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迷案·侠义
作者: 李雪关键词:双雪涛情爱东北古典文学
小说集《猎人》问世之后,双雪涛在写作上的变化有目共睹,这里有作家随着经验改变的自然调试,也有去掉标签、反对被定性的明显意图,此外作家或许对反复书写东北往事亦有所厌倦和警惕。《猎人》集可能会使痴迷于东北题材的读者有所失望,使期待作家深刻表现社会主义工业实践的兴衰、担负补“正史”使命的批评家感到不满足。事实上,即使双雪涛既往的小说触及社会问题,表达了历史创伤,体现了阶级尊严,其小说的特点也很难用深广、宏大来形容,反而偏奇巧、轻逸、个人化。从他写作之初,历史的、阶级的与个人的、情感的,写实的与抽象的,生活之沉重与精神之超脱,便并存于他的小说,巨大的写作变化和明显的断裂并不存在,只是读者和批评家在讨论他的小说时往往偏重东北及东北所携带的一系列问题,忽视了其小说一以贯之的其他方面的追求。在这样的前提下,我当然承认《猎人》集在有所保留和延续之下的确发生了变化,但也并不突然到无迹可寻。也正因这些变化,双雪涛的创作在此之后将何去何从更引人好奇:是重回东北,依凭少年经验讲述往事,还是将北方化作乌有,依凭当下经验讲述北京故事,甚或叙述影视圈奇闻?
自《猎人》集之后,双雪涛公开发表的小说寥寥,一篇名为《不间断的人》,发表于2020年,借用了时下流行的科幻元素,可看作其写作上的新尝试,不过也并未掩去作家一贯的风格;最近的一篇小说为《香山来客》,发表于《收获》2023年第5期;中篇小说《刺客爱人》介于二者之间,发表于《收获》2021年第1期。三篇小说虽然都不是典型的东北故事,但如同《间距》《Sen》《起夜》等小说一样,东北依然可作为人物的故乡、根基与故事的背景、缘起出现在小说中,且具有有意被设置的隐喻性。这兑现了双雪涛近年的表述:不会完全抛弃东北,但会思考如何在小说中处理东北。这可被理解为以一种有意地超越个人经验的方式虚构东北。在这几篇小说中,我觉得与以往小说牵连更多,颇能代表近年或者未来双雪涛写作方式的为《刺客爱人》,它融合了东北往事和京城生活,并体现了作者非常明显的一种创作趋势——追求传奇性,取法古典文学,在审美与思想上弥合现代与传统,并尝试生发新意。
北京情爱故事
如果我们没有读完《刺客爱人》,也没有跳着和倒着读小说的癖好,只是按照作者的讲述一点点了解情节,起初会认为这不过是有点俗套的都市情爱故事。小说开头出现的人物为知名摄影师、“十八线”女演员、大学女教师,按照模式化的讨论方式,他们应该被归为中产,根据以往的阅读经验,读者会料到作家马上就要表现人物的职业倦怠、家庭危机和精神困境了。果不其然,这种猜测并未完全落空,小说的第一节、第二节和第三节的确分别讲述了京城知名摄影师的精神困境:人到中年,孑然一身,孤独,有暴力倾向,曾得过抑郁症;法理学副教授遭遇丈夫出轨,隐藏痛苦和软弱,独自抚养孩子;混在北京的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已到三十岁,事业无成,甘为“外围女”。双雪涛似乎想借助这篇小说讲述一个并不新颖但于他来说与以往略有不同的都市故事。可前三节的娓娓道来、细致铺陈并未使情节发展变得明朗,反而给人有意透露细节又遮掩线索的飘忽之感。熟悉双雪涛的读者便会揣测,故事不会如此平稳进行,平原前方也许会突然出现险峰。
《刺客爱人》共有十节,每节大概讲述一个人物的一小部分经历,这与《平原上的摩西》有异曲同工之处。明显不同的是,它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以这节的主要人物为视角讲述故事。第一节以摄影师李页为主人公,以李页的视角讲述了与演员马小千的邂逅,以及与落魄商人宋百川的相见,宋百川的落魄和将青铜剑赠给李页的讯息在第一节便被披露,却只可见一斑。第二节以李页的前女友姜丹为主人公和叙述视角。第三节以马小千为主人公和叙述视角。有意思的是,第四节同时以宋百川和他的江湖朋友霍光为视角,前一部分借宋百川打量霍光,后一部分则以霍光之眼看1996年的东北S城(明显以沈阳为原型),并细述了工厂车间里血案发生的过程。小说的后半部大体如前,第五节、第六节、第七节、第八节分别以姜丹、宋百川和霍光、宋百川、李页引领故事,及第九节引入了霍光和马小千的通信,第十节又回到了李页。这个故事从李页开始,到李页结束,十个小节形成了闭环。李页其实与20世纪90年代的工厂血案无关,却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如同串珠的绳子,连缀了环形的人物关系链:李页—姜丹—马小千—霍光—宋百川—李页。