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兽王”与“通灵兽”：还珠楼主小说的生态思考

在《蜀山剑侠传》系列中，还珠楼主塑造了著名的“三英二杰”，其中最突出的即李宁之女李英琼。叶洪生先生指出她和余英男是最出色的，“尤其是英琼的天性之笃、际遇之奇、福缘之厚、成就之高，在在脍炙人口，传为美谈……从原书第三集起，英琼在莽苍山巧获紫郢剑，连服道家朱果及千年何首乌，又得白眉禅师座下神雕佛奴为伴，再遇仙缘拜师……观《蜀山》剑仙千百，而成道如此之速者，仅此一人”。这离不开她修道向善的同时，除恶救众兽，又统领兽群御敌，成为“女兽王”的一段传奇业绩。

首先，是“女兽王”名号、地位的初步获得。小说构设了“获神剑——救难——报恩”的人兽关系模式。母题由神物崇拜与正派师门开始，如《蜀山剑侠传》第四七回《斩巨人马熊报恩摘朱果猩猩殒命》即写她自言：“我李英琼蒙神仙赐我紫郢剑，专与世人除怪诛妖……”昭告剑侠的社会责任与实现抱负的工具（武器）能力，而实施行动早已开始。

能自救方可救众生救群兽，却要若仙隐之士那样无意中才遇到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此方体现出剑侠“笃厚”的本真。在《蜀山》第四八回，为了自保诛灭僵尸后，李英琼开始了“秩序的重建”之旅。受中外传说的影响，由海岛巨怪移植到本土深林山魈，最初她是防御性地对付“凶恶高大”的雌雄山魈，对扑来者也是先断其巨指，再以龙化身的宝剑截断。为了突出救群兽的正义性，展演了雌山魈咬杀马熊场面的血腥，获救的众马熊如唐人写群像获救后奉象牙一般，感恩献仙果（朱果），引导她获取大石背后的紫郢剑：“一群猩猩围着英琼，有的在前，有的在后，有的放下前足在地上爬走，有的人立纵跃。这一群狰狞野兽之中，却夹着一个容华绝世的红裳少女，真是一个奇观。英琼也觉自己有降妖伏兽之能，豪气不可一世。”接着她再接再厉，劈死“绿眼金发，长臂鸟爪”的怪物（木魃），又解救了众猩猩。小说张弛有度，女兽王检阅了众兽欢呼的盛况，颇带有仪式感。她此时才进洞纵跳到大石上：

那些马熊万鼓齐喧地吼叫起来，一个个拱起前爪拜个不休。英琼嫌它们吵人，娇叱一声，登时全洞皆寂，除猩、熊呼吸外，更没有一些声响。这女兽王见猩、熊如此服她号令，好不高兴。

但这除暴侠义之举，却包含着另外几种意义。如作为“社会酬赏”的意外得宝，说众猩猩向怪物复仇泄愤，乱撕乱咬中，忽从怪物脑海中取出一块光华耀眼之物：“发红绿光彩、似玉非玉、似珠非珠透明……”获宝——千年温玉，显然日后面对这“三英二杰”之一的李英琼的神通、功业有大用，预设了女侠不凡那引人入胜的悬念。

其次，是女兽王具有“超拔”动物的责任心，使其成为“通灵兽”，由懂人语到“发出人言”，甚至进入人类群体——武侠阵营之中成为“侠侣”。比如服食仙草，有效加速猩猩修道成为“猩人”的进程。《蜀山》四九回《别猩熊巧遇石明珠擒猛虎惊逢鬼道士》写英琼见一老猩猩紧随自己，奇怪而问，见它手中还捧着果子，顿时产生“畜类忠实远胜于人”的感触：“原来你是因为你同类送我的果子，我没有吃完，你觉得不满意么？我包裹业已装满了，没法拿呀。”老猩猩摇头将果子放在山石上，指了英琼再指自己，又朝前路指，英琼明白这是要跟随自己：

那猩猩抓耳挠腮了一阵，忽然迸出一句人言，学英琼所说的话道：“要跟你回去。”原来这老猩猩本猩群中首领，早通人性。又加那日英琼给它一枝成形何首乌，这几天工夫，横骨渐化，越加通灵。知道若能跟定这位恩主回山，日后必有好处。所以决意抛却子孙家园，相从到峨眉去。它也知英琼未必允许，所以跟在身后，不敢近前。及至被英琼看见，喊它相问，它连日与英琼相处，已通人言，只苦于心内有话说不出来。这时一着急，将颈边横骨绷断，居然发出人言。它的祖先原就会说人话，它是猩父猿母所生，偏偏有这一块横骨碍口。如今仗着灵药脱胎换骨，这一开端说人话，以后就不难了。

