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水边的思念

作者: 刘毓庆

《诗经》三百篇中,文人气息最浓、内容最含蓄、最为人们所熟知的诗,莫过于《秦风·蒹葭》。因为熟知,且被选入了中学语文教材,故此省而不录。这里要讨论的是诗在训诂上的几个问题以及诗旨和诗艺。

四个训诂问题

《蒹葭》的语言并不难懂,在现在人看来,几乎没什么难点,然而细一思考,却在人们认为没问题的地方发现了问题。

首先来看第一个问题,“白露为霜”,《毛传》说:“白露凝戾为霜。”《郑笺》说:“蒹葭在众草之中,苍苍然强盛,至白露凝戾为霜,则成而黄。”所谓“凝戾”,就是凝定、凝结。朱熹说:“蒹葭未败,而露始为霜,秋水时至,百川灌河之时也。”后世解说大略不异此三家。但这首诗的下两章明明在说“白露未晞”“白露未已”,显然白露还是白露,并没有变成霜。而且诗中言“蒹葭苍苍”“萋萋”“采采”,都是形容蒹葭茂盛之状的,而不见有经霜后的凋败之象,这该做何解释?宋人戴溪,觉得旧说不周全,故而在《续吕氏家塾读诗记》中说:“白露欲为霜而未能,犹为露也。苟为霜,则不复为露矣。未晞、未已皆未为霜之辞也。”这是从诗义上体会而得的结论,如果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虑,“为”实当释作“如”。王引之《经传释词》云:“为犹如也。”吴昌莹《经词衍释》、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等,皆有同说。裴氏曾举《吕览》《国策》《墨子》诸书以证此说。如举《吕氏春秋·顺民》篇“鴞子曰:已死矣,以为生”云:“下以字训尚,言已死矣,尚如生也。”“白露为霜”如云“白露如霜”,言露之细密洁白。

其次是“所谓伊人”的问题。“所谓”是汉语中极常见的词语,其本意是“所说的”。因为太常见、太熟悉,所以人们对其便没有了怀疑,也不必要加任何注释说明。如日本龟井昱《毛诗考》云:“‘所谓伊人’‘所谓盟主’‘所谓故周’,古多语例。”《汉语大词典》云:“所谓:所说的,用于复说、引证等。《诗·秦风·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故人也多在此基础上发挥,如钱天锡云:“‘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陈组绶云:“‘所谓’二字有味。”白平先生《古代汉语注释商榷》以其不确,故以为“谓”通“汇”“会”,此句指所会之人。虽较旧说为胜,但“会”有双方相聚之意,而此诗“溯洄”“溯游”的艰难追求,显然未得相会。窃意“谓”通“惟”。《尚书·说命中》“时谓弗钦”,《礼记·缁衣》引“谓”作“为”;《诗经·天保》“吉蠲为饎”,《周礼·蜡氏》引“为”作“惟”。《韩非子·解老》:“夫谓啬,是以早服。”王先慎《集解》云:“卢文弨曰:张本‘谓’作‘惟’。”又引顾广圻曰:“傅本及《德经》‘谓’皆作‘惟’。”谓、惟一声之转,故得相通。《尔雅·释诂》:“惟,思也。”《说文》:“惟,凡思也。”《生民笺》:“惟,思也。”《后汉书·杨震列传》:“王者心有所惟,意有所想。”此诗之“所谓”正与“心有所惟”之“所惟”意同。“惟”即思念,“所谓伊人”等于说“所思念的那个人”。

