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

关键词：德性 充实 美丑

春秋战国之世，许多所谓修德之人，如发冢的儒者（见《庄子·外物》）等，仅仅在缘饰外表上下功夫，而在德性方面，则毫无可称之处。所以，庄子矫枉过正，特意凭空撰出几位体残形畸而德性超众之人，同形全德亏之士做一番对照。他指出，就人类的形体与德性来说，后者是占绝对重要位置的。因此，只要德性完美，一切形体上的残缺不全并不足以为累;如果德性败坏，即使体周形全，容貌姣好，也绝不会给人以美的感受，而适足以为德之累。

本篇构思奇巧，共有六则寓言故事，前四段为一组镜头，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均为兀者，哀骀它则为形貌奇丑之人，借助这四位刑余丑厉之人，庄子反复论证德充自有外物前来应验的道理。第五段，以闉跂支离无脤结住前文残缺者粉墨登场的镜头，以形有所增的瓮盎大瘿导出下文的“益生”之辩，然后作者自发议论，总契首尾，点出全篇宗旨——“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末段借惠子“益生”而丧其德为例，反证修德的关键在于忘身忘情。先后散散写来，似乎泛杂，其实通篇贯以“德”字，章法隐秘而严整，大有一线穿珠，繁而不乱之妙。

下面拟选取关于“哀骀它”寓言故事的讲演内容，与读者共享。

历史上，鲁哀公和仲尼有过交往，《左传》哀公十六年载，孔子死后，鲁哀公为孔子作悼词：“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鲁哀公是十分尊敬孔子的，从其诔词内容看，二人之间应该有过交往，但这里的寓言故事却是虚构的。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卹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

“恶”，丑陋。王雱说：“哀骀它者，丑恶之名也。以其德充而形恶，故制其丑恶之名矣。”（《南华真经新传》）宣颖说：“骀，乃驽劣之名，又加以‘哀’，为可哀之劣人也。它者，他也，泛有所指。大抵皆子虚乌有之类也。”（《南华经解》）本篇我们讲的第一个寓言故事中的人叫王骀，根据宣颖《南华经解》的解释， “骀”有“劣马”之意，“哀”有怜悯之意，“哀骀它”是一个德性充实于内，相貌丑陋，令人怜悯之人。

哀骀它是个很有魅力的人，男人们跟他相处，便思恋他，不肯离去。“与……宁”在古汉语里是一个关联词语的结构，表示选择，相当于“与其……还不如……”或者“与其……宁愿……”的意思。妇女见了哀骀它以后，就请求父母说“与其嫁给别人做正妻，还不如做哀骀它的小妾”，这样的妇女已经有十多人了，而且还有人不断地这样。这里有两层意思，第一层讲男人，第二层讲女人，现代人的观念里这两层应该是并列关系，但在古人看来，这里存在递进关系。明清研究文章学的人提出一种加倍夸张的说法，即后者比前者更加夸张的意思，如吴世尚说：“妇人见之……妇人忘其丑尤难，此皆加倍写法。”（《庄子解》）林云铭在《庄子因》中亦持此说。他们认为，女人物色男人，更加停留在皮相上，对男人内在的德性、本质较为轻视，而男人不同于女人，相对更加理性，更注重内在。从这个角度看，哀骀它能够被男人欣赏是情有可原的，因为男人对相貌本来就比较轻视，所以更看重他的德性，自然可以轻松地忽略他的丑陋形貌。但女人不同，能够让看重外貌的女人们如此喜爱他，说明哀骀它的确有异于常人之处。所以第二层写女人对哀骀它的喜爱程度，相对于第一层写男人的要更加夸张。这里还有一个小点，古代正妻的地位很高，小妾要听从于正妻，地位很低，所以一般的妇女都梦想成为正妻，能够做正妻的都不愿做小妾。这里妇女们能主动放弃成为正妻的机会，梦想成为哀骀它的小妾，更加说明他魅力大。