甚至人猩之间，很快就得以进行较通畅的对话了。“物老成精”信奉支配下的还珠，写出了灵兽“博物”“贴近自然”的优势，带有众生平等的进步生态理念，老猩猩竟能为女侠之师，主动提示英琼“采红色果子（朱果）”，既连带突出了猩猩服食何首乌之效，又暗示了猩猩的物种特长，具有仿生学深蕴。从而就近乎完美地解释了何以偏它能学说人话。但作者依旧要强调此老猩猩的特殊性，称其血统上是“猩父猿母”所生杂交动物；遗传上讲还有“祖先原就会说人话”，于是在“颈边横骨”渐化之时，产生了由猿到人的飞跃。仙草的加持之力，类似于佛教的“渐修悟”，是一种陶冶之功，有时甚至“进化”，生出异能：“那猩猩本自通灵，又食了许多灵药仙果，可以暗中视物。”由此在漆黑的山洞中解救芷仙、抓死妖党唐西时派上用场。

寻仙草，与食物获取、资源储备结合。一者，还珠在小说中践行了传统饮食文化中的“群乐乐”观念。说李英琼师父师伯，想起自己包裹内的鲜果、黄精、松子，就连同莽苍山所获异果献上分享。二者，是仙师识仙草异宝的“智慧老人”形象。矮叟朱梅一眼看见那数十枚朱果，大为惊异，便问妙一夫人：“这不就是朱果么？我学道这么多年，全未见过，只从先师口中听说过此果形状。爱徒从何处得来这许多，岂非异数？”英琼起初对妙一夫人说斩木魃的经过，因不知朱果名称，只说是因叫猩猩领自己去寻“红色果子”，才得斩了一个怪物。妙一夫人也未想到英琼会将天地间的灵物得来许多。及至见英琼取出，也觉希奇，便叫英琼说斩木魃的经过。英琼遵嘱说了一遍。朱梅道：“这就无怪乎你仙缘遇合之巧了。此果名为朱果，食之可以长生益气，轻身明目。生于深山无人迹的石头上面，树身隐于石缝之中，不到开花结果时决不出现。所以深山采药修道的高人隐士，千百年难得遇见。加之天生异宝，必有异物怪兽在旁保护。别人求一而不可得，你竟无意中得到如此之多。你带来的这个猩猩，虽然是个兽类，颇有仙气，想必也是得吃此果的缘故了。”英琼又说起同吃何首乌事，妙一夫人与矮叟朱梅俱惊英琼的遇合之奇。英琼刚拿到时原想孝敬师父、师伯后，分给这些被难男女。及听完妙一夫人与朱梅之言，才知此果有许多妙用，狂喜后又有些舍不得，取了十枚献与朱梅，把余下三十多枚献与妙一夫人。这体现了“尊老”“爱有差等”的传统伦理观。

再次，充分运用“女兽王”自身的有利条件，为山林群兽谋福利。还珠生态伦理观的深层还是“人类中心”，他认为这也是能与动物亲和、打交道的前提。如英琼告别群兽时所说：“我看尔等虽是兽类，却也通灵。深山之中，不少吃的东西，我走之后，千万不要再作恶伤人。……”（四九回）解救了动物，成为恩主，便构成了师友——人兽的关系。这当然含有“为官一方”“父母官”的思想，为了说明等级观念的合理性，还应注意到一些细节的人兽差异。

其实，小说前面已侧写出，英琼，早被凝碧崖师祖白眉和尚看中，白眉和尚赠丹药给其父李宁疗伤，并通过神雕、赤城子等联络，雕奉命做其“护卫”并在其梦境中与“白怪物”搏斗救她。因起点高，英琼的功力进境同服食仙草分不开，从最初当食物的何首乌到后来的朱果，都成为她与师友、灵兽的修道资源。

小说早已表现“女兽王”具有领导力，怀有救助群兽伙伴的使命，即包括根除给多个物种、林中群兽带来灾祸的大害。小说写那些猩、熊见英琼要走，聚拢过来极力挽留。英琼问那老猩猩道：“它等这样吼叫，莫非此山还有什么怪物，要我代它们除去么？”领会这一暗示，乃是因心中早有的普救众生的意念。

除恶，是武侠、剑仙“秩序重建”的目标。小说穿插交织，次第所写李英琼诛四僵尸、二山魈、木魃及猛虎恶道，既是最后得入师门正道所经历的“考验母题”，又成为取神兵、得灵兽、获仙果等，不断坚定修道之追求，增强自身功力的过程，即在自我完善、引领灵兽修道的同时，解救群兽之苦，行使正义使命。这顺理成章地发展到女侠与“侠侣”灵兽共同诛杀恶虎，成为彼此加深情谊、合作对敌的新阶段。