李页是姜丹的前男友;姜丹和马小千从小相识,他们的父亲皆在青铜剑交易中死于霍光之手;霍光和宋百川在“文革”后于北京结交,宋百川家有藏品,又得霍光相助得以发迹,二人产生隔阂后,宋百川散尽家财,并将霍光所得青铜剑赠予李页;李页则在马小千家中以青铜剑刺死霍光,机缘巧合中替姜丹和马小千报了杀父之仇,救了马小千一命,也给自己留下一线生机。小说以孤独、背叛、性交易开始,以凶杀达到高潮,却以最纯粹的“我爱你”结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自然是小说的潜在线索,但作家的意图不是仅想讲述一个从“文革”到当下、从北京到沈阳、从现代都市到荒废工厂的悬疑故事,似乎也不想披着情爱外衣去探究历史、展示历史创伤,他想突出的是命运感,是善与爱,是如何以爱完成忏悔,实现自我救赎。
仅将李页看作功能性人物,其实忽视了他身上承载的意义。作家既然花了很大篇幅来写李页,自然在有意建构李页的表意系统。若以题目“刺客爱人”为入口破解小说的秘密,那么其中一种理解方式是将其视为对两条故事线的提示,“刺客”指的当然是江湖人霍光,“爱人”指的则是李页和姜丹的关系。双雪涛一向强调人的情感和精神的复杂性,不做简单的道德评判,在追述李页背叛与自己一起成长、一起来到北京求学的初恋情人姜丹时,他试图为李页找到更深层的心理动机。小说写道:“寂灭,他当时想到了这个词,与姜丹分手也是那个时期,过去的一切丧失了活力,想要继续生活下去,就要找到新的乐趣。”李页从小受到母亲的高压管控,离开东北来到异地后产生了想要与故乡、与少年时代的一切分离的渴望,那是一种渴望重生的决绝,当然也是一种从自我感受出发、无视姜丹的冷酷选择。然而,既然如此果断地背叛、分离,为何又要寻回?人到中年的李页突然执着地找到姜丹,无条件地接受姜丹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爱她,这源于“走了一大圈远路,得到的却不如原来的好”,于是渴望最初纯洁的爱情,开始怀旧,期待重温旧梦;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懂得了自省和忏悔,意识到对姜丹的亏欠,只有无条件地爱她,才能实现对自己的拯救,祛除自身的冷漠和戾气,成为情感丰沛的、人格趋向健全的人。李页对姜丹的爱,实际上很难用男女之间的小情小爱去界定,这种爱超越了现实生活中的合适和匹配,被作者上升为一种纯粹的、接近信仰的爱,它关乎如何去爱人,如何成为一个心存爱意的人。
李页除了构成与霍光并行的故事线外,还以另一种方式形成与霍光的呼应。他对姜丹的忏悔和霍光对马小千的忏悔彼此映衬,使两条故事线不只在人物关系上,也能在主题上融合到一起。李页经历了背弃爱又寻回爱的过程;草莽出身的刺客霍光也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获得自己对情感、对爱的认知,他因一时心生怜悯,此后的杀念便有了犹疑,有了于心不忍,有了放过,且能感受到亏欠,多了弥补之心,产生了与马小千互相拯救的期望。李页之于姜丹、霍光之于马小千的情与爱皆不是狭义的爱情,而是情感、情义与爱人之心。如此说来,“刺客爱人”还有另一种题解:刺客如何学会爱人。
《刺客爱人》在主题上较为模糊和多义,不同的读者会在这里提取不同的意义,但也容易形成某些简单的论断。一方面,我们对双雪涛的小说具有刻板印象,难免受以往的阐释左右,习惯以现成的“把手”拿起这杯茶a。另一方面,作者有意把情节打乱,把故事揉碎,既暗示又隐藏意图。他把多时间点牵扯进叙事中,倒序、插叙、交叉叙事,多视角、多时空叙事,皆在小说中有所体现,并融入了武侠小说与侦探小说的元素,这既能给作者增加叙述的自由,也给故事增加了扑朔迷离之感。然而,无论采用多少种技巧,在谙熟各种“主义”的当下文学界都并不算新奇,作家想要使叙事极具先锋性和探索性都变得不那么容易。即便这样,不可否认的是双雪涛确实是在谋篇布局上有巧思的作家,他很注重小说的形式感,从不想老老实实地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多线索、多视角以及在时空上有意倒错是他惯用的方式,如此也就使得小说给人混杂且意味深长的阅读感受。
此篇小说的确有对爱、情义、忏悔和救赎的书写,当然也具有从其他角度解读的空间。因双雪涛对爱与情感处理得通常较为抽象和超脱,这样容易被小说中现实的、历史的意义所遮蔽,但此种主题一直是他作品中重要的表达和意涵。如作者自己所说:“我觉得中国作家的东西里缺乏爱,是由很多因素造成的,主要可能是觉得在现实生活中爱是无力的,在精神层面爱是初始的东西,因此觉得在爱上做不出什么文章来。我个人比较在乎情感的浓度,比较在乎人物的情感寄放处。”双雪涛其实一向都不是偏重于书写时代和社会的作家,即使他的小说实现了介入时代的效果,他似乎对创造一个更具情感性和精神性的文学世界更感兴趣。
