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驺虞》:生态保护者的赞歌
作者: 刘毓庆《驺虞》是《诗经·召南》的最后一篇。诗云: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zōng) 。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bā) 。于嗟乎驺虞!
这可以说是一首简之又简的诗歌。前后两章仅更换了两个字,而那种盎然的生机便在这微小的变化中徐徐展开,一种来自草泽的优美歌声,回荡在了天地之间。今天研究《诗经》的人,大多忽略了《诗经》编排者的用心。《周南》始之以鸟( 雎鸠),终之以兽( 麟);《召南》也是以鸟( 鹊、鸠) 开始,以兽( 豝、豵) 作结。难道这里没有文章吗 ?《驺虞序》说:“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则庶类蕃殖,搜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矣。”《麟趾序》说:“《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周南》收之以人心“信厚”,《召南》收之以“仁”及鸟兽,这是一种王道政治的理想图景,也正是《诗经》删定者的美好理想。这种美好理想却通过自然生态来展现,难道不值得我们思考吗 ?明朝金九畴《咏驺虞》说:“芸芸万汇沐深仁,庶草繁芜瑞色臻。飞走郊原皆自得,双双叠叠并前陈。”畅茂的草木、穿走的兽群、自得的飞鸟,这难道不是从诗中感受到的太平景象吗 ?从《驺虞序》到《咏驺虞》,都提到了一个“仁”字,这难道不是从美好的自然生态中体悟到的王者仁人而及物的生生之德吗?
“驺虞”何物
“驺虞”这一名词,对秦汉以降的人来说,实在太陌生了。因而对它的解释自然就有了分歧。大略言之,有以下数说。
一、兽名说。《毛传》说: “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义”的主要表现是“不食生物”。从这里看,它还是一种“瑞兽”,有明君其德“至信”,这兽便出现以“应之”。故汉郑司农又说它是“圣兽”(《周礼·春官·钟师》注) ,许慎说它是“仁兽”(《说文解字》) 。后来沿用此说的学者甚多,如《诗经》博物学最权威的著作——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即说:“驺虞,即白虎也。黑文,尾长于躯,不食生物,不履生草。君王有德则见,应德而至者也。”随着《毛诗》的独传,这便成了后来的主流观点。像郑玄、孔颖达、朱熹等,在《诗》学史上有影响的学者多从此说。而且信《毛传》者,还为此找到了种种文献证据,如举《山海经》曰:“林氏国有珍兽,大若虎。五采毕具,尾长于身,名驺吾(虞、吾通),乘之日行千里。”司马相如《封禅书》曰:“囿驺虞之珍群。”晋郭璞《山海经赞》曰:“怪兽五采,尾参于身,矫足千里,倏忽若神。是谓驺虞,诗叹其仁。”以此证明驺虞为义兽、仁兽、圣兽。
二、官名说。韩齐鲁三家《诗》以为驺虞为官名。徐华岳《诗故考异》述《鲁诗》云:“古有梁驺者,天子之田也(《后汉书注》引《鲁诗传》)。古有梁驺,梁驺,天子之田也(《文选·魏都赋》注引《鲁诗传》,按:班固《东都赋》:制同乎梁邹。)”述《齐诗》说:“驺虞,为天子掌鸟兽官。(《解颐新语》引《齐诗章句》)”述《韩诗》说:“驺虞,天子掌鸟兽官(《五经异义》引韩、鲁说)……又:贾谊《新书》: ‘驺者,天子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天子佐舆十乘,以明贵也;二牲而食,以优饱也。虞人翼五豝以待一发,所以复中也。’此皆齐、鲁、韩三家义也。”陈乔枞《齐诗遗说攷》言之更详,其曰:
《后汉书·班固传》章怀太子注引《鲁诗传》曰:“古有梁驺者,天子之田也。”考《汉书·地理志》济南郡有梁驺。惠氏栋补注云:在今邹平县四十里孙家领是。依义则此邹应为驺字。乔枞谓孟坚言先王之迹既远,地名又数改易。是以采获旧闻,考迹《诗》《书》。今详《地理志》所引多据《齐诗》,此以梁驺为地名,载之《汉志》,知《齐诗》亦解梁驺为天子之田,与“鲁说”同。贾子《新书》云:驺者,文王之囿也;虞者,囿之司兽者也。《周官疏》引韩、鲁《诗》说:“驺虞,天子掌鸟兽官。”与贾谊解同。《东都赋》“制同梁驺”之语,明亦以驺为文王之囿。《尚书大传》云:“文王囚于羑里,散宜生之于陵氏取怪兽,尾倍其身,名曰驺虞,献之纣,以免文王。”然则囿之名驺,殆以此欤!
