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实而灵动,浅显而深刻

作者: 王立世

关键词:人生 诗歌 真情 朴实 自然

读者对现代诗怨声载道,原因之一就是看不懂。张弛的诗恰好相反,通俗易懂,明白晓畅,在这一点上他比白居易还白居易。他把心里话用拉家常的方式一股脑儿在纸上倾倒出来,抒的是真情,言的是至理。他的诗既有原生态的自然,又有时代的风声;既有柔情的光芒,又有人性的变奏。大多时候,开门就能见到远山,但也不乏曲径通幽的深意。读他的诗轻松自在,又百感交集,过去与现实融会贯通,情感与思想轻轻碰撞,凡俗与理想遥相呼应,就像冬天里燃烧的火把,温暖着炎凉的世态,就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照亮了那些渴望光明的灵魂。

从古至今,诗人们乐此不疲地歌颂自己的母亲。孟郊的《慈母吟》把母爱写到极致,流传千年不衰。张弛笔下的母亲,有孟母的慈祥,但思想受到现代社会的深刻影响,是一位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安身立命的慈母。《母爱篇章》写春节团聚,儿子归来的时候,母亲伫立村口等待:“车到村口/我看到微弱的路灯下/竟有一个雪人/走近一看/正是母亲”。母亲不顾年迈,蹒跚至村口,说明盼儿心切。变成雪人,说明母亲不怕严寒,久久地耐心等待。微弱的路灯,说明已经薄暮时分,从中也可以看出改革开放后农村显著的变化。村口、路灯、雪人构成一幅感天动地的等儿图。回家后,“母亲知道我爱吃摊饼/便天天给我做”,母亲说:“你常年在外/难得回来一趟/妈就想让你多吃点”,一言一行充满关怀。孟母“临行密密缝”,是怕儿子在外面挨冻受冷。张母天天给儿子做摊饼吃,是怕儿子在外吃不好。无论身上衣还是口中食,都流露出“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真情,殊途达到同归。写别离,张弛避开了泪湿衣襟的伤心场面,写母亲塞给他一个大红布包,并叮嘱到家再看,留下了悬念。他回家打开一看竟有三万多元,母亲把儿子平时寄的零钱积攒起来又送给儿子以备急用,一位省吃俭用、处处替儿子着想的母亲瞬间就浮现在读者眼前。这首诗内容前后连贯,打动人心的细节和情节决定了情感和思想的分量。《踏实》写儿子与娘相依为命:“小时候/ 不管我走到那里/ 哪怕是再远再远的路/ 只要娘在身边/ 我的心里就踏实// 长大了/ 我离开了娘/ 娘也离开了我/ 我在异乡想娘/ 娘在故乡想我/ 我和娘心里都不踏实// 现在/ 娘老了/ 不管娘走到哪里/ 哪怕走再远再远的路/ 我都要跟着娘/ 因为/ 只要我在身边/ 娘的心里就踏实”。从儿子依靠娘转换到娘依靠儿子,说明儿子长大娘已变老,这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首尾两个阶段母子相依为命,彼此感到踏实安全。中间一个阶段,儿子工作忙碌,与娘分多聚小,彼此牵挂,心里都不踏实。用不踏实反衬踏实,突出母子情深的主旨。《母爱如海》,从“海”的比喻就能感受到母爱的宽广和深厚,但诗人从反向开始:“母爱,是一场得体的退出/ 第一次,是剪开脐带的退出/ 第二次,是断奶的时候/第三次,是学会走路的时候/ 第四次,是上大学的时候/ 第五次,是结婚出嫁的时候……”母爱的不断退出,为下一代的健康成长留下充足的空间。“得体”一词恰到好处,为人母者,护佑但不溺爱,该放手就放手,进退有方才能处理好两代人的关系。《娘》是诗人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最能体现诗人的创作风格:“小时候犯了错/ 就怕娘打我/ 娘在后面追/我在前面跑/ 娘怎么都追不上我/ 也打不上我/ 现如今犯了错/ 就想让娘打/ 可是娘老了/ 打不动了/ 我只好自己打自己/ 娘说别打了/ 我儿没有错”。同样是儿子犯错,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母子二人的态度截然不同。儿子小时候的调皮淘气和现在的严于律己、娘过去的严厉与现在的宽容交织在一起,画面感特别强,产生了戏剧化效果,但内容是严肃的,情感是深沉的,思想是积极的。人世沧桑变幻,岁月催人衰老,逝去的岁月都变成美好的回忆,弥足珍贵的亲情越来越醇厚。读完这首诗,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余音仍在耳边袅袅,余味仍在口中飘香。张弛的母爱与孟郊的《慈母吟》一样打动人心,又摇曳着时代的影子,在内涵上有所拓展。张弛的亲情诗还写到父亲、妻子、女儿,构成一幅温馨的全家照。《父亲》写儿子前年、去年、今年三次探亲,在家待的时间从七天到半个月到二十天,虽然越来越长,但父亲还是感觉短暂。“这么快就走啊”,临走时说的这句话始终没变,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无题》是写给妻子的:“也许你很一般/ 但在我心里/你却是一座/ 值得仰望的高山”。“一般”加上“也许”,就变得不一般。爱情有山的崇高,值得仰望和攀登。《我把女儿弄丢了》的题目就让人纠心,原来是写女儿为了实现人生梦想,行踪飘忽不定。“她的梦在远方/ 我的梦在她的身上”,除了惦念,还有望女成凤的心愿。诗人用真情和责任塑造了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的形象,营造出和谐的家庭氛围。

