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入风云变态中”

作者: 吴怀东

关键词:《独坐敬亭山》孤独感继承与创新鸟云

皖南山清水秀,物产丰饶,处处皆景,有几座山名满天下,其中首屈一指的是黄山,中国古代最知名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所引用“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个说法道尽了黄山的魅力。九华山、齐云山也不遑多让,分别是佛教、道教圣地,自唐代以来香火即极盛,缭绕至今。此外,有一座特别的名山,就是位于今宣城市宣州区(唐代宣州所在地)的敬亭山。据地理学家测量,敬亭山主峰海拔不过324.1米,它属于黄山余脉。在古代,敬亭山位于宣城城北;如今,随着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城市已扩大到敬亭山脚下,山、城几乎融为一体,敬亭山迟早会成为宣城市的“市中山”。唐代《元和郡县志》记载:敬亭山“在宣城县北十里。山有万松亭、虎窥泉”。清修《江南通志》(卷一六“宁国府”)记载:“敬亭山在府城北十里。《府志》云:古名昭亭,东临宛、句二水,南俯城闉,烟市风帆,极目如画。”虽然敬亭山林木蔚秀,但并不壮观,风景很难与黄山、五岳媲美,也很难吸引佛、道信众,却是中国诗人心目中的圣地,被今人称作“江南诗山”。原因何在?是因为谢朓和李白及其诗歌。李白笑傲王侯,却“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祯《论诗绝句三十二首》其三),因为喜爱谢朓其人,崇拜其清丽之诗,其《游敬亭寄崔侍御》诗云:“我家敬亭下,辄继谢公作。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登高素秋月,下望青山郭。”因此长期盘桓于数百年前谢朓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宣城与当涂一带;李白一生“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却对敬亭山情有独钟,在李白写于皖南宣城、当涂的诗文中,《独坐敬亭山》无疑极其出色,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独坐敬亭山》,敬亭山不会如此出名。对这篇名作,古今学者做了大量研究工作,几乎题无剩义,本文想讨论前贤尚未涉及的此诗孤独感的成因与感情、意象的继承性问题。

李白孤独感之双重来源

此诗形式短小,文字凝练,语言朴素天然,是李白绝句中的上品。清初著名诗论家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云:此诗“命意之高不待言,气格亦内外具足,五绝中有数之作”。清代学者徐增《而庵说唐诗》云:“只此五个字(按,指‘众鸟高飞尽’),使我目开心朗,身在虚空,一丝不挂,不必更读其诗也。白七言绝,佳;而五言绝,尤佳。此作于五言绝中,尤其佳者也。”认为此诗是李白五言绝句的佳作。孤独是人人皆有的体验,是伟大人物和杰出作品共同的主题,《登敬亭山》思想情感的主题就是“孤独”。清代学者刘宏煦、李德举《唐诗真趣编》云:“鸟尽天空,孤云独去,青峰历历,兀坐怡然。写得敬亭山竟如好友当前,把臂谈心,安有厌倦?且敬亭而外,又安有投契若此者?然此情写之不尽,妙以‘两不厌’三字了之。为‘独坐’二字传神,性灵结撰,无复笔墨痕迹。”这首诗打动读者的是诗中那伟大的孤独感和独有的奇情妙想——想象出人意表,思接天地,物我两忘,感情激越,表现了李白的洒脱与高傲。明代学者李攀龙《唐诗训解》云:“描写独坐之景,非深知山水趣者不能道。”明代学者蒋一葵《唐诗广选》:“便是独坐境界。”黄生《增订唐诗摘钞》:“鸟飞云远,言其独坐也;末句‘独’字更醒。”当代学者解读此诗情感内涵时都注意到了李白强烈的孤独感:“此诗写独坐敬亭山时的情趣,正是诗人带着怀才不遇而产生的孤独与寂寞的感情,到大自然怀抱中寻求安慰的生活写照。”“这是一个身心处于孤独之境的诗人对这种境界的自赏,其中既有自负乃至孤傲的成分,也多少流露出一丝幽冷的意味。这是慨叹‘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的诗人复杂矛盾心绪的自然流露。”李白绝不与俗俯仰,他有一种伟大的孤独感,便在山水中寻求心灵安慰,努力实现物我两忘,表现在诗歌中就是人与山的互相安慰和欣赏——一种出人意表的想象。学者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想象这个特点,现代学者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后二句以山为喻,言世既与我相遗,唯敬亭山色,我不厌看,山亦爱我。夫青山漠漠无情,焉知憎爱,而言不厌我者,乃太白愤世之深,愿遗世独立,索知音于无情之物也。”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云:“首二句独坐所见,三四句独坐所感,曰‘两不厌’,便觉山亦有情,而太白之风神,有非尘俗所得知者,知者其山灵乎?”林庚先生分析说:“李白丰富天真的想象,好像把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赋予了人的生命。他说:‘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历来都只是人在看山,而李白却想象山也在看人。”杨义先生进一步将李白诗歌中与自然山水对话的想象理解为特定的思维方式:李白具有一种他人所没有的“山川灵化思维”,“中国山水诗不自李白创始,而自李白崛起出神入化的高峰。这种出神入化,与中国人的宇宙结构观念和文化思维方式,存在着深刻的内在联系”,“这种超越差异的齐物境界,使诗人在看取山山水水的不同生命形态或性格,往往凭着敏锐的直觉,刺探到宇宙的某些本质”,“之所以把山水灵化思维从物类、动作、感情诸方面,区分出不同的方式特征,用意无非在于更充分地发掘李白山水灵化思维的形式丰富性、渗透广泛性和意蕴深刻性。三位一体,也就是李白山水诗中物灵思维的清、奇、壮之所在了”。上述评论,深刻揭示了《独坐敬亭山》独特的思想情感内涵与鲜明的艺术特色。

