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是问来的

作者: 陈漱渝

《 陈漱渝藏学术书信选》

陈漱渝选编;孙旭宏整理

文化发展出版社2023 年7 月版

今天我这个发言,是为《陈漱渝藏学术书信选》的出版发行做点文宣,似乎在“直播带货”。当下,一部影视剧上演,主创人员常常要在荧幕上刷脸。北京电视台有个栏目,叫《大戏看北京》,就专门宣传新播的电视剧。不过在电视里亮相的大多是俊男靓女,可以吸引眼球,而我这张老脸,的确是自惭形秽。只是作为这本书的编注者,我觉得有义务在这里做些介绍。

我想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重要的话,就是这本书值得买,更值得读。史料大家陈子善收到这本书,立刻给我发了一条微信,说:“大编奉收。老兄此书一本抵一百本。”我知道他并不是在吹捧我,而是在评价这本书。我并不是这本书的作者,真正的作者是写这批书信的人。写信人约90 位,每人名下有简介,都不是一般人:有国家领导人,有鲁迅的同时代人以及亲属,也有学术界,特别是鲁迅研究界的权威人士。

这些人物的书信不仅能解决学术问题,同时也是研究写信人本人的第一资料。写信人的分量,决定了这本书的分量;这些信内容的珍贵性,决定了这本书的珍贵性。必须指出,这些信的价值并不限于其学术性,而是在字里行间体现了一种“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崇高精神。我写这些求教信的时候刚三十来岁,是北京一所普通中学的初中语文老师,但这些大人物都用平等心待人,毫不用势利眼看我,让我既增长了学问,更学习了做人。我专门从事鲁迅研究工作之后,对于咨询者也是有信必复,不拘身份,尽管我水平有限,但这些前辈的精神的确影响了我待人处世的态度。所以这些书信实际上是我的人生教材,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前辈们实际行动的感召,远胜过那些空洞苍白的说教和大而无实的心灵鸡汤。

还应该补充说明,这批书信具有文物价值;将其整理出版,是让死的文物活起来的切实举措。大家知道,1977 年4 月,第一台国产微型计算机问世。到了20 世纪90 年代,一批新锐的作家开始用电脑写作。1992 年底,北京市举办了一次轰动全国的“作家换笔大会”,于是电脑写作就逐渐取代了原先的手写方式。电脑和互联网给现代生活带来了深刻变革,从此,清晰的电子文本取代了字迹模糊的书写稿。一篇作品完成后,分分秒秒就能传递到世界上有互联网的地方,不会因为邮递延误发稿时间甚至丢失。出版社只接受电子文本,原来的大批排印工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不会因为摆弄铅字而导致职业病——肺癌。不过,有一利必有一弊。人们逐渐发现,冰冷的电子文本跟手迹比较起来,似乎少了一点人间的温度。电脑字体虽然清晰规范,但传统的书法艺术在打印稿中荡然无存。电子邮件经常随看随删,手书信件就越来越成了不可再生文物。现在拍卖市场上名人信札很抢手,但还没听说有电子邮件被拍卖的先例。这一点,也更增加了这本书信选的价值。今后肯定还会有人编辑出版藏信这类著作,但绝不会越来越多,只会越来越稀罕。我这本书的内容主要是关于鲁迅的史料,同时也涉及其他作家和中国现代史上的问题,如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早期的文艺创作,党的外围组织左联、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所以关心文史知识的读者都可以参考。对于发表信札,鲁迅的看法是,“自己的信之发表,究胜于别人之造谣,况且既已写出,何妨印出”(1931 年6 月致李秉中)。“攻击人的和我自己的私人生活,我以为发表也可以。”(1932 年7 月2 日致李霁野)。

有读者问: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写信呢?我的回答是:“学问是问出来的。”有人说“学问是读出来的:要多读原著,再读与原著相关的其他文献”。这无疑是经验之谈。人的知识很多是来自前人的经验,而前人的经验往往总结在著作之中,所以有字之书不可不读。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学问也是问出来的。清代学者刘开有一篇《问说》,原文是:“君子之学必好问。问与学,相辅而行者也。”这句话的文意很浅显,用不着解释。刘开是清代一位著名的散文家,桐城派代表人姚鼐的传人之一。刘开的观点是:不学就提不出疑问,不问就不能释疑解惑,增加知识。所以“学”与“问”就成了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当然,跟出土文物和文化典籍一样,书信中提供的回忆资料同样需要考证,才能成为立论的依据。

