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之“城市”:丰赡与自由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从故乡到大城市
秋水、杨早好:
今天跟一个朋友说到我们正在慢炖六大名著,她听到我们目前正读《儒林外史》,脱口而出:“这书太没意思了!”吴敬梓写作时,带着强烈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忧患,针对的也是特定的知识群体,再加上书写得特别实在——没有《水浒传》的飞扬、《西游记》的天马行空、《三国演义》的宏大,也没有《红楼梦》的梦幻气质,确实阅读有点受限。
《儒林外史》实在到什么地步呢?杨早说,《水浒传》里的地理知识错得离谱,梁山好汉经常绕远路,有时竟然南辕北辙。虽然小说里的地名未必一定符合现实,但《儒林外史》是不会有这种低级BUG 的——马二先生来到杭州,住在断河头的文瀚楼,去游西湖的路线十分精确。连续八年,我每年都去西湖边住几天,对这一带熟得很,所以知道。他从钱塘门(古钱塘门就在现在的六公园码头)出发,到西湖沿上牌楼,到雷峰塔、净慈禅寺,累到直着脚走到了清波门,再回到住处。除了上牌楼,其他地名如今还在,算算马二先生这一趟来回,走了足足有10 公里,难怪累成狗。
歇了一天,隔天他又去了城隍山(吴山),一路高高低低,风景秀美,右手边能看见雷峰塔和湖心亭,到伍相国寺(我猜是现在的吴山伍公庙)他还偶遇了装神弄鬼的洪憨仙。哪里有什么神仙!古代小说中的文人遇仙故事,一下子就被解构了;同样被解构的还有“雪夜访戴”,王子猷的诗意雪夜之旅,成了两位娄家公子访杨执中哭笑不得的闹剧;至于张铁臂的“人头会”,显然戏仿了传统的侠客故事;擅长写八股热衷举业的鲁小姐,则解构了历代才女形象;蘧公孙和鲁小姐的婚姻解构的是才子佳人故事……当故事照进现实,原本的神圣、浪漫、传奇就变得有点滑稽了。
《儒林外史》的世界太结实了,密不透风。它是一本解构之书,也是一本虚无之书——书中的文人都被放置于一个无用又荒废的人生境遇里,他们在迷雾中行走,看不清自己的来路与归途。读这样的小说,是需要给自己打气的,否则一不小心就照见自己的委琐。所以,卧闲草堂提醒读者:“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
讲真,我读这本书,读得蛮艰难的。
这期咱们的主题是“城市”。《儒林外史》有五十六回,涉及的地方可真多,浙江、山东、广东、江西、江苏、安徽、陕西、四川等省,还有北京,东西南北都齐了,颇有“天下”尽在其中的意味。吴敬梓笔下的文人是最能跑的,第一个出场的儒林人物周进,家是在山东省汶上的,去济南做生意参加科举,最后又被派去广东做官。范进家在广东南海,中举后进京,又被派到山东。这样的流动属于奉旨流动,书中大多数文人的迁徙则是被迫的。书中的文人主体是中低层文人,除了寥寥几个举人、进士外,都是秀才或差不多的童生、贡生、监生、廪生,《儒林外史》之为“外史”,正是这些文人不上不下,无法归类。他们多数没什么祖业可以继承,只能坐坐馆,当当幕客,又不能回头种田,生意也做不来,总之,是一群在传统社会失去位置的流浪者,是不愿意脱下长衫只能站着喝酒的孔乙己。《儒林外史》就是把这样一群人,放到冷冰冰的生存现实中。
他们有的当了幕客,其实也就是帮闲,在各处游走。自称“山人”的陈和甫,“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还有牛布衣,他一开始是山东范学道的幕客,后又到了浙江当了娄府的清客,他为人老成忠厚,不善揣摩逢迎,晚年又流落到芜湖的甘露庵。“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但并未有朋友来回拜,跟他做伴的只有庵里的老和尚,最终他孤独地客死他乡。鲍廷玺巴结杜慎卿,以“门下”自居,在席上吹笛“效劳”,百般逢迎,被精明薄情的杜慎卿当作“干篾片”,从五月初夏效劳到七月尽间,只给了他几两银子,又打发他找“大老官”杜少卿。也有想做幕客而不得门路的,比如张静斋、严贡生在广东高要汤知县那里,就吃了瘪。
做幕客仰人鼻息,早就谈不上什么人格了。坐馆,坑少萝卜多,也难,再看周进在薛家集坐馆的遭遇,便知也不是容易端的饭碗。那,如果想要保有相对尊严又能养活自己,有没有别的路呢?
