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过程的多种“化学”转化手段

作者: 陈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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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内形式文本过程化学转化

化学转化的“表率”

化学与化工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扮演了一切角色:魔术师、清道夫、救火队、蜘蛛侠、炼丹师、助产婆等,仿佛什么场合都少不了它,什么难题都困不倒它,全凭一身灵活灵巧的转化功夫。

在金属与非金属的酸碱转化中,它轻而易举奉献出了新盐:

在主要有机物——烷、烯、炔的转化中,它出色完成了水解、酯化任务:

典型而简单的“化学三角”转化,如俗称“铁三角”转化,是Fe、Fe2+、Fe3+三种化合价之间的交换;“碳三角”转化,是碳在空气中燃烧,充足时产生二氧化碳,不足时产生一氧化碳的角逐“游戏”;而“钙三角”转化,则是在石灰石、生石灰、熟石灰之间进行的一场氧原子去留取舍的“投票”表决活动。

全心全意服务于生活的鞣酸(单宁)之类,转化为媒染剂,能有效改变皮革的颜色质地;转化为浮选剂,能提高煤石的筛选率;转化为吸附剂,能化解重金属的危害;转化为澄清剂,能改善低度酒的口味;转化为抑制剂,能强化灭菌抑菌的能力;转化为增效剂,能提升化妆品的美白效果,堪称转化领域全攻全守型的多面手。

人体的新陈代谢是更为高级精妙的生化转化:“人体本质上是一个化学系统。”(巴拉塞尔士)譬如呼吸循环,平均每四秒要进行一次吐纳二重奏。一个声部是氧气耗费的过程,另一个声部是含氧食物分解过程。结果是,刚吸入的氧原子经代谢变成水,呼出的二氧化碳,大部分在消化酶的终结下变成废气。又譬如钙的吸收,是软骨到硬骨的转化过程,最早的原料来源于母乳,给新的磷灰石结晶加固基础,然后是千百万细胞进行“采石”工程,努力从食物提取钙离子和磷离子,并将它们迅速填充到蛋白纤维的空间里。一次次默默无闻的新陈代谢,动用了多少回氧化还原运动,可见化学转化的普及与重要。

诗歌文本的生成过程也需要若干化学转化。文本的经验与体验,怎么能直通通地一泻无遗,没留下一些云雾缭绕的含蓄?文本的陌生化厢梁,要是缺少几个必要的桥墩,再辉煌的设计也会落入不幸的悬空;“通感”性文本,如果不设法去召唤各等器官,全天候的“联觉”可能还处在一片迷濛之中;“远取譬”文本,不经过多重的爬山涉水,再粗壮的脚跟也走不到艰难的峰顶;智性类文本,需要多少感性的来回润滑,才能避免吱扭扭的“卡顿”;而抒情与叙事,如何在冷暖不和的对流层里,转化为可人的春风化雨?

正是文本的形成过程,启用多样化的转化途径与手段,使得文本摇曳出彩、神足气饱。除了前面涉及的隐喻转喻、抒情叙事外,本专节还要涉及人称转化、“远取譬”转化、“通感”转化、智性转化、暧昧转化,及至不转化等一系列“手艺”问题。

多重转化途径

人称转化。张枣的名篇《镜中》,在悠长的时空中安有一条传送带,不少虚词承担滚轴,在松散的结构中“自由行”,至少做出四重传动:1.条件传动:只要……便,2.并列传动:比如……比如,3.转折传动:固然……不如,4.条件传动:只要……便,进而完成神奇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的意味。而最有意思还是张枣将写作主体与文本主人做了巧妙置换——人称转化。以前的诗歌文本,为保证统一完整,几乎不敢变更主人翁身份。可是现在,镜子中的人物完全变了,而且一变八身。是钟鸣第一个发现秘密并进行人称编码,有匿名之我(W)、她(T)、皇帝(H)、镜中皇帝自身(JH)、我皇帝(WH)、镜中她自身(JT)、镜中她我(JTW)、我自身(S)。高明的转换需要高明的技巧,而“人称不是随便使用的,在某些时候——尤其是在人们的说和写之中——它有着相当的致命性。一个人使用什么样的人称来说话,同时也就表明了他的立场和态度,也表明了他观察世界、进入世界的角度与方式”。人、事、物之间的无界限“对调”,文本间跳脱、起伏的节奏,之所以让人没有感觉突兀,不能不归结于人称转世的得体调配。古典的人称转换一直遵循从一而终的原则,现代诗则开始打破坚固的“三一律”,人称的高频率互换,有时会造成“张冠李戴”的麻烦,增加拨云见日的阅读难度,好在理想读者已大大提高了免疫力。

