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遗作《刷牙》

作者: 程文

关键词:路遥 小说 甘泉 新时期

引言

路遥是以小说创作名世的卓越作家,小说在他的全部创作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根据《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收录,路遥现存短篇小说16篇(时间跨度:1973—1985)、中篇小说6篇(时间跨度:1980—1984),长篇小说1部(1986—1988),这些小说作品,基本涵盖了路遥从早期草创期(1970—1977)到中期迸发期(1978—1988)的主要创作,后期积淀期(1989—1992)的创作是以散文、随笔为主体,不涉小说创作。因而,通观路遥历时22年的文学生涯的创作情况及其取得的成就,可以看出解读路遥的作品,应以小说为重心。

2017年,陕北甘泉县在打造“路遥书院”面向社会征集路遥资料的过程中,发现路遥刊于甘泉县文化馆内部文学刊物《泉》杂志1979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刷牙》。这篇小说以前未在中国国内任何一家公开刊物发表过,以后也未被《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收录,因而,路遥在1979年发表的这篇小说,应被视为路遥的遗作。同年,甘泉县广播电视台拍摄电视纪录片《绝唱——路遥在甘泉》(王东迎编导),该剧首次披露路遥的短篇小说遗作《刷牙》,堪称功不可没。2019年,梁爽、梁向阳联名发表论文《新近发现的路遥短篇小说遗作〈刷牙〉》a,公布路遥的这篇小说并简要介绍了路遥创作这篇小说的背景。

2021年,笔者来到陕北,在甘泉县路遥书院发现路遥的这篇短篇小说《刷牙》,并在甘泉县作协主席崔喜奎等人的帮助下,得到《刷牙》的照相图片,对它进行了初步探讨。这篇小说署名是:路遥;写作时间文末标明是: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小说字数是:2974字。从作品中反映的内容来看,清晰表明了路遥从“文革”时期偏重政治意识形态宣传的创作向新时期全力表现农村新人新事的创作转变,而这篇小说的写作时间1979年,正处在路遥从早期创作到中期创作的转折点上,这就为我们深化了解路遥从早期到中期的创作转变,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见证文本。因此,笔者现将路遥的短篇小说《刷牙》原文公布,并探讨与其相关的创作背景和创作特色,希望对推进路遥作品的收集、整理工作略尽微薄之力。

刷牙

文/路遥

有些事本来很平常,可是一旦在某些环境中出现,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九七八年夏天,大山村十八岁的青年社员黑牛,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卫生学习班回来后,就成了队上唯一的“赤脚医生”了。

虽然是“赤脚”,但也还有“医生”之名;医生这两个字是和卫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的。不用说,医生本人都是讲卫生的。

就是基于这一概念,“赤脚医生”黑牛在学习班结束时,买了一个刷牙缸子,一把牙刷和三毛几分钱的一瓶牙膏。

回队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这位“医生”就赤脚片儿蹲在自家门前的硷畔上,刷开了牙。

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刷牙,不用说,当时的情况着实怕人: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刷破了,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他不管这些。他照样使劲刷。他知道第一次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刷牙讲卫生,保护牙齿。作为“赤脚医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刷牙的好处和不刷牙的坏处。

但是——生活中处处有这两个字——严重的情况出现了。

在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路、离公社也有五六十里路的偏远山村(这样的村庄在中国为数不少),人们还不习惯现代文明。可不,自古以来,这里谁倒刷过牙?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刷牙是“公家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还讲究这!

现在在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刷起了牙,岂非咄咄怪事?所以消息风快传遍全村,

先后有一些老者和童稚向刷牙者的院子里涌来,像看一台大戏一样围住了他。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惊叫声和稀奇的议论,嗡嗡地响成一片。有几个老头为了看清楚一些这新景致,竟然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他的嘴巴各抒己见。随后赶来的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从未见过刷牙,现在看见他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以为得了啥急症,吓得眼泪汪汪说:“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

黑牛本来就是农村中那种爱干净的青年。劳动也好,虽然泥里来水里去的,但衣着经常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除过平时穿的衣服,他还在箱底平平正正压着一套“礼服”——那是一身深兰色的粗布罩衣。布不怎样,但裁剪成制服式样,洗得干干净净,选得有棱有角,过个年节穿在身上,倒也还满俊气的。村里人因此都叫他“卫生人”。公社办卫生学习班,他们村当然推荐他了。

现在,这个“卫生人”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

黑牛向来遇事不慌不忙。这阵儿也一样:他不管众人怎样围观,甚至嘲笑他,照样不慌不忙刷他的牙。他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缸子里的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了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他的嘴上;又从他的嘴上看到土地上。

现在,黑牛刷完了牙。他很高兴:虽然牙床有点疼,但口里十分清爽。(这种痛快的滋味一生中从未体验过),他感到牙齿上剥落了一层什么东西——那是多年积下的污垢被清除了啊!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白净了——一定白净得像白玉米籽儿一样!

他站起来了,手里端着刷牙缸子,本来转身想回家,但不知怎的,心头萌生起这样一个欲望:乘这个机会,他很想宣传一下刷牙的好处。他现在已经是“赤脚医生”了!

他好记性——把学习班上公社医院大夫讲的牙齿方面的卫生知识,几乎一字不落说了一遍。

他的宣传还没完,人群里就发出了嘲骂声:“

哼!逛了几天门外,倒学起文明来了!”

“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猪娃哩!”

“哈呀,一股洋胰子味,把人鼻子都熏坏了!”