张弛的诗并不局限于身边的亲人,他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诗。《女生》写同窗共读的“你”清纯美丽,充满青春活力。每节用“女生,女生/ 善变的女生”开头,循环往复,形成舒缓优美的旋律,强化了女生积极向上、追求进步的可喜变化,流露出诗人的羡慕之情,是张弛最具抒情气质的诗歌。《哑父》写在机场上演了父女离别的哑剧。琴声如泣如诉,唤回了行将远去的女儿。用手语交流,“无声胜有声”,突出父女心有灵犀的精神感应。《女兵》中,女兵“爬上两米多的高墙/ 有些胆怯/ 但最终还是跳了下去……经过十多次的反复/ 最终战胜恐惧”。两个“最终”是军营历练的收获,见证了女兵的成长。在教练和队干部笑了的时候,她们却伤心地哭了,展现出人性柔软的一面。《拉琴的女孩》聚焦于天籁般悠扬的琴声:“静静地/ 坐在草原上/悠然地拉着/ 心爱的马头琴/ 动听的琴声/ 从指缝间流出/ 仿佛给草原/ 送来第一缕阳光……这天籁般的琴声/ 定能会/ 与天地共鸣/ 与日月同生”。安静优雅的女孩融入空旷无边的草原,诠释了人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谐。在诗人眼中,那些平凡而又有品质的人就是《好男人》与《精致女人》。好男人一是会赚钱,才能撑起一片天,会“活得更有底气”。二是宽容。光会赚钱不行,还得有爱心,有胸襟。“家是讲情的地方/ 不是讲理的地方……一个女人/ 把自己的一生/ 都交给了你/ 心甘情愿与你/ 共度红尘/ 我们有什么理由/ 不去呵护她疼爱她”。好男人具有人性之善和强烈的责任感。三是有品味。诗人特别写到好男人不会到处乱撩女人,语重心长地提醒男同胞们:“好的女人/ 你不仅撩不走/ 更撩不到/ 一撩就上钩的女人/ 不是你的/ 本事有多大/ 能力有多强/ 而是你遇上了一个/ 比你还随便的垃圾”。从动物进化到人,是一大进步。可有的人被欲望牵着鼻子走,又坠落成没有理智的动物。诗人鄙夷的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衣冠禽兽。四是自度,“不要一遇问题/ 就去寻找救命的稻草/ 事情的结果往往是/ 找人帮忙/ 越帮越忙”。好男人要有定力,面对困难能从容不迫、沉着应对。诗人认为好女人就是精致的女人,精致不是五官俊俏,而是心藏锦绣。一方面“净化自己的圈子/ 不要什么人都交/ 什么地方都去”,另一方面“要学会与高尚的人/ 打交道/ 只有把心灵的窗户/ 打开/内心的温柔之灯/ 才会越点越亮/ 越照越远”,灵魂的美丽才是真正的美丽。诗人推崇鲁迅先生呼唤的“人之子”,即那些具有健全人格的人。对一些披着羊皮的狼,要不留情面地撕下他们虚伪的面具,抨击他们灵魂的丑恶,希望他们改邪归正,走上人生的阳光大道。

