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与刘敞

1

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夏秋之交，天气晴和，欧阳修在家中仔细地吩咐着仆人准备午餐，看着满桌子热腾腾的饭菜，欧阳修的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当年已经50岁的他，因为身体病痛多，一直食欲不佳，酒更是好久都没碰过了。但这天他要放开来，好好地品尝一下眼前的这些美酒佳肴。

其实，这顿丰盛的午餐并不是为自己准备的，为谁呢？为刘敞。

刘敞？我知道肯定很多人不一定熟悉这个人，但这个人在欧阳修心中却很有分量。论交情，梅尧臣与欧阳修更密切，但这个刘敞与欧阳修之间的关系，大概也就是仅次于梅尧臣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欧阳修都是与梅尧臣、刘敞一起诗词唱和的，他们在当时也被公认是铁三角，是诗坛的“锵锵三人行”。

刘敞这一天准时赴宴，他虽然与欧阳修关系很好，聚在一起吃饭喝酒的情况很多，但今天面对这位地位比自己高、年龄长自己12岁的欧阳修，心里还是特别感动。

因为自从欧阳修获悉刘敞要出知扬州之后，就特别高兴。高兴的原因也很简单，那是欧阳修曾经当过知州的地方，也是一个风景如画、令人神清气爽的地方，当然也是欧阳修离开后一直心心念念地想着的地方。

刘敞一坐下，似乎带着向前辈表态的样子说：“此行去扬州，一定尽心尽力，不辞劳苦，为扬州一方民众造福。”

欧阳修听了，并没有正面回应他，而是说：“今天的主题是为你饯别，先喝酒，我们不说别的。”

很久没有喝酒的欧阳修今天好像真的忘了自己身体的病痛，也好像把医生平时的嘱咐扔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一边自己喝，一边劝刘敞喝。欧阳修这个样子，刘敞看着都有点糊涂了，觉得今天的欧阳修与平时很不一样。正在疑惑间，欧阳修说：“我在你来之前就填了一首词，现在你看看？”

刘敞接过来一看，这是一首《朝中措》，词是这样写的：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刘敞一看，就知道是首好词，但他原以为以欧阳修历来的爱国爱民的性格，欧阳修会在词中给他一番勉励之语，当他读到“行乐直须年少”一句的时候，还是愣住了。欧阳修（1007—1072）当年正好50 岁，刘敞（1019—1068）38 岁。50 岁的欧阳修正做着翰林学士，38 岁的刘敞也早已不是少年，且要去这个大扬州当知州，重任在肩，但欧阳修居然罕见地在送别词中，只讲“行乐”主题。刘敞被欧阳修整糊涂了。

这个欧阳修，他到底怎么了？这首词我先放一放，等会儿来分析。我们先看看欧阳修在写这首词之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2

在写这首词之前两年，也就是至和元年（1054），欧阳修从颍州守母丧期满，回到京城汴京，宋仁宗已经差不多有十年没见到欧阳修了。从庆历五年（1045）年初开始，当年主持庆历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韩琦等人纷纷被贬出京城，欧阳修在当年的八月也被贬到滁州，我们熟悉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就是到滁州后的第二年写的。庆历八年（1048）又从滁州转知扬州，在扬州待了一年多，又说有眼病，管理不了大扬州，自己要求去小一点的地方，他想去的是颍州，也就是今天的安徽阜阳，结果还真如愿了。他对颍州感觉很好，一到就喜欢上了，但也就是待了一年左右吧，皇祐二年（1050）改知应天府（河南商丘），没办法，欧阳修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颍州。皇祐四年（1052）三月，欧阳修母亲去世，他只能按规定回到颍州去守丧，这一守就到了至和元年（1054）。

我们再简单捋一捋，欧阳修从庆历五年（1045）到至和元年（1054）这前后十个年头，一直辗转在外，依次是滁州、扬州、颍州、应天府，然后又回到颍州守丧两年，这十年对于欧阳修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十年，也是深刻反思人生意义的十年。

在外十年的欧阳修终于回到京城，这个时候的欧阳修已经白发苍苍，一副老态了。欧阳修请求继续外任。但宋仁宗觉得欧阳修真是一个忠臣，很有感慨地说：“我在这里见的人多了，当官位还小的时候，一般人往往愿意畅所欲言，而一旦官位高了，说话就有顾忌了。像你这样不分官大官小的诤臣，正是国家所需要的。”（《先公事略》）然后就挽留欧阳修，判流内铨。流内铨属于吏部，相当于我们现在的组织部，是一个备受关注的权力部门，为什么受关注呢？因为官员的选调与安排，都在这个部门进行。

