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送别诗之祖
作者: 刘毓庆《诗经·邶风·燕燕》曾被清儒王士祯誉为“万古送别诗之祖”,诗之动人处,曾使不少人为之落泪。但其深藏的秘密,却鲜有人探得。诗共四章,原文如下: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几个训诂问题
这首诗大意并不难理解,一人别去,一人送行,在痛苦的离别中又有相互劝勉。但这里有几个关键性的词语需要辨析、疏通。
1.燕燕。关于“ 燕燕”,有三种观点,一种认为 “燕燕”即燕子,如 《毛传》“:燕燕,鳦也。”《尔雅·释鸟》:“嶲周,燕燕,鳦。”郭璞曰:“一名玄鸟,齐人呼鳦。此燕燕即今之燕也,古人重言之。《汉书》童谣云‘燕燕尾涏涏’,是也。”明吴雨《毛诗鸟兽草木考》云:“燕燕,鳦也,一名玄鸟,盖取其色之玄,故曰玄鸟也。齐人谓之鳦,盖取其名自呼,故曰鳦也。”第二种意见认为“燕燕”称双燕,一只称燕,两只就是燕燕,如毛奇龄《毛诗写官记》: “燕燕,两燕也。”又《续诗传鸟名卷》说:“乃燕祗一字,其曰燕燕者,两燕也。何两燕?一于归者,一送者。送者姜氏,于归者仲妫氏也。所谓颉颃也,此诗之本文也。若谓重言之,则鱼鱼雅雅,或以鱼雅写他物,则借此物重言之,未有称本物而可重称者。汉童谣云‘燕燕尾涏涏’,谓两燕婪尾。《赵后传》所云:‘帝见飞燕而召之,复召女弟。正两燕也。’若《尔雅》之名燕燕,则就诗文而承释之,谓诗文之称燕燕者,是此物也。亦两燕也,非一燕而重言之也。”第三种意见认为鳦鸟本名燕燕,不名燕,如清姚炳《诗识名解》说:“鳦鸟本名燕燕,不名燕,以其双飞往来,遂以双声名之,若周周、蛰蛰、猩猩、狒狒之类。最古之书,凡三见而语适合,此诗及 《释鸟》文 ‘燕燕,鳦’与《汉书》童谣‘燕燕尾诞诞’是也。余书省其文,多单言之。其后词章家习用乳燕、海燕之类,不知单言燕者乃鸟名。《释鸟》云:‘燕,白脰鸟。’《小尔雅》谓之燕鸟,凿然可据。则旧以燕燕为两燕,及曲为重言之说者,非也。”
考三说中,仍以《毛传》《尔雅》为确。《吕氏春秋·音初》篇说:“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鼔。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此处前言燕,后言燕燕,分明燕与燕燕为一物。一玉筐覆之者只能是一燕,一燕飞去,而歌曰“燕燕往飞”,说明燕燕非双燕之称。同时,这里披露出一个信息,本诗的“燕燕于飞”,乃是套用了一首原始古歌的开首语。于、往一声之转,《桃夭传》《雨无正传》《小旻笺》《江汉笺》皆云:“于,往也。”故“燕燕于飞”即“燕燕往飞”之声变。原始人类语言与儿童语言相似,儿童呼名多叠字,如帽帽、花花之类。钱锺书言:“稚婴学语,呼狗‘汪汪’,呼鸡‘喔喔’,呼蛙‘阁阁’,呼汽车‘都都’,莫非‘逐声’‘、学韵’。”(《管锥编》第一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6页) “燕燕”即燕子的鸣声拟音,成人语则单称燕。比如儿童称呼爸、妈为爸爸、妈妈。“燕燕”可称人类的语言化石,赖古歌得以幸存。燕声转则为乙,为鷾。李时珍曰:“燕字,篆文象形。乙者,其鸣自呼也。”段玉裁 《说文解字注》于“(丿+乙)”字下注云:“燕之鸣如云(丿+乙),燕、(丿+乙)双声。《庄子》谓之鷾鸸,鷾亦双声也。”
2. 之子于归。“之子于归”在《诗经》中出现达十二次之多,大多指姑娘出嫁,故今之学者多认为此诗是卫君送其女弟出嫁的诗。这种理解有点简单化。《毛传》:“之子,去者也;归,归宗也。”“归宗”指出嫁妇女因夫死而回到娘家。“归”字在《诗经》中多出现,有训出嫁者,有训返回者,如《采蘩》“薄言还归”,《郑笺》:“我还归者,自庙反其燕寝。”《殷其雷》“振振君子,归哉归哉”,即指返回任所。《击鼓》“不我以归”,指回家。《式微》“胡不归”,归也指回家。此处《毛传》所言应有所据,故从毛。