“远取譬”转化。比喻是诗歌中最普遍常用的手段,笔者理解的一切比喻,都隐含着对科学的有意“歪曲”,只不过“近取譬”是在本体与喻体的关系中,从事“套近乎”的拉拢,而远取譬是在远程关系网中进行更具陌生化的结交。“尽量在貌似不伦不类的事物中找出相关联的特征,从而把相隔最远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黑格尔这句话,是对“远取譬”的最好解说。换言之,“远取譬”即在本体与喻体的潜在共通点上做主观放大,怂恿想象力增大两者的边缘锐角,产生犄角阻抗,所以把奇喻与博喻归入“远取譬”也未尝不可。同是黄昏,闻一多把它比作迟笨的牛,缓缓走下西山;芒克把它比作姑娘的浴巾,带着清新的体温和湿漉漉的质感;臧棣站在陕北高原的黄昏里,用知性之刀,切开其中的“黄”(《陕北黄昏入门》)而非与黄有关的馍馍、玉米烙或油葱饼;艾略特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不仅对黄昏做了一次长时段的动态运作——扩散、流动、跳跃:“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背,/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它的嘴,/把它的舌头舐进黄昏的角落,/徘徊在快要干涸的水坑上;/让跌下烟囱的烟灰落上它的背,/它溜下台阶,忽地纵身跳跃”,更用现代伽马刀,对准“麻醉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切穿现代性病体,让人心惊胆战。

多多一直是“远取譬”高手——且看马和月亮。马是他的图腾、原型、基因、偶像和一切。早期是“北方的闲置的田野有一张犁让我疼痛/当春天像一匹马倒下”(《北方闲置的田野有一张犁让我疼痛》),比喻的距离开始拉大也由此引起变形;“‘咔嚓咔嚓’巨大的剪刀开始工作/从一个大窟窿中,星星们全都起身/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冬夜的天空》),窟窿、星星、波涛,在充满童趣的神话世界,黄灿然对此有很好分析:“马眼深而暗,仿佛一个大海;马眼周围的睫毛,一眨,便溅起了波涛。这溅、波、涛,尤其是‘溅’字那三点水,即突出‘溅’这个动作,也模拟了马的睫毛”,这是汉语在长距离拉扯中独有的韵味;接踵而来的“马”,带有更多的梦呓氛围与隐喻:“我的头肿大着,像千万只马蹄在击鼓”(《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取代头部的思想肿大,与马蹄击鼓构成一种和谐对称但又富含冲击力的隐喻对应;“他的结核,照亮了一匹马的左肺。”(《我读着》)身体的疾病与人格化的马产生叠加效果,一个刺目的动词“照亮”父亲的侧身雕塑;“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在外部暴力击打下,死去的马腹不再是动物的脏器,而成了暗示血脉、基因承传的渊薮;“听马尿又要顺着马腿淌下时的炮声”(《总是》),马尿与炮声在同构基础上,构成了某种惊心动魄的家族遗产;“马头内,一只大理石浴盆破裂”“马头内的思想,像电灯丝一样清晰”(《锁不住的方向》),超出常规的比拟,交互辉映,让崩裂的思想带着叛逆的暴烈力量,又不乏耀眼的质感;“世界是个大窗户窗外有马/在吃掉一万盏灯后的嘶鸣”,吃掉万盏灯的超现实饕餮,夸张的鸣叫效应,在黑暗中撕心裂肺。

再看四种远程月亮,也安排得各尽其妙:“月亮重如一粒子弹”(《是》),“月亮亮得像伤疤”(《大宅》);“一定会有一个月亮亮得像一口痰”(《看海》);“法兰西古老的欲望/像一只骇人的梨/月亮的一角/也翘起来了/好像在汤里”(《无题》)。子弹的月亮与伤疤的月亮开始做瓦解传统比喻的工作,成效显著;随之而来痰的月亮则进入审丑式睇视,是后现代口腔很随意的砕口一吐;最后全盘端出欲望的月亮,是在较长途径中,同梨一起在文化的浓羹里上下浮沉,曲折而怪诞。至此,我们领教多多在“远譬喻”作业中,既有短途的直线牵拉,又有长段的曲折、突兀与勾连。

“通感”的转化。通感是诸种感觉的联盟或交通,又称“移觉”(感觉的移挪借用)、联觉。钱锺书曾定义为“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舌、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说得十分到家。众所周知,人的感觉信息,70%多来自视觉,20%来自听觉。虽然视听是通感联合会双主席,但嗅觉、味觉、触觉,包括运动觉等常务理事不可小觑。触觉带来的轻重、冷暖、厚薄、软硬等如亲肌肤的感触,给予诗语特别生动的支援。

国内第一篇博士论文《通感研究》(高志明)在古今中外详细材料进行对比以及在心理学、生理学的支持下,提出:通感基本是由联觉—移觉—通感三个维度构成的复杂系统。李贺无愧是古典通感的第一把手。耳熟能详的《李凭箜篌引》之所以不同凡响,是避开直接性的声音描摹,开采听、视、嗅形象的相互交融转化来反衬音乐之美。不用说,一级通感炉火纯青,多级通感同样家常便饭:“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来》)把视觉的“雨”、触觉的“冷”、嗅觉的“香”和完全抽象无形无状的“魂”融通起来,构成奇特而惨戚的意境。“斫取青光写辞楚,岍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见泪啼千万枝。”将“青光”“黑离离”的视觉、“泪啼”的听觉、“露压”的触觉、“赋香”的嗅觉意象、“无情有恨”的意觉,贯通一体,抑郁之情与瑰奇的想象在多级通感的道路上结合得淋漓尽致。