有,到商业发达的地方去,到城市里去,商业发达的城市,莫过于江南。《儒林外史》里的江南城市,有乌镇、嘉兴、湖州、芜湖、杭州、扬州、苏州、安庆、南京等。城市越大越发达,对普通人就越友好。
在杭州、南京可以做“时文选家”,为参加科举考试的文人提供教材教辅,选评墨卷的选家要熟悉科举考试规则,科场的成功人士不屑于干此营生,所以操此业者非不第文人莫属。比如马二先生就是此中行家,他还教会了初进杭州城的乡下青年匡超人。这个行业当然得益于明清江南发达的刻书业。杭州、南京有很多知名书坊和书商聘请文人,供应食宿,并付给相应酬劳。马二先生选书认真,往往要花费数月字斟句酌,他在嘉兴选一部书,酬劳是一百两银子。根据当时的消费水准,一百两相当于现在的六七万块人民币,差不多是现在一本小书的首印版税吧。匡超人是新人,报酬只有二两选金,亦可解燃眉之急。选书能赚钱当然是因为市场庞大,马二先生在杭州西湖边闲逛,逛到一条小街上,除了酒楼、面店,还有几个簇新的书店,店里还贴着海报:“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程墨持运》于此发卖。”南京的选书市场更大,江南贡院旁有一条专门卖时文的街道:“一路打从淮清桥过,那赶抢摊的摆着红红绿绿的封面,都是萧金铉、诸葛天申、季恬逸、匡超人、马纯上、蘧駪夫选的时文。”选书市场还催生了“中介”,季恬逸流落南京,没钱住宿,“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桶底作两顿吃”,很快连吃饼的钱都没了。正好诸葛天申拿着钱来找选文的名士,季恬逸帮他牵线搭桥,也吃起了肘子、板鸭和醉白鱼。如此种种,当然是繁荣富庶的江南城市才能提供的谋生之道。
还可以卖文为生。第三十六回有人托虞育德写一篇碑文,“折了个杯缎表礼银八十两在此”,因为杜少卿刚到南京,又散尽家财手头拮据,他就把这个机会转给了杜少卿。还有一些底层文人,可以在市井混饭吃,比如陈和甫算命扶乩,匡超人拆字、郭铁笔刻章……虽然挣钱不多,勉强糊口总是可以的。
江南城市间便利的水路交通也相当发达,为交游和迁徙提供了便利。从第八回开始,尤其是全书一半开始,描写的中心渐移至江南,文人们在江南大小城市之间往复流荡,空间转换极快。杜少卿从南京去安庆,抬脚就走,回南京时:“大家靠着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阳落了下去,返照照着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红。杜少卿道:‘天色已晴,东北风息了,小侄告辞老伯下船去。’……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风,船家扯起篷来,乘着顺风,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钱,搬行李上岸,坐轿来家。”倘若不是旅途囊中羞涩,去程当了一个金杯,回程还要靠朋友赞助,还真是挺愉快的旅程。
尽管奔波很辛劳,但很少有人愿意留在家乡,因为家乡对他们并不友好。
《儒林外史》里的城市可以分成四个层级——乡村、城镇、区域中心城和京城,京城近乎虚写,不提,他们的故乡往往是乡村、城镇。今年杨早的《城史记》新书签售,我和秋水当嘉宾,不约而同地说到我们身为小镇青年,很羡慕县城“阔少”杨早有电影、美食和图书馆相伴。小镇的生活闭塞又苍白,往往连带着不太美好的风气。吴敬梓写到周进的薛家集、杜少卿的长水,以及余家兄弟的五河县,很多人说是夸张的讽刺,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样的人心和世情,是真的,可能潜伏在每个小镇。
杜少卿住在安徽天长,他身边的王胡子、臧三爷、裁缝……都很会向他哭穷借钱。他也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骗他,有求必应,大把银子送人,卖地的一千两银子很快就没了。来打秋风的鲍廷玺看见,吐着舌道:“阿弥陀佛!天下那有这样好人!”我们都知道,杜少卿其实就是吴敬梓自己的化身,当年他在安徽全椒县因为遗产被族人觊觎,打了十几年的官司。他本来是二房的,被过继给长房,应该继承长房家产,但长房的人不认,堂兄弟们又说他已经过继了,也来跟他争二房的财产。吴敬梓性格孤高,激愤之下,索性把家产或送或卖,都挥霍掉了,堂兄杜慎卿说他是“大老官”。
我向南京一位前辈老师请教,南京方言里是否有“大老官”一说。他说这个词现在已经不用了,但听上一辈人说过,意思是虚头巴脑摆架子,充大头外加冤大头,他外婆就这样“骂”过他外公。考虑到杜少卿和吴敬梓的同构性,这算是他对过去的复盘和反思——被一群小人和自己的虚荣心架在半空,扮演了豪杰人设,耗尽了家财。在书中著名的势利之乡五河县,愤世嫉俗捉弄势利乡人的虞华轩,其实也是吴敬梓的分身。吴敬梓33 岁时,离开家乡到南京,从此彻底和族人断绝往来,家乡给予他的是不堪的回忆与创伤,他至死没有回乡。其实,从薛家集到天长再到五河县,并不是个例,跟鲁迅先生笔下的未庄和鲁镇一样,具有某种普遍性,是所有回不去的故乡的缩影。
