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于赓虞集外作品二则
作者: 武斌斌关键词:于赓虞佚文佚诗
于赓虞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著名诗人,其诗曾受到朱自清、闻一多、沈从文、赵景深等人的关注与激赏。但令人遗憾的是,30年代之后,此人逐渐淡出了文坛,成了文学史上的“失踪者”。2004年,解志熙与王文金二先生编校出版了《于赓虞诗文辑存》(下文简称《辑存》),最大范围内地收集、整理了于赓虞的诗、文以及诗论性文章,是于赓虞作品的首次大型结集与面世。此后,又有陈子善、王贺、邓小红等人对文集进行过补遗,使于赓虞作品的收集状况渐趋完善。但拾遗补阙,仍有余地。笔者查阅民国时期的报刊,新发现了于赓虞集外作品两则:一者为散笔,另一者为一首批判现实的诗歌,这在于赓虞的创作中十分少见,借此可窥视诗人率真、愤慨的一面。结合史料,略作钩沉研究。
散笔:《人的工作》
自从1926年因无力支付学费而从燕京大学辍学后,于赓虞就过起了辗转漂泊的日子——先后在北京、山西太谷以及山东曲阜等地求职谋生。1931年7月,应母校河南省立第一师范的邀请,于赓虞与妻子夏继美回到了开封任教,生活渐趋稳定(直至1935年夏去英留学)。此一时期,诗人迎来了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期,在《北平晨报·北晨学园》《河南民国日报副刊·平沙》《文艺月刊》《大陆文艺》《河南民报副刊·茉莉》《青年界》《文艺月报》上发表诗文上百篇,但这些文章一如他先前所擅长的,多是新诗与诗论,少有其他文类的作品。笔者新近发现了一篇《人的工作》(刊发于《河南省立开封学校校刊》1933年第2期,署名“于赓虞”),是于赓虞少见的散笔创作。全文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容:(一)对开封人文环境的批判;(二)记录了听取本校音乐教师张季让口琴演奏《沈阳月》后的生命感受;(三)对青年学生提出的殷切期望。剖析全文,可发现诗人日常真实、率性的一面。
于赓虞是河南西平人,17岁时在伯父于襄武的资助下前往开封省立第一师范求学,后因参与学潮被学校开除,此次回归可视为他和故乡的一次“和解”。但诗人并没有因故乡的大度、宽容即无条件地接纳了开封的文化环境,在他看来,开封还是“荒漠”般的存在:此地的人文建设已被“刽子手般的流氓所支配”,学问艺术的基础“建筑在沙粒以上,经不起微风的吹动”,在此生长之人也就只懂得“将阴谋,戕害,金钱,淫欲挂在脸上”,没有任何高尚的精神追求,这令诗人十分痛心。他多么希望能有真的艺术家与教育家的出现,拯救民众于水火。一次偶然的机会,诗人在师范学校的礼堂里聆听到了本校音乐教师张季让演奏的《沈阳月》,灵魂受到了深深的震撼:伴随着音乐,他的情绪波涛汹涌、起伏变化——“由低泣而嚎啕痛哭,如一被幽囚的圣哲,在牢狱里徘徊,由轻微的足音,而慢慢沉重,终于以感到不合理的惨遇而狂跳,似乎想以头脚冲破牢狱,重返自由的乡邦!”
