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申叔先生遗书》缺少章太炎序的隐衷
作者: 张慎 钟义荣《刘申叔先生遗书》(下文简称为《遗书》)中有《钱玄同文集》失收之佚文十余则(篇),约计13000余字。其中,在《章太炎、黄季刚二君关于刘申叔君之文十首》的按语中,钱玄同将《遗书》缺少章太炎序的原因归咎于自己身体多病、行事疏懒,实际上却另有隐衷:因章,刘交恶,钱玄同在督请章太炎作序之事上,颇多顾虑,“恐其或有谴呵之语,反失表彰之义”;钱玄同承担的“章氏丛书续编”出版事宜再三拖延,导致章太炎误会,对其严厉责备,也是钱玄同在章太炎处对《遗书》事三缄其口的原因。此外,《制言》1936年第16期刊登的钱玄同1936年4月20日致章太炎的信,既牵涉章太炎为《制言》创刊向钱玄同约稿的情况,又关涉此前《章门弟子录》所引发的“风波”。
《刘申叔先生遗书》中钱玄同的佚文
934年1月,南桂馨出资刊行其友人刘师培的遗著,聘任郑裕孚为校勘,由立达书局承印。因黎锦熙为立达书局股东董事之一,又深知钱玄同与刘师培的交往及其对刘的学术思想的了解,便推荐钱玄同参与其事。不意此事竟然成为钱玄同逝世前投入心血最多的“工程”。钱玄同于1934年2月11日开始着手此事,直到1939年1月17日突发脑溢血逝世的前五天,还在校订他为《遗书》所写的《〈礼经旧说〉后记》和《左庵著述系年》。更重要的是,皇皇74册的《遗书》,钱玄同从搜求佚文、校定著述版本及年代、决定编次并编撰总目,到督请蔡元培作序并题签书名、为《遗书》撰写总序和说明……做了大量工作。正因此,郑裕孚在《遗书》后序中指出:“兹书之成,赖诸君辐辏并力,而尤以吴兴钱公玄同商榷之功为最多。……佚稿之旁搜,总目之编次,胥繇公力疾任之;遇有滞疑,辄与予书疏往返,必得当而后已。”黎锦熙在《遗书》序的初稿中也指出,此书出版“钱君董其成”。后经钱玄同要求,才在定稿中修改为:“穷搜报志,广征遗文,精校异同,顺次时序,悉存其真,则钱君之力为多也。”
钱玄同在编辑《遗书》的过程中,为各册中的具体著述写下了大量的按语、说明、附记和后记。不知为何,“以求全为宜”的《钱玄同文集》2000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之时,仅仅收录了《遗书》第一册篇首的《〈刘申叔先生遗书〉序》《〈刘申叔先生遗书〉总目说明》《左庵著述系年》《左庵年表》四篇文章。而散落在各册的10余则(篇)、共计约13000余字的文稿,却没有收录。特别是《〈礼经旧说〉后记》《〈左庵外集〉目录后记》《〈黄帝纪年说〉附记》《〈左盦诗录〉后记》均是千字以上的长文。其中《〈左盦诗录〉后记》近2000字,《〈左庵外集〉目录后记》更是长达3500字左右。而这些文字,在后来的钱玄同选集及研究中大多未被注意到。在这些文字中,《遗书》第1册的《章太炎、黄季刚二君关于刘申叔君之文十首》一文之后,附有钱玄同的一段按语,说明了《遗书》错失章太炎、黄侃之序,终成遗憾,只好以相关之文作为代序的原因:
案,先师章公太炎及亡友同门生黄君季刚,皆为申叔论学之挚友。
申叔于民元前九年癸卯至上海,即与章公订交。时章公因“《苏报》案”而遭拘幽。前六年丙午夏,章公出狱,东渡日本。前五年丁未春,申叔亦以党祸避地日本。二君之学术途径及革命宗旨皆相符合,故过从甚密。至前四年戊申之春,以谗人离间,竟致失和。其时二君友好有作调人者,卒以形格势禁而失败。二君自是遂不复相见。然章公对于申叔,实深爱其学,时萦思念。故前三年己酉,尚移书劝其归隐。元年一月,复与蔡孑民先生登报招其东下。
申叔与季刚之相识,在前五年丁未。时二君同寓日本。其后睽离数年。四年之冬,二君复在北平晤面。申叔出其关于《左传》之著作示季刚。季刚读之而大悦,其后遂北面称弟子,以绍述申叔之学自任。
此次南佩兰君编印《申叔遗书》,余本欲求章公及季刚各为作文,只以衰朽多病,囟力大减,惮于作书,迟迟久之,不意季刚于廿四年十月八日、章公于廿五年六月十四日,竟先后归道山。余因一时之疏懒,至此愿竟不能遂,懊丧何及。《申叔遗书》今已印成,无章公及季刚之文字,终是缺憾。因检有涉及申叔之语,又《问答记》一篇、《说林》一则,都为十首。此诸文中,或谈学问,或叙离阔,或述期望,或致推挹,读之可见二君彼时交谊之笃。其中第五及第六两书,已附《左盦外集》卷十六《答章太炎论左传书》后。季刚有哀诗一首及奠文一首,痛述敬佩之深及鑚仰之切。