欧阳修上任才六天，在处理一个官员的时候，虽然是按章办事，但还是被宦官告状了，而宋仁宗居然也很快就动摇了对欧阳修的信任，结果就任命欧阳修转任翰林学士。这个时候欧阳修又碰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什么事情呢？在是否要罢免宰相陈执中的问题上，朝廷上意见有分歧。当时的殿中侍御史赵抃首先弹劾陈执中，主要指责他不学无术、重用奸臣、打击忠良、私欲膨胀等，要求免掉他的宰相职务。欧阳修此前也了解这个陈执中，知道他不是当宰相的料，所以也积极声援赵抃，再加上其他一些人的同时声援，宋仁宗最后迫于压力，只好罢免了陈执中的宰相职务。欧阳修其实知道宋仁宗对罢免陈执中是有想法的，所以干脆再次要求外任，宋仁宗也果然顺手就让欧阳修出知蔡州（今河南汝南县）。朝廷中的人当然都看得很清楚，最先起来反对的是赵抃，他说像欧阳修这样的“正人贤士”，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人，见闻广，判断力强，他在朝廷，对朝廷的大事是有很大帮助的。

这个时候担任知制诰的刘敞也勇敢地出来说话了。他说欧阳修这人“有直质，无邪心”（刘敞：《论邪正疏》），这样正直、务实、有公心的人对国家来说，是不嫌多，只嫌少的。这么多人出来帮欧阳修来说话，宋仁宗就没有再让欧阳修出知蔡州了。你看，一个人在关键时候，拼的都是人品，大家都出来帮着说话，这就是人品的魅力。

你看欧阳修阔别京城十年，但回来后遇到的闹心事情真是不少。

还有一方面，可能大家了解不多。欧阳修是大文豪不错，但身体实在不好，就像苏轼在黄州淋了一场春雨之后，虽然气势上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但其实呢，喝了酒又淋了雨，他感冒了一个多月才好，所以一个柔弱的身体有的时候也难以承载一个伟大而有趣的灵魂。

欧阳修年轻时就视力差，而且非常瘦弱。晏殊对欧阳修的第一印象就是“一目眊瘦弱少年”（王铚：《默记》卷中）眊，就是视力不好、看不清楚的意思。而这一年，欧阳修也不过24 岁而已。他的视力差也不知是太用功损害了视力，还是先天的问题。后来到了43 岁的时候，欧阳修自己说“鬓已皆白，眼目昏暗”（欧阳修：《与杜正献公》其五），40 多岁的人，已经是满头白发，眼前看东西一片模糊了。

46 岁的时候，他写信告诉朋友说自己患了好多病，糖尿病也越来越严重，人已瘦得不成样子。“皮骨形骸不类人矣，必非久在世者也。”（欧阳修：《与孙威敏公》）瘦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担心活不长了。这种瘦就已经不是一般的骨感，我感觉差不多是骨瘦如柴了。

三年后的冬天，他又不得不奉命出使契丹，次年二月回来以后，整个人感觉都是疲惫不堪。他给王安石写信说：原来眼睛不好，现在听力也很差，总担心自己或许哪天突然说没就没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觉得要再从事艰苦复杂的行政事务，就有点吃不消了，他主动把翰林学士辞了，希望朝廷能安排一个轻松点的职务，结果还真的如愿了，朝廷改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新的任命后第四天，刘敞要出知扬州。

在政治屡遭挫折、身体备受病痛折磨的情况下，他设家宴为刘敞送行。这就是这首词背后欧阳修的真实心态。

3

现在我们可以来详细看看这首词了。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

（欧阳修：《朝中措》）

平山，也就是感觉与山齐平，这说明什么，说明地势高，欧阳修就因为这个原因而把这个地方叫作平山堂。你看看人家起名字，那是又好听又有气势。

庆历八年（1048）二月，欧阳修抵达扬州，他的前任是谁？韩琦，也是庆历新政的骨干力量。欧阳修的政治才能突出，在朝廷都能指点江山，在地方当然就更驾轻就熟了。他的管理简单来说就八个字：“察而不苛，宽而不弛。”（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什么意思呢？就是一方面他心里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他，但他并不因此过于苛求别人；他为政讲究宽容、宽和，没有太多的清规戒律，但并不是放任自流，简单来说，他管理一方行政属于掌控自如的状态。所以他不是那种办事效率低，天天靠加班加点来工作的人，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欣赏扬州的本地风光。