张季让,江苏省吴江市黎里镇葫芦兜村人,其家族自明清以来即为书香世家,家族以诗乐传世,琴棋书画皆擅。张季让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从小就显露出了较高的音乐天赋,不仅擅二胡,而且对小号、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也学有所成。成年之后,他受刘天华“中西融合”思想的启发,立志探索一条中西兼容的国乐发展之路。1932年7月,张季让由江苏省立苏州中学调往河南省立第一师范任教,负责教授全校的音乐课。授课之余,他组建了学生乐队,亲手编制合奏乐谱,以供学生实践演出之用。于赓虞听到的《沈阳月》即为此种实践演出之一次。作为诗人,他虽没有经过严格的音乐训练,但本能地对声音、旋律较为敏感,于是,在聆听的过程中,他的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启发,孤独的心境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而这也成就了一段佳话——一个著名诗人遇到了一个有志青年音乐家(都是作者笔下所言的“大傻子”),既是文学之幸,亦是音乐之幸。音乐会结束后,于氏成书一章对此表示纪念。至于文章的最后一部分,诗人主要描写的是他对青年学生的祝词:看着台上年轻的学生们,诗人既欣喜他们能够在学校获到如此有益的精神教育,又害怕他们走出学校的大门后即为社会所吞没,变为上文所说的“沉沦者”,于是,身为师者的他情不自禁地对学生提出了殷切希望——希望他们面对人生的挫折不要灰心、不要丧气,而应该将这众欲横流的社会当作“我们能否作人的工作的最好试验石”。
综上,《人的工作》既可理解为是一篇诗人听完音乐会后的“听后感”,也可将之视为是诗人对青年学生的美好祝词,但总归而言,此作应是诗人灵魂受到触动而有感而发的真情书写——而这正是现代散文最为精髓的要素。就此而言,此文不仅是于赓虞文学创作中难得一见的散笔之作,也是现代散文中的精品佳作。
现实主义诗作:《饥馑》
于赓虞被称为中国版的“恶魔诗人”,其诗作深受西方浪漫主义诗学与“世纪末”思潮的影响,表现出了虚无、颓废的美学追求,这是“后五四”时期青年作家们的一种典型表现。但对这一类创作者而言,长期沉溺于同一种创作方式中,必然会给自己的创作带来消极、负面的影响,如有学者所分析:“作者连篇累牍地抒写同一主题,总难免情竭词穷、自感枯窘的困扰——于赓虞这一时期大量诗作意象雷同、节奏不调、诗句冗长的毛病,就是困扰的症候;同样,读者翻来覆去地聆听同一主题的变奏,在加深印象之余也难免产生单调的感觉和厌倦的感受。”事实确乎如此。随便翻阅于赓虞的任意一部诗集,无论是《晨曦之前》《骷髅上的蔷薇》《孤灵》,还是《落花梦》《魔鬼的舞蹈》以及《世纪的脸》,此中的任何一首诗作与其他作品比较起来都呈现出了一种大同小异之感,这不仅证明了诗人创作思维的逼仄,也让读者产生了审美疲劳之感。如此情形下,笔者翻阅20世纪40年代的报纸期刊,新发现了一首《饥馑》——此诗描写抗日战争结束后中原大地上的惨状:饥饿鼓动着双翅在大地上巡视,死神手持铁镣收割着无辜的生灵,而官员们呢?却只想着能否借此次浩劫获得升迁的机会——读来着实让人眼前一亮。这是于赓虞难得的现实主义之作,反映的确乎是当时河南大地上的真实境遇,有史为证:“抗战以来,河南所受战事直接间接之影响,损害至为惨重,自七七事变三个月后,豫北安阳,临漳,内黄,汤阴一带,即沦为战场,拉锯战继续二年之久,豫北全部终告沦陷,战士白骨,断壁残垣,至今犹在。而胜利以后,大军云集,民生疾苦,仍未稍戢。豫东平原,本称富庶之区,但因黄河改道,泛滥成灾,中牟,尉氏,扶沟,西华二十县,八年来深陷于黄水冲刷之中,村镇房屋,均被淹没,先后死伤人民达一百五十余万人。”“河南以地居交通要冲,胜利之后,人口骤增,复以大军云集,致酿成极严重之粮荒。室无积储,野多饿殍,瘟疫流行,黑热病遍及许昌等四十余县。天花,疟疾,伤寒,赤痢,各地均有发现。而河南以房屋被毁过多,各地医院设备损失尤重。贫病难民,呼救无所,任其死亡,伤心惨目,情至可悯!”这样的描述,我们现在的读者读来都感到触目惊心、后背发凉,何况是生于兹、长于兹而又亲眼见识过如此惨况的诗人?于是,颓废的诗人出离地愤怒了,他喊出了愤世之音,表达了自己对苦难同胞的深切关怀,表示了自己对国民党统治阶级的强烈不满,这何尝不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真情流露?对此,我们应该予以格外的珍视!
