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关键词：《青玉案》爱情政治现实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綵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上引《青玉案》一词，写得流丽而潇洒，实在很美，仅凭词的最后一句“梅子黄时雨”，便能在当时传遍词坛，也成为我国诗歌史上的名句。

有趣的是，这首词的作者贺铸（字方回），也和他的前辈温庭筠一样，词极美，相极丑。在宋哲宗年代，他当过几任低级的武官，据《宋史》载：他“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词，人以为近侠。”（见《宋史》卷443）又据陆游说：“贺方回状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俗谓之‘贺鬼头’。”但是，别看此人是个赳赳武夫，他在文史方面，却有很深的造诣。他“喜校书，朱黄未尝去手，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见《老学庵笔记》卷八）。显然，他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物。我们且先看看他所写的回忆自己性格和经历的一首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动，毛发聳，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炉，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这词牌用的是长调《六州歌头》，全首共计143个字。上面我们抄录的，只是词的上片。但光看这十多句，就让人感到它写得豪气逼人，笔锋似剑，那短促而密集的节奏，就像一通通响咚咚的战鼓，敲得读者和听众肝胆俱壮。但是，让您怎么样也想不到，被称为“贺鬼头”的丑八怪，竟又能写出像上引《青玉案》那样婉转优雅的文字。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到了北宗后期，词坛已明显有了文人化的倾向，尽管有人还为歌伎们填词制曲，但更多人致力于把词的创作用于抒发诗人自身复杂的情感。而且，花间派那一类以文字浓艳为美的风气，随着北宋后期经济的残破以及官场内斗争的白热化，也逐渐被淡化了。

贺铸生于1052年，在青年时期，出任低级武官，游转于江南江北一带。四十岁时，据称由苏轼等人引荐，转为文职人员。他的政治倾向，也和苏轼等人比较接近。可是，他只是苏轼朋友的朋友，彼此却一辈子并未谋面。苏轼赏识他的文才，所以乐于推荐；他则仰慕苏轼的成就和政见，很自然同气相求。

在贺铸生活的数十年间，正是宋神宗、王安石提出变法，司马光等人反对，其后两派反复斗争的时期。到了哲宗、徽宗时代，实际上由蔡京、童贯等人掌握政权。这伙人为非作歹，假借“变法”的名义，谋取私利，打击异己，整个官场，已乱成一锅粥。所谓变法云云，已经完全变质。那时，被蔡京父子和童贯等人把持的当权派，实际上成了专门残酷陷害政治对手的阴谋集团。贺铸为人正直不阿，加上敢于直言，斥骂当道，自然不可能得到重用。他又眼看边境上的征战，连连失利，而自己报国无门，空有一腔热血，满怀理想，根本无法实现。幸而他地位卑微，上不得台盘，蔡京等人对他也不在意，因此，他也只目睹官场的腐败，倒未受到过度的牵连和逼害。当然，他无从一展身手，对现实政治逐渐兴趣索然。所以，到五十岁左右，他便辞官退隐，回到苏州居住。上引的《青玉案》，就是回到苏州时写的。

《青玉案》开首是“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这两句，今天的读者，骤然看来，会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原来，作者从词的开始，便有意运用了典实。

我们知道，在三国时代，曹操的第三子曹植，写了一首《洛神赋》，怀念他所爱的女子。据说她是洛水之神，被称为宓妃。在赋中，曹植写过一段名句，形容她在水面上行走之美：“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据传说，曹植写他所爱恋的洛神，实际上是他的嫂子，亦即他哥哥曹丕之妻甄后。又史称，曹操曾有过让曹植继承大业的打算，但后来还是把权力交给了长子曹丕。当然，曹植的美梦，再也不可能实现。后来，甄氏去世，曹植便写了《洛神赋》，寄寓自己的失落与悲哀。这传闻是否真实，我们已无从查考。不过，曹植写自己与神女已无法同圆好梦，所谓“恨人神之道殊”，说明理想的破灭，这一点，从古以来，已是人们对《洛神赋》主题共识的理解。至于他笔下的洛神是否确是甄妃，这并不重要，因为文艺作品，容许作者展开浪漫主义的想象。贺铸在词的开始，便运用《洛神赋》中的词语；在词的下片，还有“碧云冉冉蘅皋暮”之句，这也是从《洛神赋》中“尔乃税驾乎蘅皋”“步蘅薄而流芳”等句转化而来。我认为，在一首小令中，贺铸多次运用《洛神赋》的句子，不能不引发人们的思考。这其中，会不会蕴含着某些含义？