3. 颉颃。关于此,大略有三种意见。一种认为向上飞曰颉,向下飞曰颃,如《毛传》:“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据《说文》,颉是直项,颃是人颈。故徐灏《通介堂经说》申毛说: “鸟飞而上,必昂其首,故谓之颉(直项)。飞而下则见其亢(《尔雅·释鸟》曰:亢,鸟咙),故谓之颃。”竹添光鸿《毛诗会笺》亦云:“《说文》:颉,直项也。飞而上则项直向天;颃同吭,飞而下则吭掠地。”第二种意见认为《毛传》搞颠倒了,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亢”字注说:“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转写互譌久矣。颉与页同音,页古文䭫,飞而下如䭫首然,故曰颉之。古本当作页之。颃即亢字,亢之引申为高也。故曰颃之。古本当作亢之。于音寻义,断无飞而下曰颃者。若扬雄《甘泉赋》:‘柴虒参差,鱼颉而鸟胻。’李善曰:‘颉胻,犹颉颃也。’师古曰:‘颉胻,上下也。’皆以《毛诗》‘颉颃’为训。鱼潜渊,鸟戾天,亦可证颉下颃上矣。”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申段玉裁说云: “《说文》: ‘亢,人颈也。或作颃。’故又以亢为高飞也。三章‘下上其音’,又乘上章‘颉颃’而言,正以颉下而颃上,故诗亦先下而后上也。三章传‘飞而上曰上音,飞而下曰下音’,以经文先下后上证之,《传》二句亦互譌。”丁惟汾《诗毛氏解诂》又从声训上申段说云:“上、颃叠韵,故飞而上曰颃;颉、低双声,低者,下也。故飞而下曰颉。”第三种意见认为,“颉颃”状鸟于飞之貌,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颉之颃之’者,鸟大飞向前,则项直而颈下脉见(《说文》:亢,人颈也。从大省,象颈大脉形),此状其于飞之皃。云飞而下上者,后起之义。”
四家《诗》歧说与辨析
《燕燕》是一篇送别诗, 内容很明确。但送者何人?所送者又是何氏?这却是古今学者争论的焦点。汉代四家《诗》对此即有了歧说,反映了问题的复杂性。
1.《毛诗》家说。《毛诗序》说:“《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送人者为卫庄姜,所送者是“归妾”。“妾”为何人?则没有说。《毛传》在注“仲氏任只”句时说:“仲,戴妫字也。”意思很明确,所送者是戴嬀。郑玄则更明确地交代诗之背景,其云: “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也就是,序中所说的 “妾”,就是“陈女戴妫”。郑玄的观点,当是《毛诗》家世世相传的旧说。
2.《鲁诗》家说。刘向《列女传·母仪传》有如下的记载:“卫姑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以感恸,立而望之,挥泣垂涕,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送去,妇泣而望之,又作诗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清儒陈乔枞以此为《鲁诗》。刘向的《诗》学背景比较复杂,其祖上相传的是“元王诗”,“元王诗”与《鲁诗》同出自荀子弟子浮丘伯。
3.《齐诗》家说。《礼记·坊记》引“先君之思”二句,郑玄注说:“此卫夫人定姜之诗也。定姜无子,立庶子衎,是为献公。畜,孝也。献公无礼于定姜,定姜作诗,言献公当思先君定公以孝于寡人。”马国翰《目耕帖》云: “今就两说而通之(指此与上《列女传》说),盖诗为送妇而作,而妇之不能留于卫者,以献公之无礼也。故诗辞悲切,末赋先君之思,以畜寡人者,责献公也。”《经典释文》以此为《鲁诗》说,陈乔枞《鲁诗遗说考》则认为: “郑君《礼记》注多述《齐诗》说,《释文》‘鲁’字疑‘齐’之误。盖此篇鲁、齐同以为定姜之诗,而说微异。鲁说以为送其妇归而作诗,齐以为并为献公无礼作诗也。”《齐诗遗说考》亦云: “鲁以为送妇归而作,齐诗以为送妇归,并为献公无礼而作诗,义亦与鲁互备。”是《齐诗》说与鲁略同。
4.《韩诗》家说。李樗《毛诗详解》说:“《燕燕》之诗,毛氏以为卫庄姜伤己,《韩诗》则以为卫定姜归其娣,送之而作。郑康成注《礼记》又以为卫献公不礼于郑姒,郑姒作此诗,谓当思先君献公以待寡人。”李樗述旧说显然不够准确,但提到《韩诗》“卫定姜归其娣”一说,则不能不注意。娣即同夫之妾。《说文·女部》:“娣,女弟也。”段玉裁注:“娣,同夫之女娣也。”《大雅·韩奕》“诸娣从之”,《毛传》:“诸娣,众妾也。”陈乔枞《韩诗遗说考》说:“今据《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云:和帝葬后,宫人并归园,太后赐周、冯贵人策曰:‘朕与贵人,詑配后庭,共欢等列十有余年。不获福祐,先帝早弃天下,孤心茕茕,靡所瞻仰,夙夜永怀,感怆发中。今当以旧典分归外园,惨结增叹,《燕燕》之诗,曷能喻焉?’《后汉书·皇后纪》言邓后年十二通《诗》,是时《毛诗》未立学官,邓后之语本于三家,而与定姜送娣之说情事相和,则是用《韩诗》也。李迂仲之言,殆非无征。”