三、以兽名为官名说。汪梧凤 《诗学女为》 说:“古者驺虞掌兽,原取仁兽之名为名。犹之伯赵司至,金鸟辟恶,梼杌名史,獬豸名冠之例。故诗人叹美文王,借以为喻。官耶?兽耶?皆可通也。”胡承珙《毛诗后笺》更细论之云:
《说文·虍部》:“虞者,驺虞也。白虎黑文,尾长于身,仁兽也,食自死之肉。从虍、吴声。诗曰:于嗟乎驺虞。”此亦全用毛说,惟“仁兽”与《毛传》“义兽”不同。毛用古左氏修母致子之说,许则以其不食生物耳。郑司农注《 周礼》 又云“:驺虞,圣兽也。”此皆因瑞应而为美称。总之,“虞”字本义专取驺虞,故《书大传》但云“名曰虞”,而郑注即云“虞,驺虞也”。盖因古者先有此仁兽之名,故掌鸟兽之官取以名之,因而田猎之囿亦以为名,以及七驺八虞,或皆缘此而起。毛公以《序》云“《驺虞》《,鹊巢》之应”,又与《 麟趾》相配,皆系之鸟兽为义。而且《六韬》《周书》《山海经》、伏生《大传》皆在毛前,而毛与之合。《尔雅》自以为兽非常有,偶遗其名,不得以此遂谓古无是物。“三家”以为官名、囿名,皆缘后起之意。而以之诂《诗》,则皆不如毛说之精切也。
四、驺御虞人说。严粲《诗缉》曰:“驺虞者,驺御及虞人也。”以为驺虞是两种官名,驺御是驾驭车马的人,虞人是掌山泽苑囿的官。
五、马名说。毛晋以为驺虞指马,其《陆氏诗疏广要》说:“盖此物兽之俊逸者。以其俊逸,故马之健者比之。又《东京赋》云:圉林氏之驺虞,扰泽马之滕黄。是亦以其似马而称之也。《淮南子》曰:屈商拘文王于羑里,散宜生乃以千金求天下之珍怪,得驺虞、鸡斯之乘,以献于纣。则文王之马有名驺虞,可见此是马也。”
六、掌矢之官说。清潘克溥《诗经说钤》卷一说:“按《晁错传》‘材官驺发’,师古曰:‘驺,矢之善者。’夫掌山为山虞,掌泽为泽虞,掌舟为舟虞,掌桑为桑虞。则驺虞当是掌矢之官。又四矢为一发。(诗‘四矢反兮’)‘壹发五豝’,故归美掌矢之官。”
七、善矢说。王士濂以为驺虞当作“驺牙”,指一种箭。其《经说管窥》卷一曰: “驺与菆同,谓矢也。虞与吾、牙通,此当作牙……《说文》:‘牙,牡齿也,象上下相杂之形。’又《周颂》‘:设业设虡,崇牙树羽。’《疏》云: 栒之上刻为崇牙,故谓之业牙。《周礼·春官》: ‘典瑞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注云: ‘牙齿,兵象。’据诸说,则搜苗猕狩,先王本为简军实起见,故用善矢,如锯齿相杂之形,谓之驺牙。此诗言春田之际,草木茂,禽兽多,王与群臣驱车从禽,手工矢善,射则屡中,故观者叹美之而作是诗也。”
八、虎侯说。王闿运《诗传补》说: “驺虞,白虎,天子、大夫之虎矦也。夫皆王官,故射虎矦,圻内亦贡士。乡遂大夫,皆虎矦也。射者各志其事,贡士得人,其可谓称王官之职,志于驺虞者乎。”虎侯即用虎皮做成的箭靶。
在以上诸说中,最可值得注意的是以兽名为官名一说,其可贵之处,在于不务求新,唯在诠古。此一派是在充分尊重前人的基础上,进行分析、研究而得出的结论。当然其中也有回护《毛传》之意在内。从文献中不难看到,确有一种叫作驺虞的兽。汪梧凤、胡承珙以为古以兽名为官名,这非常有可能。古代有有虞氏,嬀姓。嬀字从为,在古文字中,“爲”字像人手牵大象之形,故徐仲舒先生以其为“服象之民族”(《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徐仲舒历史论文选辑》,中华书局1998 年版,第58 页)。象更大于虎豹,虞氏可驯服猛兽,故取以为管理山泽之官名,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就此诗而言,显然驺虞所指是“人”而不是“兽”。而且,大毛公旧说与汉代今文三家的《诗》说是完全一致的。《毛传》先说 “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这“虞人”显然就是指的“驺虞”,说明毛亨认为驺虞是人而非兽。在周代,司舟的叫舟虞(《鲁语》),司管山林的叫山虞( 《周礼》),司管田野的叫野虞( 《礼记》),司管泽的叫泽虞( 《周礼》),司鸟兽的叫兽虞(《礼记》)。由此推之,驺虞自然是司“驺”之虞人了。驺乃是古代帝王畜养禽兽的苑囿,虞即是管理、保护这苑囿的官员。驺虞一职,战国时尚存,只有职责略有变化,如《商子·禁使》中有“驺虞监马”之论,似乎驺虞变为管马的官了。大毛公不为“驺虞”加注,成于战国的《尔雅》也不训释“驺虞”,是因为驺虞还存在于现实中,不必加注说明。而今本《毛传》“驺虞,义兽”云云,当为汉代经师补入之文。