至于“横塘”，据龚明之在《中吴纪闻》卷三说：“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之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来往于其间。”那么，这词开首的两句，意思是说，他在横塘，见到了一位像宓妃那样非常美丽的女性。可是，这女子没有走过来和他会晤，而是一下子便离开了。在这里，我们要注意贺铸使用了“不过”二字，而不是用“不到”之类的词语，它说明，这位女性确是来过横塘，只是没有走了过来，更没有和他会晤。而贺铸，见到了她的身影，以为鸿鹄将至。谁知她对他没有理会，便翩然离开。当然，他不能再睹芳容，只能目送芳尘，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看来，贺铸和这位女性是有过交往的。但目前，那女子是不再理会他了。正因如此，他既感意外，更颇感遗憾，才会恋恋不舍。有些学者认为，贺铸从来不认识这位女性，只是在横塘一见钟情，便如痴如醉地单相思。若此说成立，就只能说明，贺铸这人既丑且呆，实在可笑，而且也和这词下片所表现的感情，不相符合。

上片的第三句是“锦瑟年华谁与度”，意思是说，这样的年纪，是和谁一起生活呢？此语相当暧昧，到底是问自己，还是问那位女姓？

据贺铸自称，他是经常运用李商隐和温庭筠的诗句的。这里说的“锦瑟年华”，其用语，应来自李商隐《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句。问题是《踏莎行》所说的“锦瑟年华”，指的是谁的年华？如果是说他自己，那么，据夏承焘先生在《贺方回年谱》中考证，此词写于1101年，那年贺铸刚好五十岁，这似乎颇与李商隐的诗接榫。但是，我们也知道，在唐宋时期，锦瑟其实只有二十五根弦。至于李商隐所说的他家藏的锦瑟，那是不合时宜的古瑟，所以才说它是无端地有五十根弦。至于古瑟，确是本来有五十根弦的，后来才改为只有廿五根。据《汉书·郊祀志》载：“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能止，乃破其为二十五弦。”在这首词里，贺铸虽然运用了李商隐的诗句，但他只说“锦瑟”，指的应是流行于当时只有二十五根弦的瑟。如果说，这句是贺铸自己问自己，那么，当看到那女子没有理会他，就觉得没有人和自己一起生活，凄凉得很。这一来，既不符合这首词上片后三句所设置的规定情景，也和下片提到的“闲愁”不搭配。因此，所谓“锦瑟年华”，也就是指那位只能让他“目送芳尘”的青年女性，是贺铸看到了她的背影，不禁想知道她目前生活的情景，却又无法打听，于是有了上片的后三句。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诗人只好想象，日日夜夜，这女子和谁住在一起呢？他又忖度，她住的地方，室外室内，环境是高雅优美的吧？有弯弯的小桥，有长着鲜花的院子吗？有雕刻着花纹的窗，有涂上红色的门吗？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或者，她住的地方，可能并不富裕。这一切，他想知道，却又不可能知道。那么，谁能知道呢？只有天晓得！不过，诗人强调的，是只有“春”知道。春天，是一年中最有生命力和最美好的季节。诗人使用“春”字，既是表明他见到她的时候，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同时也对她赋予了美好的愿望。可见，贺铸是多情人，他在词中的遣词用句，也是经过细心思考的。而且，上片写自己只能看到那女子的背影，又以自问自答的句式结束，怅惘之情，俨然可见。

如果说，这首词上片的开首两句，是写作者在横塘和那女子相遇而不相见的状态，那么，词下片的首两句“碧云冉蘅皋冉暮，彩笔新题断肠句”则是写见到那女子之后，自己的心情了。上面说过，贺铸在这词中，多次运用曹植《洛神赋》里呈现的意象。“蘅皋”是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在《洛神赋》里，曹植就写到自己在蘅皋守候宓妃的出现。在贺铸，他也写自己在水边守候着，希望再一次能够看到那一位女子。而此时此刻，他也像曹植一样，坐在水边长满香草的高地上。他写自己从轻云冉冉的晴天等候到暮色苍茫的黄昏，却一直看不到她的影子，这让他失望得很。因此，他便以自己的生花妙笔写下了这首伤心的诗篇。

《青玉案》的下片，也和上片一样，在写了自己的失落之后，接着是“试问闲愁都几许”的提问。

“闲愁”，指的是无端而又莫名其妙地产生的愁闷。你说它表示痛苦得要死吗？并不是。它表示无所谓吗？更不是。它是在心里出现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怅惘。有意思的是，贺铸让这首词下片的结构，像上片一样，使用了自问自答的模式。后面跟着回应：“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几句，被词坛视为绝唱。据《竹坡诗话》载：“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陈匪石在《宋词举》中，曾先引用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说法：“以三者比愁之多，最为新奇。‘一川烟草’是二三月间，‘满城风絮’是三四月间，‘梅子黄时雨’是四五月间。历时如此，则‘谁与度’之神味，更为完足。”跟着，陈匪石又做补充：“愚谓‘一川’以下十三字，写愁之多且久，虚意实作，外结墙而内空虚，即梦窗所自出。至全篇皆情，只此三句是景，而用景仍以写情，方回融景入情之妙用，尤耐人需寻味。”以上意见，均可参考。

