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明:他把明矾投向浑浊的池子
作者: 陈仲义关键词:向明日常主义现实关怀构思立意
1928年,对台湾诗坛来讲,是颇具福分、缘分与喜感的年份。因为这一年,它集中提供了超过个位数的十几位诗人的诞辰。在接连痛失三位巨匠(洛夫、余光中、罗门)之后,同庚的向明便成为硕果仅存、稀缺的熊猫引人瞩目。他“守成”于老枥,却不时踢踏出感时忧世的火花,火花中闪现白乐天的光影。“不诡谲、不卖弄、不矫揉、不造作、不投机、不取巧、不啰嗦、不唠叨”成了他的标签。a整整一个甲子,向明的瘦小身躯,实诚地、日复一日地推动生活之磨,把各种“鸟萝”“糖果树”“吊兰植物”,连同《诗余札记》《窥诗手记》,榨成浓淡相宜的汁液,赢得了较广泛的受众胃口,加上他参与度很高的策划、组织、评审、编辑工作b,特别是为人谦郁、隐忍、冲和的品行,奠定了他诗坛的“儒者”地位。
贴近日常主义
向明无数次表白:“如果不去认真生活,体验生活,要想获得同时代人的欣赏和肯定,无异于缘木求鱼。所以我主张以生活入诗,让诗源源不绝实实在在的从我们生活中流出来。”c“世间万物都可以入诗……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最好先写你身边熟悉的事物。”d“诗贵真诚,以生活入诗,才算是真我的表现。其次我认为从生活中可以找到俯拾即是的诗材,永远不虑诗源的枯竭。”e正是基于这样素朴的观念“生活本身即是一首最真切壮烈的诗”f向明义无反顾地投身生活,但如果不具备敏锐的眼力、批判性的视野,仍然会与生活擦身而过,无法“触到痛处,抓到痒处”,从而做到“稳准狠”。他贴近日常主义,热爱凡间尘世,擅于从平凡的小事发见诗意,且从中提炼深刻的憬悟和独到的审美。举凡失眠、咳嗽、洗脸、读报、翻书、鸟叫、出恭、下午茶、喂鱼、熄灯、盖章、厨余、麻辣、求签……皆拈叶成花。
一直自身边的琐事入手:“走进大卖场/吞鲸的欲望/便有如日中天的响亮/堆高机迭高的都是我/我的卡洛厘/我的唯他命/我的维骨力/我的精力汤/走进大卖场/所有的价值/都被自己的卑微推翻/计算器里无相关存档/我的一个字编不出一片条形码/我的一首诗换不来一个披萨/我的几本书只能在书房藏身/我这个诗人标不出价在卖场/走进大卖场/唏唏又嚷嚷/萝卜白菜苦瓜香蕉都有行市/卫生棉湿纸巾洗发精多代言/智能型手机太智慧而我不智/高画质大电视挤不进我蜗居/只想尝一杯白兰地又不零卖/再怎么便宜薄纸帋出手都难”。大卖场卖的东西可说包罗万象,一进场眼花撩乱,无所适从。一般民众,一方面在物质的洪流中尽情享受,另一方面心灵的原初与纯洁又被反复锈蚀。此时的诗人,保留着高度的清醒:坚定人与物各有其值。一方面他自嘲编不出一片条形码,换不来一个披萨,但另一方面,又高挺着精神的无价——那是用计算器无法衡量的价位。家庭的琐事是最具生活本相的。“妻说:猪肉又涨了/从三十四涨到三十八/还带好大的一块皮/妻说:老二的鞋子又穿洞了/买一双吧/要一百好几哩//妻说:又要缴房租了/我们的薪水袋/恐怕凑不齐//我说我能说什么呢/在我的诗里/一样也没有这些东西”(《青春的脸·妻说》)。表面上是妻子与丈夫间的对话记录,用那些个不能再熟悉的猪肉、鞋子、房租入诗,实则是大众的经济压力与现实困苦的和盘托出,具有普遍的现象学镜像效果,而结尾一句类比,活脱脱写出一个诗人的“赤贫”。