人生是一首大诗,能不能写好,与一个人的经历、认知、思想境界密切相关,当然也离不开一些技巧。孔子强调诗歌的教化作用,现代人对此产生了逆反。张弛的诗不是居高临下地教导读者,而是用过来人的经验和教训帮助人们辨别是非,正确把握人生航向。《小满》由季节巧妙地引申到人生:“唯有小满/ 虽满而未满/ 虽及而未及……人生也需要小满/ 不满则事犹未尽/ 大满则物极必反/ 唯有小满/ 才是最幸福的时刻”。幸福与否关键在度的把握,诗人找到小满这个精准的意象,就像宋代诗人邵雍“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那样妙不可言。人生的不幸千差万别,张弛的《懂得生活的艺术》警醒人们:“人生最不幸的事情/ 就是在该负重的年龄/ 选择轻松/ 在该轻松的年龄/ 负重前行”。前后存在因果逻辑关系,错误的选择埋下不幸的种子,与杜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异曲同工。《加法与减法》与《懂得生活的艺术》一脉相承:“年轻的时候/ 要善于做加法/ 就像盖房子一样/ 今天加块砖/ 明天加块砖/ 加着加着/ 房子就建成了……年老的时候/ 就像爬山一样/ 一开始拿的东西很多/ 走着扔着/ 就爬到了山顶”。人生就像做算术题,该加则加,该减则减。该加时不加,必有后患,该减时不减,必将被压垮,加错减错更是不堪回首。这么深奥的道理寓于浅显的意象中,彰显了诗人敏锐的艺术捕捉才能;改革开放后,情人这个词慢慢不再神秘,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甚至错误地认为没有情人有失体面,价值观的扭曲导致人生的灾难。张弛对此有自己清醒的认知:“一旦成了情人/ 便钻进一个套子/ 说话办事亦有了/ 固定的思维模式/ 聊天担心走风/ 见面害怕跑光/ 往前走担心要名分/ 向后撤害怕失情分”。搞婚外情,自由将变得不自由,美好将变得不美好,是尴尬的、危险的、不道德的。诗人从心理弱点找到突破口,警醒世人不要因一招不慎而全盘皆输,害己又害人。诗人也没有回避人性之恶,在《人心》里写道:“你好,他嫉妒你/ 你不好,他嘲笑你”。生活中不乏这样的小人,总是与人交恶,难以相处。在《不争为高》中自然贴切地引用了《欢乐颂》的内容:“宁与君子争高下/ 不与小人论短长”。对待小人,三缄其口不失为明智之举。《枫叶的归宿》写枫叶从高处落下,无怨无悔。即使被踩在脚下,“也很高兴/ 有时候还快乐地/ 发出欢快的笑声”。即使被当成垃圾和柴禾,“依然很高兴/ 你看,她还在炉膛里/ 跳起了芭蕾舞”。枫叶顺其自然的大彻大悟,获得了超现实的快乐。现实中常常感到时运不佳、命运不济、怀才不遇、闷闷不乐的人,应该向枫叶学习,道法自然,才能获得心灵的安宁。