《毛传》非出于一人之手,书中昭昭可见,如《芣苢传》,前言:“芣苢,马舄。”紧接着又说:“马舄,车前也。”如一人作,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毛诗》派是一个开放的传诗学派,故《序》《传》中每有矛盾叠现(参见《从文学到经学·〈毛诗〉的渊源及其兴起》章) 。此处也当是《毛诗》学者笔录的异说,并非毛公旧传。否则《序》言“仁如驺虞”,则《传》言“驺虞,仁兽”才对,何以应之以“义兽”呢 ?而且“仁如驺虞”,也当是续《序》者“赋诗断章”之义,而非解诗。只是后来学者泥于“驺虞”与“麟”的对应关系,忽略了毛公“虞人”的古训,故在“义兽”的基础上有了种种猜说。不过我们要明白,为什么在两说取其一的选择中,后世大多学者都要选择“义兽”“仁兽”之说呢?主要原因在于“仁兽”之说更具有道德伦理意义,更符合中国传统“天人一体”的观念和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原则,有利于和平生活与稳定社会秩序的建构,反映了中国民族的价值取向。
“发”字何解
《驺虞》篇的词义解读,分歧较大者除“驺虞”外,便是“壹发五豝”的“发”字。像“茁”是草生长壮盛的样子,“葭”指芦苇,“蓬”指蓬草。“豝”是母猪,“豵”是小猪,“于嗟乎”是叹美之声,这些古今解释分歧不大。至于“壹发五豝”“壹发五豵”,《毛传》《郑笺》《朱传》等都以为“发”是发箭。《毛诗序》中又提到了“搜田以时”四个字,“搜田”自然要射箭;《礼记·射义》中又有天子以《驺虞》为节的记载,既然是射礼所用,与射箭发生关系,便成了自然。因而古今学者多把这篇诗与田猎联系起来。如果说诗中之“发”指“发箭”, “壹发”怎么能射杀“五豝”?《毛传》的解释是: “虞人翼五豝以待公之发。”贾谊《新书》说:“虞人翼五豝以待一发。”《郑笺》说:“君射一发而翼五豝。”意思都是说国君发射一箭,苑囿的管理人员就驱赶出了五头母猪。孔颖达说:“五豝唯壹发者,不忍尽杀。仁心如是,故于嗟乎叹之,叹国君仁心如驺虞。”
这里出现了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茁葭”“茁蓬”,显然是春深草盛的季节。而豝——成年母猪和豵——未成年小猪,一是繁殖期或生育龄,一在发育生期。根据古代的礼制,这都是需要保护的。如《国语·鲁语》说:“宣公夏滥于泗渊,里革断其罟而弃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蛰发,水虞于是乎讲罛罶,取名鱼,登川禽,而尝之寝庙,行诸国人,助宣气也。鸟兽孕,水虫成,兽虞于是乎禁罝罗,矠鱼鳖,以为夏槁,助生阜也。鸟兽成,水虫孕,水虞于是乎禁罝罜,设阱鄂,以实庙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蘖,泽不伐夭,鱼禁鲲鲕,兽长麑麌,鸟翼鷇卵,虫舍蚔蝝,蕃庶物也,古之训也。”韦昭于“鸟兽孕,水虫成”下注曰:“谓春时也。”说明春天不是打猎的季节,更不能打生育期的母猪和发育期的猪崽。《礼记·王制》说:“不麛,不卵,不杀胎,不殀夭。”也明确地提出了不杀怀崽的鸟兽和幼兽。欧阳修看到了这一点,于是解释说:“召南风人美其国君有仁德,不多杀以伤生,能以时田猎,而虞官又能供职。故当彼葭草茁然而初生,国君顺时畋于驺圃之中,搜索害田之兽。其驺圃之虞官乃翼驱五田豕以待君射之。君有仁心,惟一发矢而矣,不尽杀也。”(《诗本义》卷二)但既然是“搜索害田之兽”,为何搜出来却只发一箭 ?而且五害杀一,其于不杀何异?
朱熹以为毛、郑说不确,于是释“壹发五豝”曰:“犹言中必叠双也。”关于“中必叠双”,季本《诗说解颐字义》解释说: “礼射每发四矢,《集传》若谓‘发四矢而得兽者五’,则兽多于矢,意其间必有叠中者,故以‘中必叠双’明之。”姜炳璋·《诗序补义》也说:“古者壹发四矢,如《诗》言‘四矢反兮’‘四鍭如树’。及《孟子》‘发乘矢’是也。然皆非谓四矢并发也。故《疏》云五豝壹矢杀其壹而已。或云杀四逸一者,非也。”龙起涛《毛诗补正》又说:“或谓矢十二为一发。《汉书》‘赐匈奴矢四发’。服虔云: ‘发,十二矢也。’韦昭云‘:射礼三而止,每射四矢。故以十二为一发。’”日本户琦允命《古注诗经考》说:“愚谓壹发者犹连中意,固不可谓一箭,亦不必谓十二箭也。”由此看来,同是认为“发”与射箭有联系,却又有了发一矢、一发四矢、十二矢为一发、一次连中等四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