其三是关于“遡洄”“遡游”的问题。《毛传》说:“逆流而上曰遡洄”,“顺流而涉曰遡游”。《尔雅·释水》释“遡洄”与《毛传》同,释“遡游”为“顺流而下曰遡游”,“涉”作“下”。《毛传》《尔雅》说多为后人所疑。如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即说:“遡洄、遡游,皆逆也。”俞樾《群经平议》说:“遡,《说文》作㴑,《水部》:‘㴑,逆流而上曰㴑洄。㴑,向也,水欲下违之而上也。’是‘溯’字止可为逆流之名,其字本从㡿得声。㡿,不顺也。若使逆流顺流同谓之溯,义不可通。虽有《尔雅》明文,未敢信也。”于是自创新说: “两句之异全在‘洄’字‘游’字。《尔雅·释水》曰:‘湀辟流川,过辨回川。’郭璞解上句曰‘通流’,解下句曰‘旋流’。此经‘洄’字即彼‘回’字,‘游’字即彼‘流’字。‘回’乃‘洄’之省,‘游’与‘流’古字通……《传》义虽亦本《尔雅》,然于字义不合,即非经义可知矣。”牟庭《诗切》说:“洄当读若涠。《说文》曰:‘涠,不流浊也。’”以为洄是不流之水,游是流水。日本中井积德《古诗逢源》也说:“洄,回水也。……盖缘旁支迂洄之水而往焉,则其水道阻长,不能达矣。” 朝鲜尹廷琦《诗经讲义续集》:“洄有回旋之意。溯而从之,则水欲流下而违之逆上,故不得如矢直往,必回旋而上,所以谓溯洄也。”陈奂、王先谦等又疑《尔雅》“顺流而下”的“下”字当作“上”字,意其是指沿流水上行。闻一多、余冠英等以为“洄”指折曲的水流,“游”指直流的水道,但在古籍中却找不到“游”训“直流”的证据。吴小如先生《读书丛札·三百篇臆札》也如此认为,并驳《毛传》“顺流而涉”之说曰:“顺流而涉,乌得曰‘遡’?宜乎前人已疑之矣。”又说:他在湖北江陵,某日自张黄大队往龙桥大队砖窑,中途一水阻隔。此水有洄有游(流),溯洄而上,则疲乏阻且长,溯游而上,则窑在水之彼岸,宛似水中洲岛,可望而不可即。卒以扁舟横渡而及其地,因顿悟此诗所云,实指一水。唯既洄且流,故两用“遡”字,且皆指陆行而言。

吴先生所说地理环境甚是合理,但字训非确。今就诗义考之,其地当在一条弯曲水道的旁边。无论“遡洄”还是“遡游”皆在曲折水道旁。“遡”并非仅“逆”一意,此处当作“向”解,即如《说文》所说:“㴑,向也。”《公刘》“遡其过涧”传:“遡,乡(向)也。”孔颖达疏云:“遡其过涧而处者,谓开门向涧也。”《桑柔》“如彼遡风”笺:“遡,乡。”孔疏云:“如彼向于疾风之时。”《西京赋》“咸遡风而欲翔”薛注曰:“遡,向也。”“洄”则为“回”之孳乳字,高鸿缙《中国字例》解“回”字说:“此象渊水回旋之形,故托以寄回旋之意。动词。后引伸为回归。久而成习,而渊水回旋,乃造‘洄’字以还其原。”此说甚是。《说文》:“渊,回水也。”孔门颜回,字子渊,即可见“回”与“渊”的原始关系。渊多为泉源所在,古文字泉或书作,象水从泉中流出成川之形。“渊”或书作,象泉水积为水潭形,故 “渊泉”“渊源”每连言。《慧琳音义》卷五十九引《说文》说:“渊,深泉也。”《文选·颜延年〈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虽渊流遂往”,张铣注:“渊流,本源也。”《楚辞·招魂》言“投之深渊”,《晋书·顾恺之传》言“投鱼深泉”,《管子·禁藏》言“深原之下”,所言显然是同物,而用字或“渊”或“原”(原即源),证明其意义相联系。“游”即水流,《汉书项羽传》注:“游即流也。”《匈奴传》注:“游犹流也。”“遡洄”即是“遡源”,向着水源方向即是逆水而上,故《毛传》《尔雅》皆言“逆流而上曰溯洄”。向着水流的方向即是“溯游”,故《尔雅》说“顺流而下曰遡游”。《毛传》改“顺流而下”为“顺流而涉”,乃是处于经义的需要。因为旧以为这是一首刺秦襄公不用周礼的诗。毛以为“遡洄”“遡游”都是有象征意义的。“遡洄”表示逆礼而行,道未能至。“遡游”表示“顺礼求济,道来迎之”。为了说明道“宛在水中央”济即可得,所以毛在此处改“下”字为“涉”字。显然并非诗意。《说文》“洄,㴑洄也”的解释,当是因受《毛传》《尔雅》经解影响而误,不可从。

