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内形式的“装置”与“传输”

作者: 陈仲义

现代诗:内形式的“装置”与“传输”0

关键词:意象意脉意涵非意象化虚词

内形式的二重转化

在文本内形式的诗筑中,表面看,各种元素“携带”字词句段,反复做着排列操演,仿佛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实它们都在悄悄进行各种化学转化活动。化学转化可理解为“从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类型大概有四种:化学能转化为电能(像电池),化学能转化为热能(像煤气炉),化学能转化为光能(像荧光棒),化学能转化为机械能(像气缸)。能量转化的原因在于,反应物的化学键断裂,旧键断裂需要吸收能量,新键形成需要释放能量,因应吸收与释放的能量不是均等,所形成的差值便是反应中的能量变化。化学转化的能量随处可见,也复杂得匪夷所思。以碳基为例,在自然界中,动植物遗体沉积,草木燃烧,火山爆发,会产生大量二氧化碳。二氧化碳进入光合生化,可转化为碳水化合物(淀粉);而参与了碳酸钙的“巡回”,则可转化为溶洞奇观。

在现代工艺作用下,不甘寂寞的大自然碳基,经过热解(干馏),会以全方位的样态(产业链),转化为日常生活的便捷动力与产品。

自然碳基在人工作用下的产品转化(以煤为例)如下:

那么,大千世界的资源、语料,如要变成诗文本的内形式,其跨界的转化难度则不可等量齐观了,至少得经过二道门槛。第一道:外部世界(外宇宙)所含括的社会、历史、现实与心灵世界(内宇宙)的精神、意识、思想、情感构成某种紧张关系——俗称古老的敌意关系,即心灵面对生命困境、文化困境、自由困境、存在困境所做的挣扎与释放,首先需要有一个积淀的储存与整理过程,这个过程是语料的“前转化”。第二道:语料在半发酵的基础上,经由特有的诗性思维(诗之思维术),将此前紧张的外张力关系转变为语词的内张力,文本的内形式才得以生成、成型,这是“后转化”。

再算一算文本过程的内形式,多少关系范畴需要后转化呢?大大小小梳理一番,还真吓了一跳:有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超现实、具象与抽象、有限与无限、物与我、物与词的转化,有写作主体与文本主体、外在节奏与内在旋律、架构与肌质、内形式与外形式、意象与非意象、非意象与无意象、意象与意脉、隐喻与转喻、抒情与叙事、能指与所指、原义与引申、实词与虚词,及至小小词性的“转品”(名词转动词、动词转形容词、形容词转名词)等,其广度、深度、频度、密度的转化都居于任何文类之上,现代诗的生成过程,需要多少机敏活络的转化,才能“活出自己”!

下面,侧重讨论文本内形式的“主泵”装置:意象化的转化;“辅助”性的传输:非意象化的转化;以及长期被忽略的、具有“传送带”意义的虚词转化。

“主泵”装置:意象化转化

稍微展开,内形式的表层结构是意象(后来发展为可容留非意象化成分),内形式的深层结构是意蕴。内形式的意象如果仅仅停留在意象层面,只会流于“到此为止”的浅表审美效果,失去意思、意义、韵致的深植部分,从而也就失去了内形式积淀在底里的意味。故从意象到意蕴,一般需要内形式的中介联络,即经由“意脉”联络,形成四通八达的张力进而触及深层结构。

其实,比较简单的意象本身就内含着意蕴,换言之,简单的意象背后就直接站立着意蕴,或“叠印”着意蕴。而复杂的意象,即意象化或意象群落,是没有什么直通车可抵达意蕴终点的,它需要途中辗转几次方能到达目的地。意脉就像隐形的轨道,携带文本“暗流”,推送意象“班列”,满载以诗质为主要内容物的现代经验/体验,开往需要的机场、港口。它影子般的隐匿让人觉察不到踪迹,却悄悄忙碌着、流动着,上下联络,左右沟通,充满张力节奏。它黏连意象与意涵的通道,输送暗藏的主旨,左右逢源,故意脉之婉转是张力节奏之“舞蹈”;而意脉之飞扬,则是张力节奏之自由。

而作为内形式深层结构的意蕴,则是主体精气神所体现的意念、理念、智慧蒸馏后的“诗想”结晶,是文本中经过诗化处理过、不无隐晦也不无含蓄的情愫、经验与体验的凝结物“诗之思”,它同时发酵着歧义、含混、多解的诗意之谜。“意蕴”一词,我们最早可以在歌德那里找到源头,后来黑格尔将之扩大为“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简直成了文本的最高主宰。

内形式的仓库,堆满现代经验与现代体验的干货。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一书中说:人类一切知识的泉源就是经验;我们的全部知识是建立在经验上面;知识归根到底都是导源于经验的。不过,经验体验还只是诗质的内容物,它需要有一个出色的载体方能顺利“出售”,这个载体就是经由诗语“包装”的“意象-意脉-意涵”装置,其运行“主泵”还掌握着转化的开关。

