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尽奢靡的织造

作者: 高建新

经历了“安史之乱”,唐王朝败相尽显,最高统治者虽然苟延残喘,但贪婪本性不改。生活于其间的白居易目睹了败坏的社会风气及令人不安的衰落现实,元和四年(809)在左拾遗任上愤而写下《新乐府五十首》,其中《红线毯》《缭绫》二诗记述了这两种高档丝织品的用料、染色及加工过程,赞美织工高超的丝织技艺,进而揭露了皇帝为了满足个人私欲而不惜大量消耗民脂民膏以及地方官搜刮百姓、获取恩宠的罪恶,表达了一个充满正义感诗人的愤怒。

《红线毯》

红线毯,一种名贵丝织地毯。诗题下注:“忧蚕桑之费也。”诗人忧虑织造红线毯要耗费大量的高档丝绸,这可都是民脂民膏啊!蚕桑,养蚕与种桑,代指丝绸。费,指过度、毫无节制的消耗。此诗通过宣州进贡红线毯的事,对宣州太守一类官员讨好皇帝的行为加以讽刺,揭露最高统治者为了自己荒淫享乐,毫不顾惜织工的辛勤劳动而任意浪费人力物力的罪恶。

红线毯,择茧缲丝清水煮。拣丝练线红蓝染,染为红线红于蓝,织作披香殿上毯。披香殿广十丈余,红线织成可殿铺。綵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美人踏上歌舞来。罗袜绣鞋随步没。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宣城太守加样织,自谓为臣能竭力。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丝毯)

此类地毯是宣州(今安徽宣城)管辖的织造户织贡的。加样,用新花样加工织造。开样,按照宫廷所开的花样加丝织造。“红线织成”,就是用红色丝线、采用通经断纬技术织成的带有图案的地毯。不胜(shēng),承受不起。毳(cuì),鸟兽的细毛。陈寅恪先生说:“盖毯本以毛织成,而红线毯乃以丝为之,是兼太原毳缕毯与成都锦花褥之长而无其短,殆同于今之所谓‘丝绒’者。其工艺之精进可知矣。”(《元白诗笺证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42页)丝绒,一种丝织品,表面凸起,呈绒毛状,色泽鲜艳,质地柔软。因其珍贵,工艺复杂,多供妇女裁制服装或装饰之用,现在却用作地毯。花蕊夫人徐氏《宫词》其七十三:

安排诸院接行廊,水槛周回十里强。

青锦地衣红线毯,尽铺龙脑郁金香。

地衣,地毯。《唐语林·补遗》:“在中书厅事,地衣皆锦绣,诸公多撤去,而文昌每令整饬,方践履。”文昌,段文昌,穆宗继位后,拜相,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等。水槛,水边栏杆。青锦,青色锦缎。红线毯,一本作“红绣毯”。龙脑,龙脑香,多产自海南诸国。郁金香,指郁金,香草名,根有香气,可用作香料,产自西域。欧阳炯《更漏子》:“三十六宫秋夜永,露华点滴高梧。”“红线毯,博山炉,香风暗触流苏。”如此看来,红线毯是皇宫各殿中的日常配备,白居易记述的宣州地方官向皇家进贡红线毯也并非特例。加样织,用新花样精织。加丝,当指增加丝的数量织造,以保证丝毯的品质。

红蓝,红蓝花,一种菊科植物,可制成染料。周紫芝《黄文若携秦别驾侍儿像见过戏题二绝》其二:“谢家林下小梅花,不着红蓝染绛纱。”又,《池莲初著数花》:“数枝临水见纤娥,新采红蓝染袜罗。”杨万里《金陵官舍后圃散策二首》其二:“阿谁便向春工说,急捣红蓝染玉酥。”玉酥,乳色面油。《唐音癸签》卷二十“诂笺”五“红蓝”:

蓝,《说文》:染青草也。所谓青出于蓝者是也。白乐天诗:“老丝练绿红蓝染,染成红线红于蓝。”李益诗:“蓝叶郁重重,蓝花石榴色。少女归少年,华光自相得。”此则红花也,本非蓝,以其叶似蓝,因名为红蓝。《本草图经》云。

汉唐以来,红蓝花(红花)一直是植物染色的重要染料。“蓝花石榴色”是说红蓝花的颜色像石榴花一样艳丽。李益原诗题作《杂曲》(见《全唐诗》卷二八二),“蓝花石榴色”作“蓝花若榴色”。范之麟《李益诗注》:“‘若榴色’,石榴成熟呈浅红色,故云。”《升庵诗话》卷五:“此诗比兴有古乐府之风,唐人鲜及。或云非益诗,乃无名氏代霍小玉寄益之诗也。”《本草纲目·草之四·红蓝花》(卷十五):