然而,如果我们联系李白创作《独坐敬亭山》此时此地的情境会发现,此诗所写不纯是艺术夸张和想象。“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鸟、云都弃我而去,只剩下脚下的敬亭山,身边当然不可能存在关心自己并能与自己对话的人!《独坐敬亭山》准确的创作时间,作者未注明,且作品短小,能提供的信息量有限,无法从诗中找出确证,所以研究者的看法不尽一致,现在公认的是,此诗是李白晚年的作品,詹锳还提出更具体的时间是唐天宝十二年(753),李白五十三岁时。“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李白才华过人,一生傲岸不屈,渴望“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生不逢时,事与愿违,他感叹“古来圣贤皆寂寞”(《将进酒》),“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所以,杜甫作为旁观者就感叹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梦李白》)李白彼时的孤独更多在其精神感受层面——政治不遇之感,如同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的幽愤、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登幽州台歌》)的慨叹。当创作《独坐敬亭山》时,李白的孤独已有所不同,此时距离李白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宫廷已十年,正是在这十年里,玄宗昏聩,一心与杨贵妃谈情说爱,委政于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朝政日乱,最后导致安史之乱爆发,而此时李白长期在中原、江南一带游历,不仅亲身感受到时局的衰变,还伴随着年老体衰,不仅政治、思想上的知音日渐寥落,而且生活处境也逐渐陷入穷困。李白于铜陵作诗《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曰:“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吃饭都需要接济。李白晚年夜郎流归,最后来到宣州当涂,寄宿于当涂县令李阳冰家中,直至去世。可以想见,李白晚年在宣城,不仅精神上更加孤独,生活上也无依无靠、穷困潦倒,甚至处于被人厌烦的窘境。《独坐敬亭山》强烈而夸张的孤独,显然实有所指,既抒发政治上的不遇之感、知音难觅之憾,也感慨生活穷困、寄人篱下甚至遭人厌弃的现实窘境:李白无限感慨,既是政治理想的“失路之悲”,也是现实穷困、无依无靠的生活悲剧。

“诗仙”内心的秘密:创新与借鉴

李白是古代最伟大的孤独诗人,他的孤独来自政治上的理想主义,也来自文学上的才华过人与创新。然而,他的创作是否“前无古人”?

德国文学大师歌德说过:“各门艺术都有一种源流关系,每逢看到一位艺术大师,你总可以看出他汲取了前人的精华,正是这种精华培育出他的伟大。”艾略特说:“每当我们称赞一位诗人时,我们倾向于强调他的作品中那些最不像别人的地方。我们声称在他作品中的这些地方或部分我们找到了这个人独有的特点,找到了他的特殊本质。我们津津乐道这位诗人与他的前人,尤其是与他最临近的前人之间的区别。我们努力去寻找能够被孤立出来加以欣赏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抱这种先入的成见去研究某位诗人,我们反而往往会发现不仅他的作品中最好的部分,而且最具有个性的部分,很可能正是已故诗人们,也就是他的先辈们,最有力地表现了它们作品之所以不朽的部分。我说的不是这个诗人易受别人影响的青春时期,而是他的完全成熟了的阶段。”莫砺锋先生解释说:“除了生民之初以外,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总是其前一个时代文学的继续和发展。诚然,生活之树是长青的,生活所提供的创作源泉是变化无穷的。但是,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是有‘巨大的稳固性’的。”既然文学的发展使用共同的语言词汇,前后之间必然存在继承关系。李白自信自负,似乎目中无人,他回顾魏晋南北朝诗歌史,批判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五十九首之一)其实,李白不仅对谢朓情有独钟,而且也接受了六朝民歌的深刻影响。《独坐敬亭山》当然不会“前无古人”。横空出世,至少其感受、意象与六朝著名田园诗人陶渊明大有关系。

