中西文化与当下文学
作者: 李浩 王春林 徐则臣 李徽昭关键词:父亲叙事 “70 后”作家 现代小说 叙事资源
个别审视比集合性、概念化谈论作家可能更有效
李徽昭:对于写作者而言,中国文脉可能是潜在而绕不开的问题,中国文脉让我想到传统父权或父系文化,一个显性表征是各地的民间族谱,这可以说是父系或父权文化的核心象征。我们都知道,李浩小说执拗地书写了非常多的父亲形象,父亲叙事是李浩小说的独特主题。前年在日本,我的联系导师坂井洋史教授跟我谈及李浩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其言辞多有深意,这是特别有意味的事情。我也注意到徐则臣硕士论文写的是当代小说中的父亲形象。所以,从父系、父权文化脉络来看,中国文脉的宏观、微观怎么有效衔接?这个文脉怎么谈?李浩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执拗地书写父亲形象?
李浩:在我这里,父亲不是单指我父亲的那个人,他是杂合的一种新生物,他杂合了谁?我父亲自身的那部分,我身上的部分,我的爷爷、姥爷身上的部分。我姥爷是个特别木讷,很少和人交流的人,但非常善良。我爷爷呢,那时候家里很穷,其实是我们村上的混子,后来他生活发生改变,变成了一个极其积极的人。所以我觉得父亲形象有种种的复杂性,我愿意把他们放在一起,在他们和我们身上萃取某种DNA,让它们变成结晶体,我愿意用这种方式来书写他。
同时对于我来说,因为熟悉父亲形象及其影响,我愿意把这个形象寓言化和符号化。传统上我们确实是父系社会,它包含着权利、责任,包含着虚伪、担当,也包含着对所有一切的推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包含着年轻人所认为的为所欲为、不负责任,包含着权力的控制,也包含着某种自我规约和种种复杂的倾诉。我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父亲是什么,我觉得父亲应该就是我要讲述的中国。
父亲就包含着所谓的中国故事或中国品质,我愿意用小小的解剖方式展开。我把骨头放在这一块,我就这篇谈骨头,那篇谈他的血脉,另两篇谈他的肉,然后谈他的DNA。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把父亲文化分解开来,我要从各自的角度往深处追捕。我们见到的父亲行为包含着身处幽微的、幽暗的、沉默的部分,他的这些行为是如何影响的,等等,我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完成。这样,父亲就变成了一个总体建筑群,我要用总体建筑群描绘出所谓中国的、整体的、我认知的这部分的面貌,同时也是我的面貌。我为什么迷恋甚至是有些固执地书写父亲,实际在这一点上。
李徽昭:这么看父亲书写就有意思了,父亲作为一个总体建筑群,这个建筑群也就成为父权文化的内在象征,成为观照世界的特定视角,小说的深意就来了。春林老师怎么看李浩、徐则臣小说与中国文脉或父系文化的关系呢?
王春林:其实代际是一种偷懒的批评方式,或者说是批评家失语,是批评家的提炼概括能力、对时代的把握能力欠缺的一个表现。当然,这个批评家也包括我在内。到现在,尽管我不满意代际说,但要我给一个说法来概括90 年代,包括新世纪以来整个中国文学状况,好像也找不到恰当的概念或语词。所谓作家的代际问题,批评家为什么非得用集合性概念来讨论作家?其实,每个作家都是独立个体,我们与其谈论“80 后”“70 后”,不如讨论作为个体的贾平凹、莫言,作为个体的徐则臣、李浩,我觉得这样讨论,可能会比那个集合性的概念来涵盖某个作家更有效。我们谈论鲁迅、郭沫若、沈从文,你能把他归到一个概念里去吗?不是这个样子的,他们各有个性,文学本身也是讲原创性、个性化的,所以从个性角度来说,徐则臣、李浩的创作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说徐则臣是中神通?他可能更多带有一点中庸的感觉,这个中庸不是贬义词,不是一说中庸就没特点,不是这个意思,他可能是中西古今平衡感非常好的一个作家。他有汇通世界的文学经验,他有对古代文脉的继承,他有跟当下现实的对话,所以我把他叫作中神通。他也是最早修成正果的,当然这也不是终极意义上的修成正果,在中国语境中,他是“茅奖”“鲁奖”双奖都拿到的第一个“70 后”作家。
李浩呢,我觉得在当下大家动不动就是现实主义这一语境中,作为先锋作家的李浩,那个固执、极端、坚持立场的李浩,就有他的意义和价值。我早前听他表达过这样一个意思,他说,当下大家都要扎根,要沉下去,在这深扎的时代,他说我就是要固执地飞翔。他最近的小说标题都要带上“飞翔”二字,他执意要写飞翔的故事。为什么?他其实要对抗当下对现实主义的过分强调。这也就跟我们所说的中国文化发生关联了。