红蓝花,即红花也,生梁汉及西域。《博物志》云:张骞得种于西域。今魏地亦种之。颂曰:今处处有之。人家场圃所种,冬而布子于熟地,至春生苗,夏乃有花。花下作梂猬多刺,花出梂上。圃人承露采之,采已复出,至尽而罢。梂中结实,白颗如小豆大。其花暴干,以染真红,又作燕脂。

《尔雅·释木》:“栎,其实梂。”栎的果实称为梂(qiú)。真红,正红,深红色。宋人蒲瀛《次韵袁升之游海云寺鸿庆院山茶之什》其三:“花开似火半烧空,荧惑飞来失故宫。但见洛人夸魏紫,谁知蜀国产真红。”荧(yíng)惑,使人迷惑。诗说蜀地深红色的山茶花颜色诱人,可以与洛阳名贵的牡丹花魏紫媲美。或谓产自西域的红花中含有两种色素,其中红花素溶于碱而不溶于酸及水,黄花素溶于酸及水而不溶于碱。在使用红花染色时必须从中分离出黄花素,这样才能染出较好的红色。大约到了唐代,随着黄花素、红花素分离技术的提高,人们已经能用纯红花素染出丝绸的色彩,称为真红。(徐德明主编:《中华丝绸文化》,中华书局2012 年版,第55 页)南唐李中《红花》(《全唐诗》卷七四九):

红花颜色掩千花,任是猩猩血未加。

染出轻罗莫相贵,古人崇俭诫奢华。

红花的颜色遮蔽千花,从中提取的染料纯正到了猩猩血也不能与之相比的程度。红于蓝,指染成丝线的颜色比红蓝花还要红。著名植物学家夏纬瑛教授说:“蓝染料植物,凡可作染料之植物皆可称蓝。‘红蓝’,谓其染红;‘黄蓝’,谓其染黄耳。”(《植物名释札记》,中华书局2022 年版,第156 页)红蓝花,亦称红花,古代以凉州产最为著名。《魏书·尉古真传》:

古真族玄孙聿,字成兴,性耿介。肃宗时,为武卫将军。是时,领军元叉秉权,百僚莫不致敬,而聿独长揖不拜。寻出为平西将军、东凉州刺史。凉州绯色,天下之最,叉送白绫二千匹,令聿染,拒而不许。

白诗说“披香殿广十丈余”。披香殿,汉代殿名,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曾在此歌舞,这里借指唐朝的宫殿。因为要织面积超大的红线毯,所以用丝倍多,加工费时费力,成品分量沉重:“百夫同担进宫中,线厚丝多卷不得。”为了邀宠和升迁,地方官不顾百姓死活,大肆搜刮,越界“恒制”,这种情况在唐初就已经出现。《贞观政要·论贡赋第三十三》:

贞观二年(628),太宗谓朝集使曰:“任土作贡,布在前典,当州所产,则充庭实。比闻都督、刺史邀射声名,厥土所赋,或嫌其不善,逾境外求,更相仿效,遂以成俗。极为劳扰,宜改此弊,不得更然。”

朝(cháo)集使,外官入朝制度。《资治通鉴·陈纪九》:太建十三年(581),“帝谓诸州朝集使曰:‘房恭懿志存体国,爱养我民’”。胡三省注曰:“《隋志》:每元会,诸州悉遣使赴京师朝集,谓之朝集使。”朝集,朝见聚会,包括诸州奉贡物进京。“任土作贡”,依据诸州土地的具体情况,制定贡赋的品种和数量。

这种制度由来已久,对于其弊害,宋末著名学者马端临在《文献通考·自叙》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汉唐以来,任土所贡,无代无之,著之令甲,犹曰当其租入。然叔季之世,务为苛横,往往租自租而贡自贡矣。至于珍禽奇兽,袤服异味,或荒淫之君,降旨取索,或奸谄之臣,希意创贡,往往有出于经常之外者。甚至掯留官赋,阴增民输,而命之曰“羡余”,以供贡奉。上下相蒙,苟悦其名,而于百姓,则重困矣!