第四九回还写了类似于古代“宝马英雄”的搭配，英琼与猩猩协同作战，此时主仆双方已趋于配合默契：一是猩猩嗅出危险，纵上树躲虎，又主动袭击类似景阳冈上出场的“吊睛白额猛虎”，这虎因视线盯住英琼，“却被那树上的猩猩两只钢爪一把将老虎头颈皮捞个正着，往上一提，便将老虎提了上去，离地五六尺高……将那虎头直往那大可两三抱的树身上撞去，那老虎……又被猩猩扣紧咽喉，十分痛苦，大吼一声，一个转身，前爪往前一探，蹿上高冈，如飞而去”。二是猩猩追虎，英琼“恐猩猩受害”用轻功追随，忽闻猩猩哀啸，斩虎救猩猩，红脸道人（鬼道人乔瘦滕）乃是虎主，猩猩被道人拂尘扫晕。三是英琼以朱果恢复猩猩体力，共同击退妖道。这期间猩猩、英琼又几度中妖法，幸宝剑紫光抵御并诛恶道，又得道姑相救。原来此剑是长眉真人的紫郢剑，而道姑是妙一真人齐漱溟的夫人荀兰。英琼在莽苍山得此剑并先后诛四僵尸、二山魈、木魃及猛虎恶道，到此，仿佛得了金箍棒（紫郢剑按本派嫡传剑诀亦人剑合一，“能大能小，能隐能现，无不随心所欲”），又如保唐僧斩妖驱魔经历的磨难，这期间得观音一般的道姑（妙一夫人荀兰）相助，保群兽。如此构成了“英雄成长→偶获神剑（仙药）→灵兽修道→联手诛恶”模式。

这样就形成了还珠小说一再倡导的“资源共享”、互助互利的“共同体”，尤其是食物资源与生物资源。如同猩猩知仙果而得“女兽王”相助，才能修道晋级；李英琼这样的小辈剑仙也需要灵兽“侠侣”相助，才能成功获取仙草等资源，更需要前辈剑仙的仙剑神兵。

小说又形象地揭示出，这样代际不同、功力悬殊的本不同派系的剑仙们互救互助，并不是奉献一些仙果共享而成，往往是认定小辈“天性淳厚”，彼此有共同的济善诛恶、救度众生的理想，并在经历艰难曲折中践行理想，互为确证，甚至在并肩出生入死御敌的过程中，缔结了深厚情谊。

最后，成为“通灵兽”“动物侠”，兼具人与动物的双重特质与身份。囿于血统论观念的深在影响，小说常提醒读者，注意其是“准人类”，而不同于正宗的人类。在根深蒂固的等级制文化背景下，“女兽王”在还珠小说中并非孤立的存在。其他的少年兽王也不止一个，如《青城十九侠》中原忠良颜覥之子虎儿为“虎王”，乃是因其父初来云贵苗疆时疗救黑虎，而黑虎助苗寨消灭了青狼千百头，被奉为虎神，因黑虎友白猿，虎儿得服仙人灵丹成“虎王”，率二猱、众豹共同除暴驱魔。又如《蜀山剑侠新传》第六回写兽王彭勃次子为“小兽王”彭若：“生具伏兽之能，年才十五，已有‘小兽王’之名。”与英琼相似，他们都有不凡的出身。

女兽王形象的寓意与时代成因在于，关注边境地区的和谐、稳定，宣示主权意识，这也是“女兽王”形象蕴含“秩序重建”思想的内蕴之一。女兽王形象，与她特殊的沟通、领导能力是紧密联系的。种种灵兽拱卫着女兽王，富有特定文化语境中的象征寓意。

女兽王形象及其跨文化魅力，是明清以来尤其是清末女侠形象的延伸扩展，寄寓了还珠所了解的女英雄在护卫家国疆场上的特殊能量、贡献。包括域外——东欧女侠整体氛围的影响下，有远因也有今典。除了明末至20世纪20年代现实与武侠小说中的女侠（如秦良玉、十三妹、蒙古族少女龙梭三娘等），很可能更来自于30年代初的女外交家原型。华夏之邦西南西北，受到东北、华北面临的外部势力的觊觎，这一时代语境和举国关注的诸事件，使得生在西南（重庆长寿区），并曾在华北军中做幕僚的还珠楼主，充满了对于故国神州的忧患意识，1932年春，《蜀山》开篇即假托清初，李英琼随父乘小舟在巫峡溯江而上避祸，月下老头儿（李宁）忽高声说：“那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凄然泪下。还珠楼主也极为推重保持中华领土完整的“远威将军”——堪比班超、傅介子的徐树铮将军。

在还珠楼主的多部小说中，有仙怪构设的愿景，也有动物世界——生态伦理的构设，而其实都归结在国难当头、苦乐悲欢体验的折映上，集中在共生互利、和谐相处的多民族团结的意旨上，基于西南少数民族万物有灵的世界观、多元共存的生态观，是很有进步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