最后是“道阻且右”的问题。《毛传》说:“右,出其右也。”《郑笺》曰:“右者,言其迂回也。”“右”何得为迂回?各家解说不一。孔颖达以为“左”为迂回,此处用“右”,是为了押韵。曾钊《诗毛郑异同辨》认为周人尚左,故以“右”为迂回。胡承珙《毛诗后笺》》则以为右逆左顺,此言“道阻且右”,是说逆礼则莫能以济。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则说:“《尔雅》:‘水出其右,正邱。’《释名》作‘水出其右曰沚邱’。小渚之名沚者,盖与沚邱同义,亦有水出其右之象。故《传》知右为出其右也。水出其右,则沚已在左。诗下言‘宛在水中沚’,上即云‘道阻且右’,盖右为迂回。”马氏此释毛义甚合,当与诗义则又迂曲。牟庭《诗切》则据《史记·文帝纪·索隐》引韦昭注曰:“右,犹高也。”以为右是高的意思。窃以为“右”当与“周”通。《有杕之杜》“生于道周”,《韩诗》于“周”作“右”,是其证。马瑞辰于《有杕之杜》篇说:“右、周古音同部……右通作周,犹《诗》‘既伯既祷’,‘祷’通作‘稠’也。《说文》‘服’字注:‘一曰车右腓,所以舟旋。’‘舟旋’既‘周旋’,是‘右’与‘周’义亦相通。”《国语·吴语》注:“周,绕也。”《唐风》传:“周,曲也。”绕曲即迂回弯曲之意。

《蒹葭》的主旨

关于《蒹葭》的主旨,《毛诗序》有如下述说:“《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三家《诗》未见异说。郑玄《毛诗笺》说:“秦处周之旧土,其人被周之德教日久矣。今襄公新为诸侯,未习周之礼法,故国人未服焉。”这就奠定了此诗解说的基调,汉唐以降的学者,基本上是在此说的基础上阐发诗义的。

因为《诗序》之说过于简略,《毛传》也只在注文中提及“国家待礼然后兴”“顺礼求济,道来迎之”,没有做过多的阐释,因而给后人留下了广阔的阐说空间,产生了种种不同的观点。如郑玄,在认可刺襄公未能用周礼的基础上,提出“伊人”指“知周礼之贤人”。顺此思路,杨简《慈湖诗传》提出:“所谓伊人,以道徳自重,不肯自至。秦不得斯人而用之,实为疵。”朱善《诗解颐》又说:“所谓伊人,虽不知其所指,然味其词有敬慕之意,而无亵慢之情,则必指贤人之肥遯者。惜不知其何人耳。”丰坊《鲁诗世学》则说:“今以诗考之,其咏叹淫泆之致,决为思慕贤者之辞,先儒未闻古传故耳。”由此“慕贤说”便成解此诗的一派。

欧阳修《诗本义》则提出了“伊人”指秦襄公一说。他说:“秦襄公虽未能攻取周地,然已命为诸侯,受显服,而不能以周礼变其夷狄之俗,故诗人刺之。”“谓彼襄公如水旁之人,不知所适。欲逆流而上,则道远而不能达;欲顺流而下,则不免困于水中。以兴襄公虽得进列诸侯,而不知所为,欲慕中国之礼义,既邈不能及;退循其旧,则不免为夷狄也。”李樗《毛诗详解》赞成欧阳修之说,并发挥云:“此诗言襄公受封,列于诸侯,而乃不能用周礼。秦本夷狄之俗,今既为周之诸侯,宜以周礼渐渍其民,而移其风俗。今既不能用周礼,此诗所以刺之也。礼者,为国之本。不能用周礼,则何以固其国哉!”又说:“齐桓公问于仲孙湫曰,‘鲁可取乎?’对曰:‘不可,犹秉周礼。周礼,所以本也。臣闻之:国将亡,本必先颠,而后枝叶从之。鲁不弃周礼,未可动也。’(见闵元年)则知周礼所系,岂轻也哉。故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未有舍礼而能固其国者,亦未有用礼而国不固者。秦本夷狄之俗,自襄公以前未受封于周而列为诸侯,虽未用周礼犹可也。人亦不以不用周礼责之也。今也列爵封土,为周之诸侯,所以保其社稷而抚其人民者,岂可无礼乎?襄公既不能用礼,故诗人虑其无以固其国而刺之也。”严粲《诗缉》也说:“伊人,指襄公也。‘在水一方’,谓水中别一所在也。喻襄公僻处一隅,陷溺于夷狄之俗,不闻中国之礼义也。”

吕祖谦又提出了“周礼说”。《吕氏家塾读诗记》卷十二说:“此诗全篇皆比,犹《鹤鸣》之类。所谓伊人,犹曰所谓此理也,盖指周礼也。襄公所以未能用周礼者,疑其迂尔。若孝公所云: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也! 故诗人讽之,以礼甚易且近,特人求之,非其道尔。”