平山堂在大明寺西北，这个大明寺可是有历史的，始建于南朝宋孝武帝大明年间（457—464），在扬州城西北方向的蜀冈上。那地方为什么叫“蜀冈”呢？据说上面有口井叫蜀井，很深，可以一直通到蜀地。你看古人的想象力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真的能通到蜀地，也不管，感觉能通到，就干脆起个名字叫“蜀冈”。那可是扬州城的制高点，欧阳修来了以后，就在寺庙的西边修建了这座平山堂，主要邀请宾客来此宴游。建成以后，他写信给前任韩琦说：“独平山堂占胜蜀冈，江南诸山一目千里。”（欧阳修：《与韩忠献王书》）现在的平山堂有一块匾额，就叫“远山来与此堂平”，这就是平山堂的来历了， 你看欧阳修起名字，确实很巧妙，很形象，很到位。

大明寺本来就是古木参天，四周翠竹满山，风景极美，欧阳修在平山堂前又栽了一棵柳树，这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欧公柳”的那一棵。

在平山堂，欧阳修接待过谁呢？名字应该可以列出一串，如梅尧臣就是其中之一。

你看第一句“平山栏槛倚晴空”，这第一句就写出平山堂高远开阔的景象，因为在扬州城的最高点，所以从“栏槛”也就是门口的栏杆上望去，前面就是一片广阔无边的晴空。这一句写出了“平山”的“平”，果然是很有气势。

第二句“山色有无中”，继续壮大第一句的开阔和气势，因为眼前空阔，所以只能看见远在江南一带的山，而远处的山当然是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样子，是距离产生了这种朦胧的美。现在我们明白欧阳修在写给韩琦的信中为什么说“江南诸山一目千里”了，一下看那么远，当然知道远处是山，但你要真看清楚山的样子，也不容易，所以说是“山色有无中”。后来有人登过平山堂，看远处的山其实很清楚，就怀疑欧阳修大概是视力不好。你看一个原本很美的意境就这样被毁掉了。

欧阳修在平山堂建成后不久就在门口种植了一棵柳树，现在一别也八年了，应该更加茂盛了吧？你看第一、二句是欧阳修当年感受过无数次的景象，是写实，但后两句虽然也是写自己曾经种下的这棵柳树，但八年未见，想象应该是更加枝繁叶茂了。好的诗词一般都要虚实结合。这些细节，大家要注意的。

上阕纯粹是写自己对平山堂的追忆，在追忆之中是满满的思念。这个平山堂不用说，一定是欧阳修生命中值得记忆的地方了。

下阕写什么呢？当然要写到刘敞了。“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此前很多人都认为这是欧阳修写自己当年的豪情。但你想，为朋友送行的词，这么卖力地夸自己不合常情，要夸也应该是夸朋友才是。欧阳修当然当得起“文章太守”四个字，你看他的学生苏轼后来到平山堂，写过一首《西江月》词，里面就有“欲吊文章太守， 仍歌杨柳春风”的句子，这里面的“文章太守”显然就是指欧阳修，也可能苏轼既然这么说，他的名气又这么大，大家也就想当然地认为欧阳修这首词中的“文章太守”就是说自己了。

欧阳修当过扬州知州，知州在以前也叫太守。欧阳修又是文学大家，文学家往往喜欢饮酒，经常要通过酒精来激发灵感。你这样想也不能说不对，但你可能不了解欧阳修对刘敞的感觉了。

刘敞的文章现在好像没有欧阳修有名，其实收在《全宋诗》《全宋文》中的诗文是相当多的。而在当时，他们两人可是“学问文章，势不相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属于同一档次的人物。而在欧阳修看来，这“挥毫万字”的功力，自己是比不上刘敞的，而“一饮千钟”的本领，欧阳修就更自愧不如了。写文章的才思敏捷，也许可以模糊一点吹吹牛，但酒量高低，可不能乱吹，乱吹是要付出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