汉四家《诗》一个共同的认识是,这个送别故事发生在两位女性间,而且其中一位是卫国夫人,即诗中的“寡人”。这说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信息源,只是在经师传授中发生了变异,因此特别值得重视。在这些传说中,《列女传》之说虽具体,但“先君之思”一语不合婆媳口吻。同时即如何楷《诗经世本古义》所说:“其事有可疑者,时定公尚在,不得称先君也。”至于“献公无礼于定姜,定姜作诗,言献公常思先君定公以孝于寡人,则于是诗之上下文全不相属,其谬明矣”。三家 《诗》靠口授,口授则变异性较大;《毛诗》较早地把经师传说凝定在文字上,书于竹帛则不会再变。因此《毛诗序》可说是关于此诗本事的最早记载,是最需要认真对待的。郑玄笺《诗》,每参用三家说,于此诗则全从《毛诗序》与毛说,而且做了完整的补充。并且在《郑志》中对此诗从毛说还做了专门的解释。从现有的资料分析,《毛诗》与历史记载基本是吻合的,因此我们没有理由怀疑或否定它。
现代学者新说之失
现在大多数学者觉得古人的解释太离谱,于是别出心裁,创立新说。如余冠英说:“这篇似是卫君送别女弟远嫁的诗。”(《诗经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9页)高亨说:“此诗作者当是年轻的卫君。他和一个女子原是一对情侣,但迫于环境,不能结婚,当她出嫁旁人时,他去送她,因作此诗。”(《诗经今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38页。) 程俊英说:“这是一首送人远嫁的诗。诗中的‘寡人’是古代国君的自称,当是卫国的君主,‘于归’的 ‘仲氏’则是其二妹。”(《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1年版, 第68页)袁梅说:“这是薛国国君(任姓)送妹远嫁卫国时所唱的骊歌。” (《诗经译注》,齐鲁书社1983年版,第131页)。
如果抛弃经师传闻,就诗论诗,这些解释确实是无懈可击。最早在宋代,王质 《诗总闻》中就对《诗序》“卫庄姜送归妾”说提出怀疑,他说:“君夫人出远郊送归妾,既违妻妾尊卑之礼,又违妇人迎送之礼。”认为“当是女子往适人,君子来迎归,故即燕取兴”。又说:“二月中为乙鸟至,当是国君送女弟适他国在此时也。”清末崔述在《读风偶识》中,又进一步说:“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于归者,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也。”接着崔述又从历史的角度分析,自庄公之立,至戴妫之子桓公被杀,“已三十有九年,庄姜、戴妫恐不复存。《史记》以为戴妫先死,而后庄姜以桓公为己子。虽未敢必其然,然献公之出也,定姜见于传;其入也,敬姒见于传。而记桓公之弒,州吁之杀,绝无一语及于庄姜、戴妫,若无二人然者,则二人固未必存也。且庄姜既以桓公为己子矣,庄姜当大归,何以大归者反在戴妫?而古者妇人送迎不出门,庄姜亦不应远送于野也”。
闻一多《诗经通义》在王质、崔述分析的基础上,提出“薛侯送女弟适于卫”之说。他说:“《左传·桓三年》:‘齐侯送姜氏,非礼也。凡公女嫁于敌国,姊妹则上卿送之,以礼于先君。公子,则下卿送之。于大国,虽公子亦上卿送之。于天子,则诸卿皆行,公不自送。于小国,则上大夫送之。’案本篇亦诸侯嫁妹,君自送之,与齐侯事同科。当时行事,多不准于礼。或公不自送为左氏一家私意,非当时定则也。《传》曰‘礼于先君’,谓礼于先君之庙。此曰‘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当系薛侯送妹见于先君之庙,妹因以‘先君之思’之语勉薛侯也。”他之所以提出薛侯送妹适卫国,主要是根据“仲氏任只”一句,认为此即《大明》篇“挚仲氏任”之“任”,任是薛国之姓,魏源、于鬯等以为此诗咏薛女之事,故闻一多便把魏源之说接受过来,提出了“薛侯送女弟”说。但在闻氏的论述中,披露了他底虚的一点,就是诸侯嫁妹,君自送之,这不是合乎礼的规定的。但为了确定“薛侯送女弟”之说,他不得不以 “当时行事,多不准于礼”来解释了。薛在卫之东南,要从薛到卫国,需出西北,而此诗却说“远送于南”,显然不合。为了解决这个矛盾,闻一多把 “南”改读为郊野林垧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