传统新诗的通感又有什么变化呢?来读《月光在林中喧响》(丁芒),很有代表性:

月光发出金属的响声/铜钹般清脆浏亮/夜惊散了化成轻烟/在树林间缭绕盘旋//风也披上了发亮的羽毛/低低地穿梭飞翔/振响了满树的银鳞/像琴手骤雨般的弹拨//露珠儿保持着凝重/只按节奏,敲一敲池塘/却以银铃般的清越/给旋律注入飞跃的乐感//是谁在飞舞指挥棒/那是枝影有节奏的婆娑/月光在林中的乐池/举起了热烈的秋的合唱

月光与“金属响声”作为引子,也构成彼此间通感,奠定全诗基调。形象的情感逻辑与系统的知性联想,一直在月色与响声的双轨道来回。一轨是“月光—金属—铜钹—浏亮—骤雨—银鳞—银铃”的形象变化错位,另一轨是“琴手—弹拨—节奏—旋律—指挥棒—乐池—合唱”的“乐理”导引,或者并置或者交集,清晰地完成联觉的合奏。可见传统新诗的通感常常给人规范、爽朗的印象。现代派的通感则紧张、陌生、怪异多了。以昌耀为例,昌耀的语汇硬语盘空、精雕细绘、密不透风,有着神鬼莫测的葳蕤。如《日出》:

听见日出的声息蝉鸣般沙沙作响……/沙沙作响、沙沙作响、沙沙作响……/这微妙的声息沙沙作响。/静谧的是河流、山林和泉边的水瓮。/是水瓮里浮着的瓢。//但我只听得沙沙的声息。/只听得雄鸡振荡的肉冠。/只听得岩羊初醒的椎角。/垭豁口有骑驴的农艺师结伴早行。//但我只听得沙沙的潮红/从东方的渊底沙沙地迫近

诗人不写日出辉煌、气势磅礴的景象,而是把视觉上强烈性的东西转化为声音。实际上,日出是不发出声响的,至少人类听不见,但诗人以虚拟的声音代替伟大事物的出场,借助想象力“澄怀味象”,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正是“中得心源”的想象,率领五官队列,去做一次黎明的跋涉,从而顺利地带动周遭的河流、山林,泉边的水瓮和水瓮里浮着的瓢——这些都是寂静的回音;也带动雄鸡振荡的肉冠、岩羊初醒的椎角,以及骑驴早行的农艺师。这样,自然、山水、动物、人气,以各自微妙的蝉鸣、静谧的声息、潮红的姿态,组成了日出进行曲。从头至尾贯穿的是昌耀的喘息、心跳,内敛为“沙沙”的、来自腹腔深部而非浅表声带的声音,这才是昌耀独特的声音。在这个意义上理解通感,就不是一般性的感官作为,而是生命体全然发光发热。《感受白色羊时的一刻》进一步开放视听地盘,进入综合统觉:

感受白色羊时的一刻/音符与旋律驱动将黑夜荡涤漂卷。/倦意全然扫却,顿觉心底多日之苦索/瞬间丰满成形,眼前豁然开朗洞明。/湿润的沙梁重又复现雉鸟羽翎之图瓣。/荒瘦的草原犹自漫不经意在秋气里抖擞叶枝。/天路纵驰。翼轮阑干。梦影华滋。/你是众行者中朝着天路一端谨行赶路的白色羊。/弹性的尾臀左右扭动四蹄稳健铿铿作声,/沿着箭直的天路朝前一路孤独踏向浩瀚,/你是初阳透射中睿智精警的一团粉红。/你是一只信守沉思的白色羊。/危机与肉欲四伏的天底,行者众中/智勇无双一只白色羊沉思着匆行在萧萧路途。/而我同时听到灵魂的乐音涌流滔滔无止。/当惊叫孤独的白色羊我正体悟一场既定的历险。

黑夜中的“白色羊”仿佛圣物降临人间,成为某种终结者。“白色羊”就诞生在这样一个宗教意味十足的场景当中,它几乎等同于受难者形象。“白色羊”,是诗神对昌耀的恩典,是昌耀的智慧和幸运,是诗人隐愁的欢乐。昌耀把这一形象深藏在他的诗歌当中,像一条时隐时现的小溪,缓缓地流过每一个富含机缘的事物身旁。对于这样崇高的神性象形,昌耀整体性动员了自己的感官,以实写虚,虚实相间,羊群的实体流动,赋予音乐虚体的漫涌:“音符与旋律驱动……多日之苦索瞬间丰满成形……秋气里抖擞叶枝……梦影华滋……初阳透射睿智精警的粉红……灵魂的乐音涌流滔滔无止。”在此,诗人省略具体通感的华丽转换,遵循心灵律令,五官自动,迎候上苍派遣的使者,在心物交感中,默默领教白色天使在啼唤时的温柔轻盈,如丝如缕,绵远悠长,汇成的天籁,淹没了有形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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