……

这时候,只见一个黑胡巴茬的老汉,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径直朝人圈里的黑牛走来,他没出声,抡起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朝黑牛的嫩脸蛋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站在这说你妈的脚哩!”

这是“赤脚医生”他爸。

老汉一记耳光打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院子里很快就剩下了他父子俩。

黑牛被他父亲打的牙刷牙膏都掉在了地上,手里只提着个刷牙缸子。他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啥打人哩?我现在是‘赤脚医生’,给大家讲讲卫生的道理,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说,刷个牙算什么错!”黑牛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定就是因为没……”

“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的吃核桃哩!别给老子糊说了!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到茅坑里去!”

……

当天晚上收工后,满肚子委屈的“赤脚医生”去找生产队长——叫队长评评公道吧!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这个村户口少,只是个生产队,所以队长就是全村的最高执政者了。老队长和黑牛爸一样满脸胡茬;在全村享有最高威望。他五十多岁的人,害着严重的气管炎,还为队里拼命劳动哩。

老队长这阵儿正盘腿坐在煤油灯前,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一边用劲地抽着旱烟锅——不知哪个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庸医生告诉他:抽旱烟能治气管炎。并且理论说,气管炎是寒症,烟是热性的,驱寒。老队长竟相信了这“偏方”。尽管咳嗽越抽越厉害,他还是拼命用这“偏方”疗治他的气管炎。

黑牛准备谈完他自己的“刷牙问题”后,就要对老队长具体讲解一下抽烟对气管炎的害处了。他现在有这方面的知识。

老队长还没等他开口,便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咳,你们这些年青人。庄稼人还刷牙哩?你看你洋不洋?文件上,报纸上,常常说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你这样下去,离修正主义不远了!咱个老百姓,刷那牙干啥?如果全村的青年人都搞这个刷牙的把戏,这坏风气传开来还了得?当然,话又说回来,谁没年轻过两天?有缺点错误改了就对了。你也甭为这事熬煎,在咱社员会上好好检查一下思想就行了……”

老队长苦口婆心教育完黑牛,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抽了几口旱烟,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等咳嗽暂时平息了的时候,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坐在脚地小凳上的“赤脚医生”正流眼泪哩。他赶忙安慰说:“你看你这娃娃,哭啥哩?以后不刷就对了嘛!”

黑牛满面流泪从小凳上站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喊道:“老队长,我检查!但你也叫我刷牙吧!刷牙是讲卫生哩,又不犯法嘛!”

“还刷哩?哎呀,你这娃娃怎学成了个这?你把刷牙说的那么神!照你这样说,我和你爸也要学你的样刷牙呀?”

“你们要刷脑筋哩!”黑牛赌气地说。

老队长也动气了,他直起身板来,想大声说些什么,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使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赶忙把那“偏方”——旱烟锅子,噙到了口角里,结果咳嗽更猛烈了,憋得老汉满脸乌青,上气不接下气,慌得黑牛赶忙上去给他捶背。

咳嗽停息了的时候,老队长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靠在铺盖卷上,闭起双目,痛苦地喘息着。

老队长肉体上的痛苦加上自己心灵上的痛苦,黑牛简直难受的连气也出不上来了。他想:我再给他讲抽烟对气管炎有害处,他会听吗?咳,病也许好治,老脑筋难改……

他觉得很闷,便从这屋子里出来了。

他站在村头一颗老榆树下,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睡了,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偏分头吹得纷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

天很晴,不象是打雷。是什么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好象是朝着他们村来的。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路遥在甘泉的创作背景

在路遥的成长历程中,陕北的三块地方对他至关重要:榆林清涧县,是他的出生地;延安延川县,是他的成长地;延安甘泉县,是他的创作福地,而路遥对甘泉情有独钟,他曾一次次在自己笔下称甘泉为“温暖的小县城”b。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路遥几乎每年都要光临甘泉,这个位于陕北南部、洛河水穿城流过的古老小城,虽然只有四万人口,却享有“十年九不旱,见苗收一半”的美誉,这座风光明媚、物产丰饶、文物古迹众多、人民生活滋润的小县城里,留下了路遥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记忆。而这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一个人:路遥年轻时最友好的朋友——张弢(1946—2010)。

路遥与张弢相识于1975年,当时,路遥还是延安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大学生,而张弢已经是驰名陕北的作家。张弢来到延安大学举办文学讲座,他那滔滔雄辩和惊人才华震撼了年轻的路遥,于是路遥主动去结交张弢,而在当时,路遥除了拥有天赋和抱负以外,实际上一无所有,但他幸运地遇见了伯乐张弢,热情仗义、爱才如命的张弢一眼相中并真心怜爱路遥这位出身寒微却心比天高的文学青年,两位陕北未来的文化英雄就这样正式订交。因此,从1975年开始,路遥每年都去甘泉采风写作,他每次都找张弢帮助,张弢是甘泉文化界鼎鼎大名的领袖人物,曾担任甘泉县文化馆馆长、文化局局长等要职,他为人既坦荡磊落、热情四射,又嗜酒如命、不拘小节,堪称是一位典型的陕北豪侠。那时候,对正在文学事业上攀登的路遥来说,张弢是一个理想道路上的同行者,一个热诚无私的好朋友,一个甘心情愿为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艺术家充当人梯的仗义大哥。路遥每次来到甘泉,张弢跑前跑后,为路遥安排免费的食宿,营造优越的创作环境,不仅如此,张弢还引荐路遥结识一些高朋贵友,其中最重要的,有甘泉县县委书记乔尚法、甘泉县道镇公社书记高应才、甘泉县水泥厂厂长郝东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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