根据对故乡的态度,作家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热爱,一类专门“泼污水”,我个人更喜欢后者。
杜家老管家娄太爷病重,放心不下杜少卿,叮嘱他:“你不会当家,不会相与朋友,这家业是断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这样慷慨仗义的事,我心里喜欢;只是也要看来说话的是个甚么样人。像你这样做法,都是被人骗了去,没人报答你的;虽说施恩不望报,却也不可这般贤否不明。你相与这臧三爷、张俊民,都是没良心的人。近来又添一个鲍廷玺,他做戏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顾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你眼里又没有官长,又没有本家,这本地方也难住,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
老人家虽是乡下人,但世事洞明能看透这里的世道人心。传统乡土社会按血缘和亲缘排序聚居形成家族,小地方因为宗族势力强,是典型的熟人社会,每个人都处在特定的关系网里。儒家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朋友五伦关系,各有各的规则和门道,没有一对一平等、对等的交往,也没有个体的位置。一个人的价值要看他所处的“关系”,走向社会要“拉关系”,在这样的环境下,才华和性情都无用武之地。一腔赤子之心又慷慨自负的杜少卿(吴敬梓)自然待不住,他的人生注定要被虚掷被剥夺。大城市海阔凭鱼跃,有可能以才华和性情交友,做自己喜欢的事。沈琼枝就明白这个道理,她不愿给盐商为妾,裹带若干细软逃离盐商大宅,寻思着如果回常州父母家,“恐惹故乡人家耻笑”,转念一想:“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于是拿定了主意,到仪征再换江船,一直往南京来。
吴敬梓给予希望的四大市井奇人,都是住在南京这样的大邦。季遐年是城市无业者,寄住在寺庙里,靠卖字换笔资;王太是卖火纸筒子的,爱下棋;盖款是开茶馆的,爱画画;荆元是做裁缝的,爱好弹琴:“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而今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弹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天不收,地不管,倒不快活?”他们当然是文化人,但不再依赖科举,远离体制,靠经商生活,以技艺安身,谋生与兴趣相互成全,反而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唐人李德裕说:“好螺马不入行。”一旦入了格,就容易被各种力量规训,由不得自己。而不入格,可能会保有“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的从容。
让四大奇人在薛家集或五河试试?要么被唾沫星子淹死,要么穷死。像王冕那样无欲无求,在乡村画荷花自在生活,邻居都那么淳朴良善,是带了滤镜的,真实的王冕考过科举,当过官。还是要到大城市里去。城市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有新的伦理和新的精神,生命有更多的可能性。在南京,杜文卿可以拉着太太的手,一路说笑游玩,迟衡山说他是“奇人”,虞博士夸他“风流文雅”。在他的家乡天长,恐怕又要被戳烂脊梁骨。环境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扼杀他。
所以,城市不仅提供了更多的谋生机会,也是可能实现个人志趣和理想的所在。
尽管吴敬梓写了这么多地方,看似杂乱,其实隐含一个内在的秩序。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脉络和足迹,顺藤摸瓜,就会发现他们纷乱的脚步朝向的是同一个方向:南京。金圣叹说,第70 回梁山泊“石碣受天文”是《水浒传》全书一大结束,一百零八个好汉,到此都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儒林外史》里的文人们也以各种方式来到南京,群龙入海一般——杜少卿来了,马二先生来了,虞育德来了,蘧駪夫、季苇萧,余夔、虞感祁、诸葛佑、景本蕙、郭铁笔们也来了,再加上辞官居住在玄武湖的庄绍光,南京城里的名士们济济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