张弛的哲理诗写的也是人生的哲理,是他人生经验的升华。《人》:“人不可太精/ 也不可太傻/太精遭人妒/ 太傻遭人欺// 人不可太富/ 也不可太穷/ 太富易丧志/ 太穷易损身// 人不可太狂/也不可太庸/ 太狂必先亡/ 太庸必遭殃// 人不可太勤/ 也不可太懒/ 太勤终会伤/ 太懒终会穷”。典型的劝世歌,像《弟子规》一样精湛和顺口。“八个不可”像威严的禁令,内容虽然有点抽象,但放之四海而皆准。人到一定年龄,年轻时的锐气逐渐消失,这时走向中庸之道,自我保护意识加强。虽然有消极成分,但也蕴含着科学的辩证法。《愁与有》从一个视角对贫富进行解读:“问君何所愁/ 问君何所有/ 愁亦不是愁/ 有亦不是有/ 愁因有而生/ 有多愁才生/ 生来何所有/ 生来何所愁/ 心中不存有/自然不生愁”。诗中的愁不是因无而生,而是因有而生,物极必反,既有理趣,又有禅意。以上两首新格律诗,句式整齐,结构平稳,朗朗上口,具有闻一多先生提倡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张弛的抒情诗不乏哲理,在《好与不好》中写道:“你对别人好/ 别人不一定好,但你一定会好”。三个“好”意义不同,第一个是对别人的态度,第二个是别人的状态,第三个是善有善报。行善积德,不一定能成就别人,但准能成就自己,激励人们慈悲为航,善行天下。《学会仰望》中写道:“只有仰望/ 眼泪才不会流淌”。精准又有质感,可谓形神皆备。仰望可以使一个人增长智慧、开阔胸襟、走出困境、成就事业,诗人提升到“敬畏生命”的高度予以赞美。《孤独》中写道:“因为你优秀/ 所以你孤独”。把孤独升华为能力和品德,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隔时空呼应。《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针对那些光说不做的人写下:“再长的路/ 一步步也能走完/ 再短的路/迈不开双脚/ 也无法抵达”。长的反而能走完,短的却无法抵达,强烈的对比突出行动的重要。《月亮》表达了对时间和衰老的恐惧:“现在老了/ 仍喜欢月亮/ 但更想更想/ 给月亮拴一根线绳/ 让它停止转动/ 这样/ 岁月就会慢慢地走/ 时光就会慢慢地淌”。诗人写了不同人生阶段对月亮的遐想,但最感人的还是年老时像孩子一样的天真,这样的异想天开虽然并不能阻止衰老,但凸显了对生命的眷恋和热爱。张弛的哲理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有生活的质感,有意象的支撑,特别耐人寻味。

张弛的诗是心灵的产物,是爱的结晶,有温度,有情怀,有思想,真挚而优美,朴实而尊贵,温热而理性。我看比那些生搬硬套、生拉硬扯的诗更像诗,更感人。读不懂的诗,不管多好,对读者而言,已经失去审美的可能,只能在小圈子里击鼓传花、彼此欣赏、互相吹捧,艺术的局限性显而易见。张弛的诗手法上也许不够圆润丰富,但来自自然和生活,贴近时代和社会,字字真金白银,无意中拉近了与读者的心理距离,替读者说出了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极易与读者产生精神共鸣,诗人名副其实地充当了大众的代言人。张弛一直在追求这样的艺术境界,在处理内容的深与浅、宽与窄、高与低、浓与淡、动与静、虚与实、雅与俗等关系上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在艺术上初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朴实并不俗气、浅显并不浮躁、清澈并不单纯、真挚并不迟滞、深刻并不晦涩、灵动并不飘忽。没有经过生活的历练,即使满腹经纶,恐怕也难以为之。用复杂的形式表达简单的内容,是艺术的低能儿。用简单的形式表达深刻的内容,是对诗人最严峻的考验。张弛经受住了这一考验,扎扎实实创作出不少令人惊喜的好诗。

生活和真情成就了张弛。他的诗天生丽质,读了不后悔,像《娘》这首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自然、纯净、明媚,如山涧溪流,如天上行云。画面、声音、动作、心理浑然一体,内容与形式、情感与思想有机统一,如古代的美女自然天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不可回避的是,他的诗也存在很多缺憾,感人的真话有时被说教的成分冲淡,变得大而无当,这是诗歌的大忌,因为诗歌毕竟是用意象说话的。他善于用时空变化“结构”诗,造成诗意的灵动和飞跃,但也存在模式化倾向。有的诗不乏闪光的细节或格言般的警句,但整首诗质地粗糙,尚需进一步打磨。微瑕并不影响白璧,但还是有碍美观。自然天成,也需要合规合矩。一首诗不管怎么写出,既要接受读者的检验,也要接受诗学的检验,最后还得接受时间的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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