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烩”随笔
作者: 韩羽小议“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
王三姑娘因了丈夫的死,想到以后生活的艰难,也不想活了。老秀才王玉辉说:“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三姑娘绝食殉夫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她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她怎的?她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她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
因“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老秀才王玉辉一路来到苏州,“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邱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玉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
以上摘自《儒林外史》中的有关老秀才王玉辉的两个段落。
同是女儿的死,“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的是王玉辉;“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的也是王玉辉。我们之所以能看到一个又笑又哭人格分裂的老秀才,实是得之于一个偶然出现的“少年穿白的妇人”。
《赖古堂尺牍》有教人作文的话:“作文如打鼓,边鼓须极多。中心却也少不得几下。”“中心”者,关要处也。你看,“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只此一句,不就点中了老秀才的穴道,使其“热泪直滚出来”,热泪一流,也就意味着封建礼教的摧枯拉朽,丧失殆尽了的人性、亲情复又魂兮归来。
作文叙事,妙在既出乎意料之处,而又在于情理之中,亦即偶然中显现出的必然。如刘熙载《文概》之所说“或叙其无致此之由而竟若此”。一个偶然的“少年穿白的妇人”之于老秀才王玉辉的必然的“热泪直滚出来”,不亦如是乎?
一男一女两铜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潜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读罢,想起美学家曾言:“想象,仅是平常的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综合。”试以此刃,作庖丁解牛。
所谓“平常的材料”者,当为该诗题目“金铜仙人辞汉歌”之“金铜仙人”以及“忆君清泪如铅水”之“清泪”。“金铜仙人”就是以铜铸成的仙人模样的人,亦即现下的公园、街头随处可见的石雕铜铸,当然是“平常”的了。“清泪”就是痛哭流泪的泪,谁没哭过,更是“平常”。就这两个“平常”集到一起以“综合”,立即“不平常”了,试想一个铜人竟然流出眼泪来了,能不令人吃惊?能不启人以思?本是不可能流泪的铜人竟也流出了眼泪,足见其哀之深,故国之思,离散之悲,尽在其中矣。“平常的材料”怎可小觑,得之矣,小泥鳅也可翻出大浪来。
从而又想起这金铜仙人还有个“洋妹妹”,就是19世纪的法国作家梅里美短篇小说《伊勒的维纳斯像》中的维纳斯。在这儿的“平常的材料”者,一为“维纳斯”,一为“手指头”。“维纳斯”也是以铜铸成的女仙人样的人,司空见惯,平常得很。“手指头”更是人人皆有,伸掌可睹。可这两个“平常”一旦综合在一起,可就“不平常”了。试想一个铜人,为了占有一枚订婚钻戒,本是伸直着的手指,忽然弯曲了起来。手指只此一弯,美女维纳斯竟美得邪恶,美得可怖了。
莫非铜人和有血有肉的活人一样,也有贤愚正邪之分?
“札记”的札记
旧时读书人的最高理想追求是“帝王师”,致君尧舜。可是,只要读一读《韩非子·说难》中的七个“身危”,以及“夫龙之为虫也,柔可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若人有婴之者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就可知“帝王师”这块亮招牌虽极诱人,却又令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果然,请看《史记》:“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看来世上很少有为“帝王师”而又有始有终全身而退的读书人,然而确有读书人能成为宿儒显宦的座上宾者,如蒋士铨所说的“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陈继儒。
偶然读到陈继儒读史札记中对秦始皇的议论:“博浪一椎,张子房不必论。若使日日捕贼,终始不出,则秦天子与县伯州尉何异,岂足称圣人之威哉?茅山娄道人云:‘卢仝,《茶歌》,饮到七碗,自然当有个结局,不然此诗无了期矣;始皇极粗悍人,却得此意,其威不亵。’”
仅就“‘大索十日’即止”,看出了秦始皇“亦自有英雄收放处”,可谓见微知著,别具只眼。然而细一思摸,“‘大索十日’即止”一语,无乃屋上架屋乎?试想,“大索十日”已想当然地到期即止了,再加一“即止”,岂不多余?
且看《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九年,始皇东游。至阳武博浪沙中,为盗所惊。求弗得,乃令天下大索十日。”“求弗得”,即当场搜捕不获,此足以表明秦天子之“威”的力度比县伯州尉强不到哪里去,天子老羞成怒,“乃下令大索十日”。“大索十日”,大张旗鼓翻箱倒柜地搜捕也。
显然,“即止”二字是为“读史札记”的表述需要所添加。且试以就文谈文,所谓为文之法,就是言而有序,依照行文的仰承俯引前呼后应的路数来看,唯有“即止”二字在前,才能顺势挥毫做出“自有英雄收放处”的定论。或者说“自有英雄收放处”是“果”,“即止”则是“因”。为此而召之即来的“即止”,不亦“移的就箭”或曰“移岸就船”乎?
“博浪一椎”,拾遗补阙,发人未发之覆,论人之所未论。“屡奉诏征用,皆以疾辞”的“云间鹤”,竟也有“帝王师”情结,想当然耳,有虎负嵎,攘臂而上,怎不俨然“冯妇”?这使人想起《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纵使变成了山神庙,一不小心,仍会露出猴尾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回大可放心,已是死老虎了,何妨伴上一伴,玩它一票。
作者: 韩羽,画家、评论家、漫画家。出版有《韩羽画集》《闲话闲画集》《杂烩集》《韩羽小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