陶渊明的文学地位从其生前到身后很长时间并不高,其地位的突然提升是在宋代完成的。在南朝的主流认识中,陶渊明只是一个隐士,他的诗也是朴素的隐逸之诗,这种认识在唐代还是主流观点。李剑锋说:“对隋代初唐读者来说陶渊明已不陌生,但主要还是一位风雅高士,而非诗人。盛唐人虽有不满陶的一面,但总体上欣赏渊明风流,以群体的形式发现并开拓了田园诗。”可见唐人虽欣赏陶渊明隐逸行为中的坚守自我,但唐人还积极追求建功立业;唐人欣赏陶渊明饮酒的洒脱,同时讲究诗歌艺术,王维诗云:“陶潜任天真,其性颇耽酒。自从弃官来,家贫不能有。九月九日时,菊花空满手。中心窃自思,倘有人送否?白衣携壶觞,果来遗老叟。且喜得斟酌,安问升与斗。奋衣野田中,今日嗟无负。兀傲迷东西,蓑笠不能守。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偶然作六首》之四)

初看起来,李白的人格气质与陶渊明差距甚大:李白开朗热情,陶渊明沉静内向;李白入世极深,而陶渊明的理想是小国寡民的桃花源;李白喜好美丽清爽的山水,陶渊明喜欢宁静的田园。看起来二人的性情、社会思想以及诗风截然不同,然而,二者又大有相似、相同之处,二人在生活习惯上也有相似之处,皆好酒;都十分自尊,追求个人精神自由,陶渊明能“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而果断“归去来兮”,李白也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道教徒”,而陶渊明家世信仰“天师道”,因此,人格思想的一致性决定了李白诗歌必然对陶渊明诗歌有所借鉴。据李剑锋统计,李白“在现存的990首诗、166篇杂文中,据初步统计,至少有78篇诗文与陶渊明有较直接的关系,而在这78篇诗文中则有21篇与陶渊明饮酒有关”。

在《独坐敬亭山》诗中,李白与敬亭山的互相抚慰,进入了物我两忘的情感和想象世界,“独坐”深刻地显示了诗人的孤独之感,全诗即围绕此二字展开,而诗歌前两句正是通过描绘鸟飞云去的场景,渲染了孤独、寂寞的氛围。《独坐敬亭山》的高潮虽在后两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铺垫却是前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换言之,如果缺少了前两句,整首诗也就难以存在,这是一个圆满自足的诗境。清代学者李锳《诗法易简录》云:“首二句已绘出‘独坐’神理,三、四句偏不从独处写,偏曰‘相看两不厌’,从不独处写出‘独’字,倍觉警妙异常。”此诗中高飞的鸟与飘逸的云皆来自魏晋诗歌,这两种意象在陶渊明诗中出现频率尤为突出。

陶渊明诗文的云和鸟意象除了流行的意蕴以外,也还有其个人特点:二者经常被连用,且表达回归的意蕴。陶渊明诗歌中的鸟,虽然形态各异,“归来”却是它们共同的方向,如:“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遇云颉颃,相鸣而归。”(《归鸟》)“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连雨独饮》)“离言聿云悲,晨鸟暮来还。”(《于王抚军座送客》)“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咏贫士》其一)“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归去来兮辞》)可以说,孤云、归鸟都是陶渊明自身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和象征。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曰: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咏贫士诗七首》(其一)曰: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

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

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

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

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

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陶渊明这两首诗和另外六首诗以及《归去来兮辞并序》都被萧统收入《文选》,《文选》是唐代诗人最熟悉的前代文学总集,李白年轻时学习写作曾多次模拟《文选》所收作品,因此,李白对这两首陶诗当然特别熟悉。李白诗歌中大量使用了云、鸟意象,《春日独酌》二首之一:“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显然与陶渊明诗,特别是这两首诗有关。《独坐敬亭山》因为涉及高山景象的描写,出现云、鸟意象似乎十分自然,但也受到陶诗启发。明代学者朱谏《李诗选注》注“孤云独无依”云:“言我独坐之时,鸟飞云散,有若无情而不相亲者。独有敬亭之山,长相看而不相厌也。”吴烶《唐诗选胜直解》云:“山间之所有者,鸟与云耳,今则飞尽矣,去闲矣。独坐之际对之郁然而深秀者,则有此山,陶靖节诗‘悠然见南山’,即此意也,加‘不厌’二字,方醒得独坐神理。言浅意深,人所不能道。菊花、松树,南山,物我两忘。”可见,《独坐敬亭山》中出现鸟、云的描写,既是写实之景,也是对陶诗的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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