什么意思呢?李浩刚才谈到父亲,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现象。中国当代作家大都有自己的文学根据地,比如像莫言,一写就是高密东北乡,贾平凹一写就是秦岭,阎连科是耙耧山脉,都一样。包括徐则臣的京漂系列、运河系列,也是地域,运河和徐则臣有着内在关联。
但李浩不一样,他也可以建立一个类似高密东北乡的文学根据地,但他偏偏不这么来,他的个性化在于写来写去就是一个核心,他写父亲的那么多中短篇小说,以及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我认为《镜子里的父亲》是李浩到目前为止最有代表性、标高性的一部长篇,放到当下中国长篇小说坐标系中,都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价值。他把他关于世界、关于中国的思考,都连接到了父亲形象上,这是李浩跟其他作家不一样的地方。所以,从李浩这儿,他以对先锋的那种执拗、坚持和极端的熟悉,来对抗那种现实主义的现状,也就延伸到了中国文脉的相关思考上。
现代文学与古典传统缺乏本质性的内在关联
王春林:作为中国作家,毫无疑问是跟中国文化传统联系在一起的,但我觉得,现当代文学可能与古代文学不一样,或者说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有一个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中国文脉断裂的问题,一方面是断裂,一方面是传承。内在可能有传承,我们都是中国人,都用汉字,尽管现代汉语与古代汉语写作有别,但还是汉语写作,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那是想切割都切割不掉的。不过,我觉得与其说“五四”新文学后形成的中国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中国文化关系更密切,不如说与西方文学关系更密切,更有内在的亲和性。
想象一下,如果没有“五四”对西方文化大规模的阅读借鉴,没有中西文化的碰撞,很难想象会有现代性特质的中国文学生成。在漫长的中国古典文学发展过程中,也会有各种文学革命,会有文学改良的革新运动,但为什么没有造成一种具有全新品质的文学,没有形成全新的文学形态,而只有“五四”,才开创了一个新的中国文学?
这样,中国现代文学和古典文学就变成两种不同的文学,高校内部仍是两个学科。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与西方文化、西方文学的影响有太大关联。马克思主义认为,在一个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有内因和外因,内因是关键,外因是条件。按这个理论,我觉得“五四”新文学的发生、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可能就构成了马克思主义内因、外因哲学的一个反例。可能外来的文学更重要,它才是关键因素。现在你要研究现当代文学,好像还只能使用一套西方话语体系,离开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离开象征、隐喻,离开各种各样的西方批评流派,你无法对现当代文学发言,而与中国古典文学,反而缺乏一种本质性、内在的关联。
现当代文学史是两头高中间低,为什么会这样?从“五四”来说,它是中西文化第一次大碰撞,西方文化大量进入中国,形成了“五四”新文化,启蒙精神和新文学紧密相关。没有“五四”新文化,很难想象还会有现代文学,所以前三十年会有鲁、郭、茅、巴、老、曹,会有沈从文、张爱玲、艾青、丁玲、赵树理等一批作家出现。
80 年代也是这样。为什么80 年代很重要,说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最重要的就是思想解放、改革开放。西方文化又一次大规模进入中国,中西文化大碰撞,然后文化热,形成了思想界新启蒙,与新启蒙相呼应的就是现代主义文学大规模进入中国。如果没有现代主义文学洗礼,很难想象当下文学会是什么状态。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还真有一个偏见。我认为,中国文脉与当下文学创作当然是有关联的,但我们是不是忽略了域外文学经验、文学创作和当下中国文学的关联可能更重要。我们谈中国文化、世界文化,也就是共同性和世界性的问题。我们天然就是本土的,但在当下世界,你要从事文学创作,仅有本土性、仅谈中国文脉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世界文学的坐标系,你要知道美国、法国、英国的文学同行在思考什么,以什么方式在进行文学创作?