先看意象,意象是诗歌最小单元的“预制板”和不断生成、分孽的“细胞核”,但随着诗歌的衍变——事象、情象、理象元素的崛起,诗歌逐渐容留了非意象化成分。在传统框架下,我们把非意象化也纳入意象阵营——两种独立或交集的类型都可视为直观下的诗歌表层结构。再看意蕴。对应于意象与非意象化的深层结构是意蕴,意蕴是潜伏在文本暗处的意味、意义、韵致的集成,是诗歌最具增值的“诗想”。从意象到意蕴,经常被忽略的是一个中介,起着或联系或断开或埋设的转化功能,即经由过渡性的“意脉”(或曰张力)联络,形成四通八达的通衢状态。换句话说,意脉(张力)的串联、沟通、离散、绾结,使得意象为主要构件的一切形式因子和以意蕴为主要“诗想”的意味因子,在紧张关系中获取了最大的诗意。

意象与意蕴大家比较熟悉,这里就多说几句处于中间位置的意脉。意脉最早出现在刘勰《文心雕龙·章句》中,正面表现为“外文绮交,内义脉注,附萼相衔,首尾一体”,此间意与义基本等同。多数时候,意脉则与血脉、文脉、气脉混在一起使用。确切的含义:1.整体主旨贯通全篇的状态。2.个别意兴或意义轨迹处于流动连展状态。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讲得很清楚:“诗文以气脉为上,气所以行也,脉绾章法而隐焉者也。章法形骸也,脉所以细束形骸者也。章法在外可见,脉不可见。”王夫之更是将意脉提升为生命活体的“枢纽”,四通八达,比作“人身之有十二脉,发于趾端,达于巅顶,藏于肌肉之中,督、任、衡、带,互相喂宅,萦绕四周,微动而流转不穷,合为一人之生理”。古文论家笔下的意脉,不管藏露、显隐程度如何,其在文本结构中所发挥的绾结、灌注、流通功能都极为显豁。有论者就它的不连之连、不结之结,含藏不露,草蛇灰线,寻绎而通的特点,归纳为链条状与网络状两种意脉类型。如果意脉胃口再大些,把语脉、句脉纳入囊中,可与现代诗的张力庶几相通?

意脉涉及断连、起伏、隐显等重要“中介”,无形中也起着转化的“开关”作用,因而意脉与张力颇有相似之处,大概有三:一是两者都有巨大的势能统贯文本全局,二是与文本的各个局部都能产生“牵一动百”的密切关联,三是与意象的全裸、意蕴的全藏不同,两者都属于半隐半显的运行状态。如果意脉约等于张力,就容易让人联想起化学结构中的化学键,化学键(chemicalbond)是相邻两个或多个原子(或离子)间强烈的相互作用力。而意脉的作用力在于把两头——表层的意象与深层的意蕴有机连锁起来——产生一种转化的驱动。

以现代眼光看,意脉主要由情感线索与逻辑线索交织而成,交织成文本流动的张力结构,所以,我们何妨把意脉当作文本流动结构的一种节奏张力。它类似书法里外、左右、上下、前后的脉息,无论是单字还是通篇,联接、断裂、转折、拖宕,都基于意脉的运行。

臧棣的意脉颇为复杂,不易把握。相对而言,《未名湖》的意脉清纯、清楚、单纯,一般只由一个意象做单维展开:“小湖安静得就像刚从橱柜里/拿出的一张小毛毯。/花纹如同皱纹——/带你一块玩时,他们才能看到/荡漾的波纹。”小湖——毛毯(明喻性转喻1)——花纹(转喻2)——皱纹(转喻3)——波纹(转喻4)。尽管连续四个转喻,但因为波纹最终又回归母体小湖,所以是个较简单的闭路循环。《绝对现场》属于复多意脉:两条以上的线索,带动感觉、想象、智性做二重以上的勾连。

减速中的货车/就像考试中的一道填空题。/一阵弥漫的蒸汽如同/有人在隔壁的房里吹牛。//一家饺子铺也在场/两条黄狗半蹲在圆桌下/就好像检查卫生的人/才离开不到一分种。

并列两个现场空间。第一个是货车现场——像填空题,连带牵出货车附属物蒸汽如吹牛。第二个现场是饺子铺——半蹲黄狗像卫生检查者,从而搅动起浓浓的反讽氛围。所以此类型的意脉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复调。