继续对内助进行挖掘,挖到《妻的手》:“竟是一把/欲断的枯枝/是什么时候/那些凝若寒玉的柔嫩/被攫走了的呢?//是什么人/会那么贪馋地/吮吸空那些红润的血肉/我看着/健壮的我自己/还有与我一样高的孩子们/这一群/他心爱的罪魁祸首”。从爱妻之手再到爱妻所承受的保姆之重,《五张嘴》:“五张嘴,五张嘴的吼声/是五千吨的压力/我是那五只铁锤下/火星四溅的铁砧/震得目瞪口呆……五张嘴/是五千只蝗虫的口器/整天在囓咬着/直至一根稻杆般/什么也不剩”。《五张嘴》被诗性的思维渲染夸饰为铁锤与铁砧的关系以及蝗虫的口器,它的形象性,把一个家庭的隐私提升为一个沉重的普遍性社会问题,以小见大,是诗人手中娴熟的利器。
说完家庭、老婆,再说自己,譬如《洗脸》:“晨起洗脸/必先冲洗假牙/必先清除喉舌间/纠缠不清的/黏痰/必先蓄水一大口/咕噜两三声/奋力把宿夜的满嘴苦涩/吐了出去/梳洗既毕/层层剥开/被扭折成/重重心事的报纸”。连篇累牍的细节,不厌其烦的过程,都是为着铺垫结尾被扭曲的心事,就像重重折叠的报纸,纠缠不清。处于现代都市夹层的蜗居,人们不胜各种烦恼、摩擦与龃龉。生存的困顿、就业的压力,散见于教育、抚养、医疗、房屋等,而又都集中、浓缩在上班族的“打卡”里:“如何把自己/缩水成一张薄薄的卡纸/好让早班公交车的隙缝/插挤得进去/如何把勇气/从伛偻的皮囊里再释放出来/与满车中国未来的主人翁/争一个位置/然后──赶几程废气的氤氲/穿几十分贝噪音的布阵/然后──再把薄薄的自己抽出来/塞进打卡机/让机器卡擦的说一声/你很准时”(《第一课》)。薄薄的卡纸隐含着薄薄的自己,伛偻的皮囊,行尸走肉,整日里奔忙都是为着得到机器的嘉奖。都市里的灵长类,上班第一课已然蜕变为异形人,那么未来该怎样度过漫漫余生?虽然诗人对异化的鞭尸不像中生代林耀德、陈克桦们那样激烈,转用一种温柔的反话抵达相同目的,可谓异曲同工。
从上班族再引申为都市里的所有阶层与族群,除了打卡之外,都无例外地进行都市的统一“体操”——上楼、下楼:“上楼看老板的愠色,或老妻的菜色/下楼看多变的天色,或行人的急色//上楼听女同事的哭声,或孩子的闹声/下楼听电视的哭声,加机车的吼声//上楼,目穷非千里,是对楼的睡衣或秽衣/下楼,落脚非吾土,地楼尚有阿花的生意//上楼,楼高四层,十层,二十层/高耸入云,却一点也不与天堂比邻//下楼急急的下楼无非是忙着上楼/无非是,远处那一大片地,尚非吾有”。诗人通过上楼、下楼这一经典的市井掠影,匆忙的脚步夹杂追逐的辛酸,多变的市声透露焦灼的感叹。速度、节奏、效率,在上楼下楼的冲浪中,在短暂而迅捷的时空挤兑下,思索着人生意义的究竟,也引发出辽远的乡愁阻隔。
牢骚归牢骚,批判归批判,作者在灰色边缘地带发言,虽不免带着基本事实的阴影,却没有一味沉湎于消极,他仍不时清洁自身,整理自身,以向明而非向瞑的正能量,挺拔着。诗人对《茑萝》的嘉许,岂止是一般的掌声?“你是被风被雨被贫瘠揉得细细的一株茑萝/隔邻的电吉他一响/就令人耽心的一种纤瘦/而你居然不惯使用耳朵/却伸出众多/攀援的掌/以破瓦钵为家/以防盗窗当天梯/以红色的小喇叭花吹出向上/向上”。托细碎的五星花自况,不甘贫弱萎顿、拮据窘迫,屡屡寻求破茧,攀援向上,砥砺奋进。挣脱生活拘限,改变处境的勇气,颇鼓舞人心。而结尾“你居然不知道/上面是四楼/即使是月落/也亮丽在老远”,笔锋陡然一转,给予光明向上的势态当头棒喝,虽未免几丝苍凉,但更具现实骨感,反而带来一股悲剧性力道。