明代郝敬提出了“河洛说”。《毛诗原解》卷十二:“古《序》曰:‘《蒹葭》刺襄公也。’毛公曰:‘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朱子谓此诗未详所谓,以《序》说为凿。非也。周道亲亲尚贤,平易忠厚,黜诈力而卑武功。自文、武至宣、幽,国于岐、丰,民习先王礼教数百年矣。平王东迁,秦据有其地,始以攻战为事,刑杀为威。其民愁居慑处,思昔大和景象不复可见。东望河洛,有游从宛在之思;西视秦邦,有艰难牵率之苦。文武成康之泽,维系民心,而秦人惨礉之法束缚其手足,自立国之初已然矣,毛公所以谓之‘将无以固其国’。盖周之兴也,《诗》歌‘茁葭’(《驺虞》中之诗句“彼茁者葭”),是春和之明景也。周礼行而忠厚笃祜,开卜世有道之长。秦之兴也,《诗》歌《蒹葭》,是肃杀之萧晨也。周礼废而强梁腊毒,兆二世扑灭之祸。圣人删定,法戒昭然,后儒不达,诋诗《序》为凿空,岂不误乎?”

刘克提出了“平王说”。清潘克溥《诗经说铃》引刘克云:“周道陵迟,王政不纲也。秦居天下上流,平王东迁洛,地势为下。非宛在水中乎?伊人,实指平王也。襄公救犬戎之难,故其词云尔。《蒹葭》亦《黍离》之意,丧乱后所见皆此物。平常逆水而上,平王已迁洛,若遡水而上,复图丰镐则难矣。其意皆以雒邑丰镐而发。”

这是在《诗序》的影响下产生的种种歧说。宋以后因疑序之风起,故产生了脱离《诗序》或与《诗序》若即若离的解释。如王质《诗总闻》说:“秦兴,其贤有二人焉!百里奚、蹇叔是也。秦穆初闻虞人百里奚之贤,自晋落楚,以五羖羊皮赎之。因百里奚而知蹇叔,曰蹇叔之贤,而世莫知。使人厚币迎之。所谓伊人,岂此流也耶?”特别是大儒朱熹指出:“此诗未详所谓,然《序》说之凿,则必不然矣。”其怀疑态度,更给了后人创立新说的勇气。胡承珙《毛诗后笺》引赵文哲说曰:“《诗序辨说》谓此诗不详所谓,而斥《序》之凿。于是后之说诗者如朱氏公迁、朱氏善、黄氏佐、唐氏顺之或以为朋友相思之辞,或以为贤人肥遯之作,都无确指。”朱公迁《诗经疏义》说:“秦无尊贤好德之风,又无男女淫奔,岂朋友相念而作与?”夏味堂《诗疑笔记》卷二说:“此盖穆公时诗,伊人谓孟明也。”伪《诗说》云:“《蒹葭》,君子隐于河上,秦人慕之,而作是诗。”朱谋《诗故》云:“襄公奄有成周,不能访求故老,修复先王之政教,故作者刺之。”《诗经笺余》云:“功名之主,意得志满,只怕一死。读此诗首二句,风景萧瑟,神色黯然,有愁老畏死之况。意海上三山有至人焉,庶几往从之,而仿佛灭役不可一遇耳。始皇遣方士徐市入海,求之神仙不死药,此开其端矣。”(《诗志》引)《樗园诗评》云:“此系歧丰故地硕士,见一片王国为秦践踏,伤时感俗,思文武成康之人,一还旧观。故篇中蒹葭之望伊人,即榛苓之思美人也。”《诗切》云:“余推此诗之意,似即百里奚所作,以荐蹇叔于秦者。蒹葭自喻也,白露喻蹇叔也。蒹葭遇秋,沧沧然苦寒,而白露耐冷,方将结而为霜。喻己在贫贱中,感慨悲凉,而蹇叔益以坚苦自守也。”日本山本章夫《诗经新注》说:“此篇词无浅深,单反覆咏叹而已。为霜、未晞、未已等,见词不一定。盖贤者求道不已,譬诸寻隐者不遇。后汉张衡在顺帝阳嘉之末,作《四愁》之诗,全学斯篇。有敬慕之心,无亵慢之意。夫秦国之士,无不为功利所驱者。而有遗世独立,澹然乎埃壒之外,若斯人者,夫子之所喜而录也。抑《卫风》有《考槃》,《郑风》有《出其东门》,虽在衰乱之世,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与咏于舞雩之士一般。而《蒹葭》之诗,其最秀出者,宜矣夫子录之。”朝鲜李瀷《诗经疾书》说:“此诗或者指穆公也,其急贤之意有合于先王之道,故圣人取之。其诚求如此,虽异域之远,宁有终不致之理?”日本学者白川静据《汉广》三家诗汉水女神的传说,以为此诗是汉水上游祭祀女神的歌曲( 见《先民的歌唱——诗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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