其实，从审美的角度看，贺铸《青玉案》在创作上确有创新的地方。从整首词的结构来说，作者在词的上片，写自己望见女子背影以后的种种猜想；词的下片，是写等待望见的女子却始终望不见的惆怅。上下两片，都以诗人自问自答却又比较模糊含蓄的方式作结。这样独特的安排，能让审美受体也产生捉摸不定的感觉，而这又正是贺铸期待这首词产生的审美效果。至于这词连续以景色表现情感的三句，就类似电影在拍摄中连续出现三组从淡入到淡出的空镜头。作者提问有多少“闲愁”，回应是有三种之多，那等于说闲愁到了极限。而这三组意象融合在一起，它所产生的张力让读者浮想联翩。大家知道，以景抒情从来是我国诗歌创作的传统，作者通过对审美客体的描绘，让审美受体产生各种各样的联想，从而领悟作者的感情。

另外，贺铸对三种景色的选择，既有共性，又有各自的特点。就“一川”“满城”和到处下雨的状态来说，自然都显示出“闲愁”之多。而以“烟草”的意象，形容“闲愁”朦朦胧胧、密密麻麻地生长。以“风絮”形容思绪的悠悠转转，到处飘荡，没有归宿。至于“梅子黄时雨”，就更是意味深长了。下雨天，自然是昏昏暗暗，而贺铸特地选择梅子熟了的时候，而不选择杏子桃子之类熟了的时候下雨，是因为梅子熟时，带着酸味。这一来，阴暗的天空和意味着带有酸味的雨水溶在一起，这最能让读者领悟作者“闲愁”那种酸酸楚楚的心态。贺铸把三种既有共性又各有特性的意象叠合在一起，从而暗示他心中“闲愁”的形态和数量，这具体且又有象征意味的写法，确能展现特有的意境。

贺铸这首《青玉案》，是为了表达自己在爱情上的单相思吗？似是，又不全是。很有意思的是，在贺铸的词作里，竟有一首和《青玉案》用词遣句十分肖似的作品——《感皇恩》：

兰芷满芳洲，游丝横路。罗袜尘生步，迎顾。整鬟颦黛，默默两情难诉。细风吹柳絮，人南渡。

回首旧游，山无穷数。花底深朱户，何处？半黄梅子，向晚一帘疏雨，断魂分付与，春将去。

《感皇恩》，又名《叠罗花》，双调，六十七字。有些版本，则把词牌写作“人南渡”，看来是由于词中有此一语的缘故。又据知，贺铸曾把这首词连同《青玉案》一起送给友人李之仪。为此，李之仪在《题贺方回词》一文中，记录了有关贺铸恋爱的故事。文中写道：

吴女宛转有余韵，方回过而悦之，遂将委质焉。其投怀故在所先也。自方回南北，垢面蓬首，不复与世故接。卒岁注望，虽传记抑扬一意不迁者，不是过也。方回每为吾语，必怅然恨不即致之。一日暮夜，叩门墜简，始辄异其来非时，果以是见讣。继出二阕，以尝报之，曰：已储一升许泪，以俟佳作。于是呻吟不绝，泪几为之坠睫。尤物不奈久，不独今日所叹，予岂木石哉！其与我同者，试一度之。

显然，贺铸送交李之仪的《感皇恩》与《青玉案》，写的是与吴女有关的事情，但意味并不相同。当然，贺铸是把这两首词在同一时间一起送交李之仪观看的，但是，这两首词却不是作于同一时期。上面说过，《青玉案》作于1101年。据钟振振教授考据，《感皇恩》一词“疑作于哲宗绍圣四年丁丑（1097），或元符元年戊寅（1096）”，那么，两首词的创作时间，相距四五年之久，《感皇恩》写在先，《青玉案》写在后。在这里，钟教授谨慎地没有确定《感皇恩》的创作时间，但如果把两首词所写的内容仔细比对，可以看出，它们的创作时间确有先后不同的区别。

从《感皇恩》一词看，贺铸和他所爱的吴女，是见了面的。他看到她“罗袜尘生步”，而且，他们两人还“迎顾”，其后又说“默默两情难诉”，这分明已是互诉衷情，只是难以尽情表达而已。可是，后来他们分手了，原因是贺铸要离开横塘，“人南渡”。接着，在这首词下片，开始便说“回首旧游”，这分明是贺铸对往日风流韵事的回忆，这和《青玉案》所说“但目送、芳尘去”的情况完全不同。不错，贺铸对李之仪说，很后悔没有下聘礼把她娶过来，但“其投怀故在所先也”，这是说：吴女对他早就投怀送抱了。有趣的是，贺铸还有《南歌子》一词，写到他和住在横塘女子的艳事，且录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