东北工厂迷案
东北是否会在双雪涛的小说中化为乌有,是很受关注的一个问题。虽然作家有着较为明显的“去东北”意图,反对单纯以东北问题为切入点阐释小说,他始终没有完全抛弃东北这一文学宝藏。在对双雪涛以及班宇、郑执的小说接受中,有关东北的风景逐渐被认定为暴力的、匮乏的、受损的、具有废墟感的,且提供了一种既破碎又硬朗、坚韧的悲剧之美,这其实依然是一种被想象的并停留在审美浅层的景观。双雪涛想要再度建构文学东北的确如众人讨论的那样,不能重复展现固定的风景,而需要“发现和发明”风景。在近作中,作家尝试以各种方式一次次邂逅故乡,却缺乏对风景新的发现,只呈现了对风景稍显不同的画法。
在《Sen》《不间断的人》中,东北是故乡,是人物的来处,甚至是根基,需要重返,需要还回重要之物以实现重生。在《刺客爱人》中,借助东北口音人物辨认出了同乡,达成了同乡的默契。尤其在小说的第三节后半部分,都市情爱故事、女演员的堕落故事随着霍光的到来发生了质的变化,平缓的叙述中突然迎来一场颇具仪式感的谋杀,并引出1996年的一起工厂血案,由此双雪涛的小说又回到了读者所熟悉的艳粉街和与之相关的工业废墟、东北迷案与大历史背景下的个人创伤。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不是用沈阳人的视角来看沈阳,而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霍光打量沈阳,并配以沈阳人小马的描述。艳粉街、小拖厂、废弃的厂房、空荡荡的车间,加之经常出现在其小说中的湖又一次被一一呈现出来。他需要一个外来视角完成对1996年下岗潮中的沈阳的速写,而不是自我追忆,追忆会模糊,会自我悲情化,而霍光眼中的沈阳既客观,又确认了那种非常熟悉的荒凉之感。在小说中,荒凉与废弃被多次提醒。
这一次,故事的缘起又被指认为下岗。几个下岗工人偶得古剑,指望着卖青铜剑的钱翻身,却因临时涨价坏了规矩被霍光杀死。在写霍光以剑斩杀姜丹父亲时,小说采用了提供细节的慢镜头:“姜的眼睛还在转动,话没有说完,血就流了出来,极多的血流在地上,像一摊机油。”前文车间里“一块块已经干透的油渍”与工人的“像一摊机油”的血相呼应,无论工厂、车床还是拖拉机,都是被丢弃的“废料”,但他们并不会化为乌有,而是以凄凉、惨烈之态留下痕迹。除了这种具有明显暗示性的废墟风景的描述,作者也表现了人们生活与精神的双重疼痛。工厂保卫科长姜在具有稳定工作的妻子面前的自卑和社会人小马一家的生活困窘在简要的叙述中被表露。文中说:“小马的母亲就在看车库,戴着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小马从床沿的一卷棉花里拿出那个东西。老太太正就着炉子喝苞米面粥,并没有看他们。霍光说,你妈现在怎么样?小马说,傻了,我给她送到阜新我姐那儿去了。”于江湖人霍光看来,这几个沦为社会游民的人粗俗、不守规矩,可恰恰是这几个被他所不齿的人改变了霍光的情感意识,他们生活的不易和死前的儿女情长使霍光的心莫名悸动,由此最是无情的刺客有了对情的感知。
当然可以把这起工厂血案视为一种历史叙事或者历史创伤叙事,但双雪涛将1996年的凶案插入此篇小说,明显不是为了叙述历史、发现故乡的另一种隐秘风景,他似乎更想借助这个90年代的迷案激活正在进行中的略显平淡的北京故事,使人物有来处,有秘密,有历史,并促成刺客霍光对情与爱的深省。此外,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大多为多线叙事,时间跨度大,他偏向使故事具有历史感,有生命的长度和沧桑感,这种写法也很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刺客爱人》中被作者标注了多个明确的时间点,从1977年到1996年及当下,并在各个时间段进行了简要的历史样态勾勒,比如:小说中写到宋百川的父母死于“文革”——这可被视为熟悉的伤痕文学;“宋百川跟他(霍光)说S市这两年弄国企改革,不是很太平,万事要小心”——这是一种对国企改制后社会状况的通常叙述。双雪涛有意在设置叙事的圈套,在轻重两极间往复,最终使小说在沉重的历史和残酷的日常中呈现出轻盈、灵逸、虚幻的气质,他偏爱小说这样的质地、这样的腔调,并借此从历史与现实中飞身逃逸,转而去碰触人性、情感、精神等层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