“学”的对象是文献典籍,“文字史料”;“问”的对象是知情人,要挖掘的是他们头脑里贮存而尚未行诸文字的“活资料”。我从研究鲁迅开始就是从这两方面下功夫:一方面是根据鲁迅研究资料索引,到国家图书馆和首都图书馆去查阅报刊书籍。凡自认为有用的就抄卡片记录下来,以便日后分类查阅。卡片那时价格不菲,为了购买,我妻子变卖了祖传的一柄银勺。这个印象极其深刻。通过系统读书,我初步了解了鲁迅研究已取得的成果和尚未填补的学术空白。书籍报刊上找不到的则写信给有关知情者咨询,以能者为师。1976 年4 月调入鲁迅研究室后,有关领导部门给研究室下达了七项任务,其中第四项就是“抓紧时机,对一些熟悉鲁迅的老人(包括反面人物)进行访问记录”,文件的这项任务当时概括为“抢救活资料”。有了这柄“尚方宝剑”,我们进行访问或函询就方便多了。为了抢救和保存活资料,我们还创办了《鲁迅研究资料》。开始出版后洛阳纸贵,印数达七万册,还有盗印本。后来出版至24 辑休刊,因为关于鲁迅的新资料和可以抢救的活资料越来越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问学”当然首先是向高人请教。宋人杨时跟他朋友游酢一起向著名理学家程颐求教,当时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而程颐正巧在家里睡觉。为了不打扰老师休息,他们坚持在雪中静候,待程颐醒来时,门外的雪已经堆积了一尺多厚。这就是著名的“程门立雪”故事。“问学”也经常发生在学友之间。同辈之间各有短长,应该互为刀具,又互为磨石,做到像《卫风·淇奥》中所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互相问学是一种开放包容的心态,也是一种不断自我完善的进取精神。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就是要正视自己学问的不足,同时要善于发现别人的优长,取长补短,共同提升。问学的对象还包括就总体而言知识不如自己丰厚的人。孔子在春秋时期被尊为圣人,但他去国君的祖庙参加祭祀仪式时,仍然不断向周围的人请教。他认为向比自己知识少的人请教,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春秋时期卫国的大夫孔圉因为勤学好问,死后被授予“文”的谥号,即历史上的孔文子。以能者为师,这也是一条重要的治学经验,叫“不耻下问”。

在编选这本书的时候,不时引发起我很多温馨的回忆,愿意跟大家分享。我是一个有感恩之心的人,凡是在生活道路上扶持过我的人,我都不会忘记。对于这些来信的前辈或友人,我当然更不会忘记。限于时间和篇幅,我无法一一提及,只能举一些例子。

1980 年,我写了一本小册子——《许广平的一生》,想请后来的国家名誉主席宋庆龄题写书名,因为宋庆龄是鲁迅的战友,也是鲁迅夫人许广平的友人。但此时宋庆龄的右手两度受伤,根本无法挥毫握笔。她通过她的友人陈翰笙转告,要我去请何香凝的女儿廖梦醒代题。廖梦醒是廖承志的姐姐,全国妇联的执行委员。我去找廖梦醒时,老人家正在吃晚饭。听说宋庆龄有此建议,立即放下筷子,当场就挥毫题写了书名。宋庆龄为此事致陈翰笙的原函,就影印在这部书信集的卷首。

胡愈之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我请教时他已八十多岁。老人家不但写信回复我的问题,而且还请我去他家恳谈。我出版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一书,就是胡愈老题写的书名。我访问胡愈老时,他的夫人沈茲九一直在场。沈茲九是著名的妇女领袖,也是宋庆龄和许广平的朋友。鲁迅的三弟周建人先生也曾出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等要职,晚年视力极差。为了奖掖后进,他仍然为我的《鲁迅史实新探》题写了书名。著名教育家顾明远是周建老的女婿。本书收录了两封顾明远来函,都是由周建老口授,为鲁迅研究提供了珍贵史料。

令我感动的还有魏建功先生,他是语言文字学家,他主编的《新华字典》被誉为“最受欢迎的字典”,2016 年全球发行量已达五亿六千七百万本。魏先生还是著名的书法家,他题写的一首鲁迅诗2012年拍卖的起价是三万元。本书所收他回复我的两封信长达五千多字,而且是用毛笔书写,成了我藏信中的珍品。

为了研究中国鲁迅研究史,有人把鲁迅研究界的学人按年龄资历划分为若干代。这种分法当然不一定精准,我也搞不清自己属于哪一代,更不知道属于哪一派。但把李何林先生、唐弢先生跟王瑶先生一起视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这在学界是取得了共识的。李何林先生是我在南开大学读书时的中文系主任,我也听过他开设的鲁迅研究专题课,但私下从没有任何接触。毛泽东晚年,曾建议“一二年内读点哲学,读点鲁迅”,很多单位因此都请李何林先生开设讲座。后来李何林先生根据他的讲稿整理了一本书,名叫《鲁迅的生平和杂文》,记得是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 年出版的,我拜读后,一连提了十五个问题,让古稀之年的李何林先生花了两天时间才写完了这封回信。李先生在信末说,因为他视力坏,这样的长信是不写的,对我如此是个例外。李先生这样讲是实情,他一般来信即复,但限于精力和视力,大多是在来信上写几行旁批作为回复。李先生退休前,特意把我叫到他家,指定我继任他的鲁迅研究室主任之职。想起这些,我的感激之情又在心头奔涌。