今录章公文八首及季刚文二首如次。
廿五年十二月廿七日,钱玄同记。
钱玄同参与《遗书》编撰工作之后,曾设想由他联系蔡元培、章太炎为《遗书》题字作序,以增加《遗书》的分量,扩大刘师培的学术影响。特别是由于刘师培的行事曾有亏于大节,钱玄同“欲得一二革命元老(且必须学术精邃者),为此书撰序题字,使世人知刘氏行为虽有可议,而其学决不可因此而埋没”。在本按语中,钱玄同也说“余本欲求章公及季刚各为作文”。然而,钱玄同最终只督请到了蔡元培的序,预计中章太炎、黄侃的序全然缺失,只好以《章太炎、黄季刚二君关于刘申叔君之文十首》为“代序”。在按语中,钱玄同将《遗书》缺少章太炎序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身体多病、脑力大减、行事疏懒、惮于作书。但事实上,钱玄同之所以“惮于作书,迟迟久之”,有着更多的隐衷。
隐衷一:章刘交恶,颇多顾虑
1903年,章、刘因共同的排满革命立场和保存国粹旨趣在上海订交。1907年,二人在东京聚首之后,章太炎与刘师培夫妇过从甚密,曾一度同住在一处。其时,章太炎主笔《民报》,刘师培任《民报》撰述,在宣传排满革命和保存国粹上二人精诚合作,卓有成效。然而,1907年底发生了刘师培、何震夫妇变节投向端方的事件,二人的交谊也随之破裂。1908年3、4月间,二人甚至忽起争吵,章太炎只好搬回《民报》社居住,“自是遂不复相见”。此后,章太炎为刘师培之失节而感到惋惜,曾试图请孙诒让劝解刘师培。辛亥革命之后,章太炎又呼吁国人为中国文化发展计,消泯党见、前仇,不要深论刘师培之“小疵”。1913年夏,二人关系也曾一度恢复。然而,刘师培经阎锡山推举,很快投入了袁世凯怀抱。1915年8月,更是忝列筹安会中为袁世凯的复辟张目。而章太炎则于1913年8月入京,“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之门,大垢袁世凯之包藏祸心”,被袁世凯软禁,直到1916年袁世凯死去,才获得自由。章太炎被囚禁期间,许多故旧门生纷纷探视,奔走营救。唯有他“不念旧恶、鼎力救助过且不久前重归于好的刘师培,近在咫尺,贵居参议,却不肯援手。……所以,可以说,自刘师培投入袁世凯的怀抱,尤其是列名筹安会时起,章太炎便已决心与之一刀两断。二人的交谊至此实已真正终结了”。1919年11月20日,刘师培去世之后,章太炎没有为其撰写挽联;后来,其自定《年谱》也对刘讳莫如深;并在《苏元瑛记事》《黄季刚墓志铭》等文中,“对刘师培的变节与附逆一再作鞭挞”。
正是由于章、刘交恶,钱玄同在督请章太炎作序之事上,颇多顾虑。早在1934年3月30日钱玄同为《遗书》编撰事致郑裕孚的信中便指出,同盟会、国民党、旧派诸老中许多人对刘师培“前后主义之违异”有所不满。因此,“此次征稿等事,有一部分人处,弟均不敢往询”,唯有蔡元培对刘师培“终无恶意及非议”e。1935年3月9日,钱玄同又在信中告诉郑裕孚,自己将写信给蔡元培、章太炎“请其题字作序”。然而,“蔡先生与刘氏交好甚笃,当无问题,章先生则难说”。但他还是想努力争取,因此说:“然章刘两公在癸卯至丁未五年中极为相得,刘氏左传之学,章氏亦极赞许,虽其后因事违言乃至不往来。
但刘君下世已十有五年,章君年垂七十,过去恩怨或可淡然若忘。弟当姑且冒险进言,且看结果如何。”f然而,尽管此后钱玄同曾多次给章太炎写信,却都没有贸然提及为《遗书》写序之事。例如,1935年5月1日钱玄同“灯下作书与章师,云书己校就,即可开印,且为半农求书碑额”。此信后经诸泓从其父亲诸祖耿的遗物中发现,刊发在《文教资料》1999年第6期上,也是《钱玄同文集》未收之佚信。钱玄同在信中只是言及“章氏丛书续编”的出版情况,并请章太炎为刘半农墓碑题写篆额,并未言及刘师培《遗书》序事h。而在此稍后的5月9日,钱玄同则“为二刘(半农之碑文,申叔之书序)事移书蔡先生”。可见在这一阶段,钱玄同一直悬心《遗书》序之事,此前在致章太炎的信中未提及此事,并非缘于忘却。更能看出这一点的是,同年6月5日晚间,钱玄同同时给章太炎、蔡元培写信。给蔡元培的信中有“催刘半碑及刘申书序”事,而在章信中却仍然未提及《遗书》序之事。1936年4月1日到3日,钱玄同再次为刘半农碑文及《遗书》序事致信蔡元培。而在4月20日钱玄同致信章太炎,此信后来以“钱玄同来书”为题,刊发在《制言》1936年第16期“章氏同门会通讯录”栏目,《钱玄同文集》及《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钱玄同卷》均未收录,是钱玄同的一封佚信。从信中内容可知,钱玄同仍只是督请章太炎为刘半农碑篆额,并未言及刘师培《遗书》序之事。