此外,臧棣还经常制造空白意脉:“你登不上那座山峰,/说明你的睡眠中还缺少一把冰镐/你没能采到那颗珍珠,/说明你的睡眠中缺少波浪。”(《世界睡眠日丛书》)平缓明晰的语调中,通过山峰与冰镐、珍珠与波浪的比邻关系——某种缺失的关系,留下对睡眠这一关乎人生生命与存在命题的思索——这样的意脉波动相对舒服、流畅、有迹可循。但像《青烟丛书》的意脉就“拐弯”多了:“凡是好感,都难免要从你身上冒出一阵青烟/辜负天赋是早晚的事。当然,/青烟也可以是尺子,就好像风是运用尺子的大师。”抽象的好感,冷不丁换喻为青烟——十分险峻,再流转为有模有样的“风”,相对顺眼和谐,再换喻为有量度的“尺子”,最后回归到爱与诗的特殊关系的题旨。

因为意脉的牵扯,诗篇在峰回路转中迂回前行,飒飒生姿,突破了传统较为固定的起承转合。就语意角度观之,也就是从内形式看,字词、句段造成的空白能产生空框效应,不管幕前还是幕后,皆具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玄妙。这无疑要归功于意脉——潜在多变的换喻逻辑、变意逻辑、能指转换逻辑,让各种语像、语词,在虚晃、实撞的关联中,指向陌生化,意脉无疑发挥转化的推手作用。

这样,文本内形式最重要的装置,就形成了意脉绾接、贯通着意象(含部分非意象化)与意蕴(意涵)的自洽性组织,铸就了内形式基础。内形式依靠“意象-意脉-意蕴”这样一种“主泵”,推送现代经验和现代体验,经由诗语中介获取得力与得体的承载。大量写作实践表明,“意象-意脉-意蕴”的容器不是空穴来风,许多诗人也早就意识到了,比如杨炼在接受采访中,谈到诗歌的叙述与其他文类叙述之不同,就曾指出建立语言本身的过程:第一层是意象,第二层是句子中意象与意象间的关系,第三层是涵括所有句子的整体结构。他所说的第二层句子中意象与意象间的关系,简直就是冲着“意脉”而讲的。也有诗人把意脉视为气韵,“气韵在意象与分行的递进、融通、停顿、逗留、离间、转折等诸种关系中顾盼生辉,藕断丝连,就像在国画中,气韵是以线与点的关系体现的。线与点作为国画的本质,是空白与着墨的关系”。不过再三衡量结果,我们认为气韵之说似乎玄虚一点,在诗歌文本中我们最后还是认定意脉。

“辅助”传输:非意象化的转化

当意象化背负庞大而悠久的辎重,推出一大批经典,接近“巅峰”时,由于它的粘滞、沉重,酿成某种程度的艰涩,使得蠢蠢欲动的“非意象化”乘机崛起。一时间,非意象化统帅零度写作、冷抒情、间离性、叙事性汹汹而来。其主导思想是“直面事物”“悬置意义”,只做“呈现”;其战术是表象组合,陈述铺排。因为要返回本原,特别讲究原初具象,因为要获取质感,故特别青睐物象,而最方便的,莫过于直接启用语像,乃至放手集结虚词与抽象的突击队,从而促成非意象化的方面军,足足拥有五支纵队:事态诗、事件诗、事象诗、事实诗、事理诗。它们形成了新一轮运输路线,以配合意象化主干道。但有时候,非意象化的支线忙碌起来,不顾主次轻重,僭越职责,时不时造成喧宾夺主的态势,也引起一些分歧。

反对者看到了非意象化的拖沓、散文化,缺乏精致与强张力;支持者感到受用无穷:扩大思维视野,拓展表现力,收编大量日常事物,不用或少用诗意手段也能平添另类诗意。以笔者的包容态度看,在意象化的总体装置里,我们无须那么苛刻地“翦除异己”,而应与时俱进,平复“看不惯”的额外与意外,组成统一战线,则有助于在意象与无意象的中间地带开辟新天地,让非意象化名正言顺地进入形式化结构。

且以《松》(独孤九)为剖析对象:

松这个字/从脑海中浮现/大大地写在墙上/周围再出现一些其他的字/就分别组成含义不同的词语/松树松鼠松绑放松松散松紧松井松了……/应该还有很多/装饰着我的墙壁//再将这些词语分别和其他的汉字组合/又会成为一句话甚至/一首诗//一棵松树可以长在山顶上,也可以长在一个人的墓碑旁。//眼前的松鼠已经不是多年前见过的那一只,眼前的这个人不像是以前的那个人。//死刑犯被执行枪决,在死后,他们会被松绑。/有的人喜欢玩儿一些捆绑的游戏,一定要适度,松绑要及时。//出生的时候,母亲需要放松,临死的时候,我需要放松。//回忆就像地上的落叶松散着,被集中,或者一片片被风吹走。//松紧不只是腰带的事情,还有帽子的关系。//……//她的身体越来越松了,一些东西在持续溜走。//将这些话再添加上更多的汉字/会成为一部小说甚至/延续不止的历史/那会写满屋外的走廊和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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