李徽昭:春林老师讲到现代文学中“五四”与西方文化的作用,这个毋庸置疑,它确实非常重要。不过,我想也应该注意到,“五四”是一个发酵点,西方文化是不是核心因素值得探讨。比如“五四”,今天我们言说的时候把它作为一个事件放大了。什么是事件?我今天到这里来的路上,跟每天一样,它并不是一个事件,但如果在路上我被车撞了,这就是一个事件,但事件之后日常生活依旧。“五四”作为火烧赵家楼事件的引爆点,确实带来了西方文化。但要知道,“五四”之前,文界革命、诗界革命的时候,已经有很多新词语、新话语、新观念,例如黄遵宪诗里面就有很多新东西。这样来看,新诗无所谓新,旧诗也无所谓旧,黄遵宪的诗就是旧体诗写的新思维、新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也不要把西方文化放到太大或绝对的位置,因为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土地上、中国语境中,你的思维模式还是汉语思维,还是汉字思维、象形思维。对“五四”认知的时候,还是要从中国本土文化语境、汉语表达等角度来审视,我觉得隐形的中国传统文脉可能还没有办法隔绝开来。“五四”事件前后,与其相关的西方文化也可能只是一个点,而非全部。只是今天我们回溯重说时,不断去放大、去扩张,核心因素还在传统上,我是这样理解的。
现代小说是从西方过来的,它带有侵略性
李浩:在这点上,我和徽昭看法不完全一致,为什么这么说?我们现在的思维、现在使用的器物,例如手机,我们不必太在意它来自于东方还是西方。如果全部换作东方器物的话,估计我们能过好两三天就不错了。我骨子里觉得我还是非常传统的中国文人,甚至比你们认为的更传统。钱穆说过,中国文学是和天道的呼应,在中国最高级的幽默是我说出来的你听不懂,这是最高境界,所以在中国文学里面,很少考虑读者。但现在强调的是读者,中国文学,无论李白怎么写诗,或古人写什么文论,他们不考虑读者的接受力。他要和天道对话,和文化的最高标对话,书法、美术同样如此。还有,中国文学强调内敛性,像宋代,尤其陶瓷,绝不张扬,它所有的刺都要收敛,呈现的是貌似没说出来的那部分,越揣摩越回味,越端详越发现趣味。
我们现在的审美和阅读,我觉得是与这个“内敛”在对抗。我们麻木到什么程度?我们阅读,会不会把每个字研磨成碎末,放在手心,观察一下,然后吞到肚子里,用心来体会它内在的芬芳?现在大学教育里,诗歌是很少的,就是说,我们以为我们在延续中国文脉,其实不是。80 年代有一篇小说非常有影响——《减去十岁》,那是普遍心声,很多人觉得我们在那十年里要努力学习,如果减去十岁多好啊。其实应该追问,十年里,为什么我全部错过了那些深刻问题。
徐则臣:大家都说到一个问题,我们天然是一个中国人,但我们未必是天然具有中国精神的中国人,这是两回事儿。小说,它的确是一个舶来品,所有的规矩、范式已经都规定好了,所以现在写小说,你的工具、技巧、模式、小说理念,其实都是西方的。而且,这种小说观,这一套东西,是天然具有现代性的,就像我们用西方的机器,要按西方的方式来操作,所以的确天然具有西方传统。我参加过一个青年作家论坛,当时请了一帮学者、教授、批评家,我们的教授、学者都在说中国文脉源远流长,我们应该从里面汲取营养,把这些文学资源继承下来,要点石成金,要化腐朽为神奇。到了青年作家,他们在谈他们的经典,就是西方作家和作品,他们的师承全是西方文学,为什么出现这个情况?我觉得很正常,刚才我们说的,处理现代社会的小说文体,天然是西方的,它带有侵略性。我们要把当下生活处理好,你必须用它,它给我们非常称手的工具。作家就是一个匠人,我会因为立场去选择不同工具,而不是因为我是中国匠人或美国匠人。选择工具时,只会说哪个工具称手就拿哪个工具,不管它哪里来的,只要好用,我就用它,所以我们一帮小说家,全都用的是外国锤子、外国刨子。
这个事儿也不是今天才有,大家看当代文学史,1998 年有一个文学“断裂”事件,南京的韩东、朱文、鲁羊,发动了一个问卷,这个问卷里面就有一条,这一代人,“60 后”“70 后”的写作,跟我们的前辈作家、跟我们的传统是什么关系?大家基本上达成一致,就是没有关系,之间是断裂的,所以被称为“断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