附录:
人的工作
文/于赓虞
环绕开封的是一片荒沙,潮湿沉郁的空气,正镇压着人心,因是,苦闷就像一只老鹰,在时时剥蚀着人生。自然的环境,已难回复到东京梦华录所描写的美丽,她的美的姿态,被黄河的狂浪带到东海而沉没了。人文的建设,又正被刽子手般的流氓所支配,于是学问艺术的基础,就建筑在沙粒以上,经不起微风的吹动。然而,这里的人们还正如蛆虫正在忙迫的蠕动,大半的人们将阴谋,戕害,金钱,淫欲挂在脸上,被时间减削其生之期限。这就是我们朝夕所处的地带!
从事教育的人,如从事艺术的人一样,其目的在使这荒芜的地带中,生长起来几株奇花异草,使其开花,结实,终于散布于全人间。但大教育家与大艺术家,在他们的事业上,都有其酸苦的经验。他们的成功,就是这酸苦经验的垒积。因人类并不是最理想的动物,一部天才者怀着高远的理想,改造社会的热情,向人类供献其最真实的才力,但他们所接受的,并不是欢乐的同情,而是冰冷的利刃!然而真正的英雄,并不因是而灰心,抛弃他们的理想,流于庸俗的享乐。
在中国的今日,从事文学艺术的人,其不流于困苦饥饿,遭人白眼者,必为权贵所抚养,作其栋梁花纹的妆饰。所以,今日真正的艺术的殉道者,就是大傻子。然而,现在并不缺乏这样的可爱的傻子,于本校第二次音乐演奏会中,我感到一种沉痛而愉快的傻气。到那会场,首先使我感到愉快的,是礼堂中央悬挂的悲多芬乐圣的容像,他那倔强的神情,眼睛的活力,就是一篇沉毅雄厚,鼓人神兴的神乐。于上千听众的静穆中,我们被乐音(不是市声,叫骂)所陶醉,直到最后《沈阳月》的演奏,我们的心情由迷醉里觉醒过来,才知道还在人间——一种可怜的境地——《沈阳月》。由低泣而嚎啕痛哭,如一被幽囚的圣哲,在牢狱里徘徊,由轻微的足音,而慢慢沉重,终于以感到不合理的惨遇而狂跳,似乎想以头脚冲破牢狱,重返自由的乡邦!以乐声表示深湛的思想,热烈的感情,其难以捉住那焦点,比绘画,比诗词更难。此乐艺之所以更为可贵与可敬,《沈阳月》的创造者张季让先生,在我想,他创作这曲子时,一定费去不少的苦思冥想,那不苟且的态度与精神,是可以想见的。这也许是季让的事业的起始,就是艺术的起点,人生的起点。
此外,使我们感到愉快的,是那一群青年的手指,嗓音,同他们的灵魂。他们明知道乐艺在现今的社会——脏污的人间,没有光明的出路,然而还是那样孜孜苦苦的朝夕从事,不偷懒,不苟且,诚使人觉着面前有不少的光明。有时我想到他们离开这里时,再没有这物质的环境供他驱使,就觉着有说不出的伤感。他们将来不会被那猛兽似的社会吞没么?他们那手指,嗓音与心灵会永久响着神乐,表现光明的理想么?因是,我盼望他们时时想着悲多芬,那奋斗的英雄,从满头血水里,终于成为全世界崇拜的偶像。悲多芬所遭受过的境遇,比任何人都惨刻,然而他的成功为任何人所难及,这就是前边所说的成功为酸苦经验所垒积的例证。这众欲横流的社会,就是我们能否作人的工作的最好试验石。我把这短文来预祝他们的毅力与理想的完成。
(《河南省立开封学校校刊》1933年第2期)
饥馑
文/于赓虞
饥馑鼓荡着巨翅,双眼/冒火焰,在肥沃的中原/作长久沉默后的巡视/将灾祸播于人的心田!//于是手持铁镣的死神,/忙碌着搜刮人的生命,/果腹后,对遍地的白骨/大笑,“这次还能不能迁升?”
(《侨声报》1946年7月8日第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