在这里我还必须提到另一位李先生,就是李何林先生的朋友李霁野先生。凡是读过英国小说《简·爱》和英国随笔《四季随笔》的读者都知道,这些外国经典作品的译者就是李霁野。1942 年,苏联汉学家罗果夫采访鲁迅夫人许广平,问谁是研究鲁迅文化遗产的“通人”。我理解,“通人”就是方方面面都了解的人。许广平的回答是,1926 年以前,比较接近鲁迅的是许寿裳、李霁野、台静农。然而,许寿裳先生1948 年2 月18 日被人暗杀,台静农先生在台湾执教,这三位当时能够联系的“通人”只有李霁野先生。

我初见李霁野先生是1957 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跟学友在南开大学中心广场旁边的一块空地上看露天电影。此时有一须发全白的老者拄杖而行,在贯穿南开大学的主路散步。有位多知多懂的同学俯耳告我:“这就是鲁迅文章提到的李霁野。他在北京大学上学时就是头发胡子统统长得要命。”回想起来,李霁野先生当年只有五十三岁,用今天的眼光看,还仅仅是中年人。我在大学时期的兴趣是宋元文学,而李霁野先生是英文系主任,需仰视方能见,自然不会发生交集。估计是1974 年底,我开始自学鲁迅,通过业师宁宗一先生打听到李先生的地址,由此开始了通信联系。我不怕烦人地提问,李先生不厌其烦地回复。这批信的主要内容,成为李先生《回忆未名社》一书的主要内容,这本回忆录,是研究鲁迅北京时期文学活动的必读书。

在跟李霁野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我在无意中也帮他解开了一个心结,这就是增加了鲁迅致曹靖华信中的一个注释。曹靖华是苏俄文学翻译家,未名社成员,鲁迅的友人。20 世纪30 年代,曹靖华远在苏联。鲁迅给他的一封信中,提到未名社还拖欠了他的版税。未名社前期的主持人是韦素园,韦死后维持未名社的是李霁野。如果未名社一直欠着鲁迅的钱,这毕竟是一件名誉受损的事情。李霁野先生跟曹靖华说,这笔欠款是由于韦素园生病和韦丛芜腐化造成的,后来已大致还清,希望曹靖华出版鲁迅跟他的通信集时能加一个注释,予以澄清。李霁野还通过李何林从中斡旋,但都没有效果。曹靖华严肃表示,对于鲁迅的书信,他不能随便添加注释。这样一来,三位老朋友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复杂起来。这时我所在的中学有一位教物理的青年老师,是出版家章雪村的孙子,未名社的出版物有些就是在章雪村任总经理的开明书店出版的。1966—1976 年间,章雪村把鲁迅写给他的两封信装在小相框里,摆在桌上,证明自己是跟鲁迅有交往的进步文化人。这两封信中,有一封就是鲁迅声明未名社欠他的版税“大致已清”。这简单的几个字对一般读者几无意义,对李霁野先生而言,却直接关系到他的人品和声誉,我先把这两封信抄录了寄给了李先生,后动员我那位同事把这两封信的原件无偿捐给了北京鲁迅博物馆。从此,我跟李霁野先生的感情更加深厚,《鲁迅全集》也增添了两封书信,这也可以说是一段鲁研界的佳话。

不能忘记的还有唐弢先生对我的培养。唐先生是鲁迅的同时代人,年轻时是邮局的拣信生,即把信件按投递的地点分类,后自学成才。他在20 世纪30年代中期用“风子”(这个词有多种意思,指传说中的仙人,也指放任不羁的人)为笔名写杂文。他的《新脸谱》一文风格跟鲁迅有相似之处,被读者误认为是鲁迅的化名。唐弢还是著名的藏书家,曾以创作《晦庵书话》广受赞誉。由于唐先生中外文学兼修,是鲁迅的同时代人,文笔又好,被普遍认为是写作《鲁迅传》的最佳人选。唐先生所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对他写《鲁迅传》一直大力支持,然而,我结识唐先生时,他虽然只有六十二岁,但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心肌梗塞,体力虚弱。用他的话来说,就叫“小船不宜重载”。这种情况开始我不知道。向唐先生请教的人很多,报刊的约稿信更是络绎不绝。唐先生待人接物十分热情,对于别人的求助不会说“不”,所以晚年精力分散,满足了方方面面的要求,但撰写《鲁迅传》这一夙愿竟未能完成。在干扰唐先生写《鲁迅传》的人当中,我当然要算一个。为此,我至今深感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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