从以上情况可知,在督请章太炎撰写刘师培《遗书》序一事上,钱玄同一直三缄其口,多有顾虑。直到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猝然辞世,章序遂永成遗憾。1936年7月5日,钱玄同在致蔡元培的信中直陈了蹉跎此事的真正原因:“先师与申叔凶终隙末,恐其或有谴呵之语,反失表彰之义,故屡欲去书请求,而迟回审顾,卒未果行。”
隐衷二:章师误会,三缄其口
另一方面,钱玄同之所以在章太炎处对《遗书》事三缄其口,也与他从1932年开始承担的“章氏丛书续编”的出版事宜一再延宕,引发了章太炎的误会和责备有关。
1932年3月章太炎北上讲学之后,钱玄同与吴承仕发起,由章太炎在北平的旧日学生出资刊印“章氏丛书续编”(以下简称“章书”)。从钱玄同日记可知,1932年6月,也即章太炎于5月21日离开北平不久,钱玄同便开始校对“章书”中《菿汉昌言》《广论语骈枝》《春秋左氏疑义答问》等抄件和印稿。然而,9月各高校陆续开学之后,时任北师大国文系主任并在北师大、北大兼课的钱玄同忙于上课、教务、校务之事,“章书”之事一度搁浅。直到1933年1月19日,日记中才出现校对“章书”写样的记录,到3月底后再度搁浅。
1934年1月13日,吴承仕“来校示章师信,催速印成其书,因报载溥仪将于三月一日称帝,恐北平又将危险也”。经此催促,钱玄同于2月间再次开始校对《菿汉昌言》。然而,2月11日之后,钱玄同又参与了刘师培《遗书》的整理出版之事。因而在此前后,患有神经衰弱且不时胸闷、胸胀、心慌、腹胀的钱玄同极为忙乱:一边忙于北京师范大学、孔德学校的教务和校务及北大、北师大的上课事宜,一边忙于着手搜集、整理、编校刘师培遗稿、遗文,自然放松了对章稿的校对。从2月11日着手《遗书》事宜到5月13日吴承仕再次传达章太炎的催促信期间,钱玄同日记中仅有2次校对“章书”的记录。5月13日,“得检斋信,云师又来催印稿,他定尽一个月出书。自明日起,当开始将未校者校矣”。此后,钱玄同忙于上课及校务,还要搜集、整理、编校刘师培的遗文,校对“章书”书稿,更要忙于其嫂单士厘的《清闺秀艺文文》书稿的校对、出版事宜。到6月底,“章书”事再度搁浅。直到1935年2月25日钱玄同收到吴承仕的信,得知章太炎“又来函请问书何日可刻成事,他说老夫子‘不怒而威’”。
事实上,从1934年1月开始,章太炎多次在致吴承仕的信中问询、催促“章书”出版之事。例如章太炎在1月9日致吴承仕信不久,又在1月14日的信中问及“《丛书》之刻,阴历年底可成否”,期望“章氏丛书续编”能够于2月13日前印出。同年7月20日,章太炎在信中又说“拙著各种,想校改已毕,未审何时可令装钉成就。此间学子望此亦亟也”。1935年2月16日,章太炎在给吴承仕的信中说:
斗历又移,衰年正觉时去之速,而强壮者正务精进也。拙著数种,自去年七月廿五日得信后,未有音耗。顷来又逾半岁,未知能就绪否?刻字铺一味懈缓,不可不力加催促。计自前三岁时付梓,今已实足两年有零。此间学子亦望此甚急也。书此,即问起居康胜!
“章氏在催问的同时,已有点责怪吴、钱不能体会他老年人的心情,对这事不上紧了。大约吴在复信中提到有些书稿积压在钱那里,或者还论及钱的思想,说他‘思想蜕化’。”章太炎在1935年2月25日给吴承仕的复信中“不怒而威”,不仅表示不愿再让钱玄同继续着手“章书”事,而且要收回此前对钱玄同的赞赏性评价。信中说:
得二十二日书,乃知书未刻成之由。玄同杂务本较人为多,事既延缓至此,不得不交足下专办。凡事独任则速成,两任则中堕,亦必然之势也。可以吾意示之,并将稿件取回,以趣敏疾。不然阁置许久,兼恐稿本损失,此亦一虑也。再者,《三体石经考》系玄同手书,后附跋尾亦玄同属为之。如其思想蜕化,于前跋又有不惬,不妨将前跋删去,但谢其写校之劳而已。糜鹿食荐,即且甘带,孰知其为正味也。书此,即祈照办。顺问起居,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