叔季之世,指末世,是国家衰落、灭亡在即的时代。《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孔颖达疏:“伯仲叔季,长幼之次也。故通谓国衰为叔世,将亡为季世。”(《春秋左传正义》卷十五)《魏书·释老志》:“叔季之世,暗君乱主,莫不眩焉。由是政教不行,礼义大坏,鬼道炽盛,视王者之法,蔑如也。”“眩”是末世君主的精神特征,迷乱,昏乱,不辨是非。“羡余”是地方官吏向百姓勒索、定期上缴朝廷的各种附加税。“羡余”带来的不只是民不聊生、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就是王朝的覆灭。《旧唐书·食货志上》:

开元八年(720)正月,敕:顷者以庸调无凭,好恶须准,故遣作样以颁诸州,令其好不得过精,恶不得至滥,任土作贡,防源斯在。而诸州送物,作巧生端,苟欲副于斤两,遂则加其丈尺,至有五丈为匹者,理甚不然。阔一尺八寸,长四丈,同文共轨,其事久行,立样之时,亦载此数。若求两而加尺,甚暮四而朝三。宜令所司简阅,有逾于比年常例,丈尺过多,奏闻。

“作巧生端”指施展技巧,引发事端。唐制,一匹绢宽一尺八寸,长四丈。随意增加尺寸,极大地加重了老百姓的负担。甚者甚至以五丈为一匹,巧取豪夺,用尽心思,连唐玄宗都看不下眼了。王国维先生《宋三司布帛尺摹本跋》一文说:

尝考尺度之制,由短而长,殆为定例。其增率之速,莫剧于西晋后魏之间,三百年间,几增十分之三,求其原因,实由魏晋以后,以绢为调,官吏惧其短耗,又欲多取于民,故尺度代有增益。此三司布帛尺之大于唐秬尺,亦不外此例。唐以大尺四丈为匹,宋以布帛尺四十八尺为匹,增于唐者已逾十分之一,而民间所谓浙尺、淮尺,则仍唐旧。

唐以一尺二寸为大尺。《旧唐书·职官志二》:“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一尺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度量衡量值的增长就是“欲多取于民”,挖空心思搜刮剥削老百姓。

诗的结尾处诗人自注曰:“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丝毯。”表明《红线毯》的写作是有感而发,有充分的事实依据。《新唐书·地理志五》:“宣州宣城郡,望。土贡:银、铜器、绮、白纻、丝头红毯、兔褐、簟、纸、笔、署预、黄连、碌青。”丝头红毯,即白居易诗写的红线毯。《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四·宣州》(卷二十八):宣州(宣城)“贡、赋:开元贡:白纻布。自贞元后,常贡之外,别进五色线毯及绫绮等珍物。与淮南、两浙相比”。陈寅恪先生说:

乐天于贞元中曾游宣州,遂由宣州解送应进士举也。是以知其《红线毯》一篇之末自注所云“贞元中宣州进开样加丝毯”,乃是亲身睹见者。此诗词语之深感痛惜,要非空泛无因而致矣。(《元白诗笺证稿》,第242 页)

白居易是怀着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写作《红线毯》一诗的,面对污浊的现实,诗人的感情沉痛而愤怒,全诗最后两句“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是震天的呐喊,仿佛惊雷,振聋发聩,直指最高统治者和不管老百姓死活的各级地方官吏。

《缭绫》

与红线毯一样,缭绫在唐代各种精美的丝绸纺织品中也是最费工的,白居易《缭绫》诗题下注:“念女工之劳也。”诗人惦念女红因织造缭绫要付出无数的心血和体力,但沉于享乐的统治者变本加厉,丝毫不体恤民情。女工,女红,专事纺织、刺绣、缝纫诸事的妇女。劳,辛劳,用力。《汉书·哀帝纪》:“齐三服官、诸官织绮绣,难成,害女红之物,皆止,无作输。”颜师古注:“如淳曰:‘红,亦工也。其所作已成未成皆止,无复作,皆输所近官府也。’师古曰:‘如说非也。谓未成者不作,已成者不输耳。’”齐三服官,专门负责为皇帝制衣的官。害,损害,损伤,伤害。全诗通过对缭绫纺织过程的详细记述,揭露了最高统治者的荒淫奢侈: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蹋泥无惜心。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缭绫是产于越地的一种名贵丝织品,质地细致,文彩华丽,唐代为贡品,工艺要求极高,出自越地织女之手,以斜纹为基本组织,先织后染。诗说,该如何形容缭绫呢?它不是精细轻薄的罗绡(xiāo),也不是花纹美丽的纨绮,一般的缯、帛是不能与之相比的。缭绫一匹长达四十五尺,织有斑斓美丽的花纹、图案,展开如明月映照下天台山上飞流而下的瀑布泉水,质地像白烟一样轻柔,图案像堆雪一样晶莹洁白。陈寅恪先生说:“缭绫为越之名产,天台亦越之名山,故取以相比。依唐代规制,丝织品一匹长四丈,今言四十五尺者,岂当日官司贪虐,多取于民,以致逾越定限耶?”(《元白诗笺证稿》,第24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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