这就是敦厚透明的向明,一向以生活为矿源,在半明半昧的巷道里埋头作业。一路走来,安稳练达,手中的钻机,始终突突地转动着踏实的人生旋律。
社会现实关怀
真正的知识分子,具备担当的使命,超然于任何利益集团。诗人是知识群体中的精英,戴着荆冠,意味着有太多的事要关怀:民族苦难、社会杂乱、价值式微、人心荒漠。荆冠底下,那颗诚实而痛苦的心,总是时时处于煎熬状态。真正的诗人,不啻是歌咏美好的感恩者,还要为弱势族群仗义执言,故而向明坚称“只有摇头的诗人,没有点头的诗人”,旨在强调作为时代良知,当以回归《诗经》时代的讽喻为务,勇于针对时政提出诤言,助力世道人心培育优质心灵。
洛夫认为,近十年来,台湾社会写实之风盛起,诗人社会意识重于文学意识。诗的内涵日渐契入现实,向明诗中多含血丝,这正是他感时忧世的真情反射。诗的思考性取代了浪漫而无节制的感性,诗的语言也更接近日常用语。向明是其中最能把持定力,保持清醒,不愿随波逐流的一位。g向明的笔触探入社会的方方面面,且以鲜明的爱憎出入其间。在征逐权力的选举活动中,他一眼洞穿拙劣的把戏,便让辉煌的《排行榜》跌落成一颗最瘦的名字;观《看一条鱼被吃》的过程,诗人早早意识到人际关系的恶化、人性阴暗的虚伪狡诈,便让温柔敦厚多带点雷火;在厨房里,透过变质的《馊桶》,从灿丽到腐朽、从异香到酸臭的过程,作者揭示官员的质变一针见血;在族群日益撕裂的境遇下,诗人鼓吹《水和土的对话》,竭力呼吁和睦共处;面对鸡翅木制成的《太师椅》,诗人自觉进入历史化的威权主义反思;而经过十字街口的《安全岛》,受到左右皆不安全的威胁,则重新提出严峻的环保议题。
向明的现实关怀,自然不是惊木拍案的那种,多是儒家温润的微讽、友情的忠告。但《传真机文化》倒是一首具备相当现代感的力作。诗人由两性关系的单向表述,写出人我的疏离隔阂,看似轻松,实则沉重:“亲爱的/我的心跳/隔着遥远的昨日/永远祇能给你/一个无声的COPY//率皆如此//即使我/更亲爱的前世/在没有回房前/也只能收到/传不出心跳的一纸/Copy//你要相信呵/我仍活在距离以外/有时不得不与学舌的鹦鹉/结成连理”。从这一见惯不怪的现象关怀中,人们应该会醒悟到,现代人际关系渐次降至冰点,趋于公式化、规格化,乃至最真切的心意都可能异化为鹦鹉学舌。“传真机文化”告诉你,你只要不断地COPY不断传送就OK了,即使不是你真想说的也无关紧要,因为这世上没什么真话可言。作者鞭辟入里,提供了一份《喻世明言》。而对于资本主宰一切的负面,诗人看在眼里,急在笔下,却没有粗口暴力,而是绘出一幅暖色的《纡困》图景,你瞧:“信义路那端的落日/缓缓坠下如一大枚金币/眼看摔碎在世贸中心那些棱角上时/四野车声哗然/而那附近空地上的孩子们/却只管扯着飞天的纸鸢/像是在无心的引旛参加/一场绚丽的黄昏祭典”。一切向钱看的结果,已殃及全社会伦理,导致手足阋墙、亲情相戕,整个社会付出了包括下一代的惨重陪葬代价,我们不能不感佩作者及时拉响警报。另一首诗作《雪天》亦可作如是观的脚注:“一阵弥天盖地的/粉饰之后/这世界终于打理得纤尘不染/便以为/这就是/最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了/一句广告词如是说//怕只怕/无私的太阳/一旦露脸/怕只怕/清白的包装/温润地拆穿”。没有大声的呵斥,没有过激的谴责,通过雪天粉饰与包装的失落,提醒人心下滑的真相。
《天国近了》,同样在探讨资本影响力的议题,向明发挥他独有的机智,挑战社会唯利是图的主流价值:“是的天国近了/我们的鞋底越垫越高/我们的债台越筑越高/我们的大楼越盖越高/我们的生活指标高与天齐/我们的头颅快接近天国的裤腰/真的,天国近了/为了改信天国/我们把地上的神祇全部废掉/为了改姓天国/我们把祖先的恩宠全要忘掉/为了住进天国更富有/我们把公私财产全装进荷包/为了要跃升成天国子民/我们把垫脚的石头/全都踢掉//啊,天国真的近了/看那一条烟火飞升/美日护卫的金光大道”。类迭复沓的手法,共组批判性叠句交响,谁都难以自外其间。连续四次重复,造成节奏上的急切推进,且因强调人们“追高”动向,即利用物质手段猎取成功,进而产生象征幻象——天国近了,却隐含着一条自食恶果的末路。向明的洞若观火,为我们提供了《警世通言》。
萧萧说:控诉、批判、抗议的出发点,应该是关怀,关怀人的生活质量、人权待遇,批判不法、抗议不公、不平。表现于诗中,有两种不同面貌:一种温如春风,一种厉若秋气,多数时候向明是温如春风,少数时候厉若秋气。h《雏舞娘》呢?一半是凝重的笔触,一半是苍凉的色调:“世界那边却延起笑脸/脱呀!脱呀!/她这才想起/不过是老爸地里/没卖掉的一颗洋葱”。向明用洋葱“越剥/越白/越白/越嫩”的拟物化来展现雏舞娘为生活所迫的辛酸无助。通过赤裸裸的举动与视觉,洞穿文明社会的假面,将人性的苍白与卑劣暴露无遗。少女是这般,那么老年人呢?向明用《菜屑》的去头、掐尾、砍手、断臂、斩下来的根、须,顺手丢进角落的形象化处理,从总体上涉及老年化的严重社会问题,且呼吁:“这是那一门子的/赶尽杀绝呵//尽挑青绿的幼齿/却把生命之源的老弱/抛弃在外”。在托物寓意中,即便有时直呼告白几句,但因为紧紧贴靠于形象,并不存在直露与脱节的瑕疵。
《午夜听蛙》,正值台湾解严伊始,街头运动兴起,示威游行甚嚣尘上,诗人时居台北近郊,前有菜圃每夜蛙声不断,由此引发联想。全诗由36个“非”字带头,撑起否定性骨架,作密锣紧鼓的追杀。或迂回周旋,或旁敲侧击,或一语中的,36个“非”字,既可以说是控诉噪音污染,也无妨讲由联排的喷射器,发射不合时宜的心声:“非吴牛/非蜀犬/非闷雷/非撞针与子弹交媾之响亮/非酒后怦然心动之震惊/非荆声/非楚语/非秦腔/非火花短命的无声噗哧/非瀑布冗长的串串不服/非梵唱/非琴音/非魔歌非过客马蹄之达达/非舞者音步之恰恰/非婴啼、亦/非莺啼/非呢喃、亦/非喃喃/非捏碎手中一束愤懑的过瘾/非捣毁心中一尊偶像的清醒/非燕语/非宣言/非击壤/非街头示威者口中泡沫的灰飞烟灭/非西红柿加鸡蛋加窗玻璃的严重失血/非鬼哭/非神号/非花叫/非凤鸣/非……/非非……/非非非……/非惟夜之如此燠热/非得有如此的/不知所云”。在整个“非”主流的众声喧哗中,似乎也隐隐流露出诗人另一层面的杞人忧天:自解严后,社会各种意识形态、思想潮流汹涌澎湃,纷乱不已。仔细推敲,那些仍未获得真正理性的、公信的声音,它的滥觞、泛滥乃至后遗症,很可能会带来诸多无法预测的负面,不得不令人沉思,诗人由午夜听蛙所引发的联想,在在见出了他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