“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唱”，倡导。《说文》云：“唱，导也。”《诗经·郑风·萚兮》中有“倡予和女”，“倡”表示唱和之“唱”。可见，古时“唱”和“倡”的用法不同于今日，我们现在用的“倡导”之“倡”，早期写作“唱”。鲁哀公此两句连下句“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的意思是说，自己没有听说过哀骀它倡导什么，只是常常随和他人罢了，他也没有统治者的权位能够拯救别人于危亡之中。“无聚禄以望人之腹。”“聚”，积蓄;“禄”，俸禄。“望”的意思和现在不太一样，现在认为往远处看叫作望，这里的“望”是肚子吃饱的意思。李桢说：“《说文》：‘望，月满也。’腹满谓饱，犹月满为望，故以拟之。”（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十五的月亮圆圆的，那一天叫作“望”，从这里引申出来，人的肚子吃得饱饱的，很像“望”这一天的月亮形状，所以“望”是饱满的意思。此句连下句是说，哀骀它也没有积蓄和俸禄能使别人的肚子饱满，同时又长得非常丑陋，让天下人见了都感到惊骇。“和而不唱”和前面的“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是一个意思。“知”，见识;“四域”可解释为天下、国家，也可解释成四周。哀骀它的见识没有超出这些世间的常人。“雌”，指前面那些追着给他当小妾的妇女们;“雄”，指前面那些见了他以后“思而不能去”的男人们。“雌雄”，李颐、成玄英解释为“禽兽”。一般情况下，古文里面确实是这样解释“雌雄”的。但褚伯秀在《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中持不同看法，他认为前文中有“丈夫与之处者”和“妇人见之，请于父母”等句，既然有丈夫、有妇人，上下文连起来理解，自然不应该指雌雄的禽兽，而应该指男女。褚氏此说更为合理。现在，我们来看哀骀它这个人，他既没有君主的权位能够救人于死地，也没有俸禄能够让别人填饱肚子，长得又难看吓人，还只会一味地顺从、附和别人，没有倡导出什么东西，他的智慧见识并没有高出周围的常人，但男男女女都围绕着他不肯离去，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只有一个解释了，他一定是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至于哪里不一样，庄子在下文借仲尼做了具体解答。

除普通人外，连国君也迷恋上了哀骀它。鲁哀公召见哀骀它来看，果然是形貌丑陋到足以让天下人感到惊骇。他和鲁哀公相处不到一个月，鲁哀公就觉得他有高出别人的地方。“期年”即一周年。不到一周年，鲁哀公已经信任他了。“宰”，冢宰，是周官名，位列六卿之首。这里的“宰”不能解释成宰相，先秦时期的官制中没有宰相，所以我们写文章、做翻译的时候，先秦文献中的“相”不能解释成宰相。“传国”，委以国政。国家刚好缺少冢宰，哀公想把国政委托给他。这里不是说哀公想把国君的位子让出去，而是想让哀骀它当冢宰。“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李颐说：“闷然，不觉貌。”（《经典释文》引）即没有知觉的样子。“氾”通“泛”，无所系念的样子。面对鲁哀公的盛情，哀骀它无动于衷，漫不经心而好像有所推辞。比起哀骀它，哀公自愧不如，自谓“寡人丑乎”，最终把治理国家的权力交给了他。这个“丑”不是丑陋的意思，大概解释成惭愧比较接近原意。可是没过多长时间，哀骀它便离哀公而去。“卹焉”，忧虑的样子。哀公有一些迷茫，有一些失望，好像丢失了什么一样。哀骀它走了以后，鲁哀公觉得好像在国中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和他一起快乐了。“是何人者也？”点出了鲁哀公对哀骀它的恋恋不舍。

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㹠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我孔丘曾经出使楚国，刚好看到有小猪在吃死去的母猪的奶。“少焉眴若”，崔譔说“：谓死母目动。”（《经典释文》引）其实“眴若”者指小猪，而不是死去的母猪，谓小猪瞪着眼睛，很惊恐的样子。刚开始小猪不知道它们的母亲已经死了，一上去就吸母猪的奶，过了一会儿发现后，就出现了“眴若”，随后“皆弃之而走”。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焉尔”，才如此，才导致小猪们发呆、惊恐，随后走开的结果。“不见己”“不得类”是导致结果出现的原因。“不见己”谓母已死，目不能见己。“不得类”谓其母形状已不同往昔。这个“类”的解释很多，有人解释成小猪感觉到母猪和自己不是一类，我们这里解释为小猪感觉到母猪跟以前的母亲不一样了。这两种解释都可以，原文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也很难猜测。

“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这两句话非常重要，可视作这篇文章的中心论点。小猪爱它的母亲，主要不是爱母亲的形体，而是爱母亲内在的德性、精神。“使其形者”，是说主宰形体的德性。在小猪看来，母亲的精神死了，母亲的形体也就没意义了。这说明，内德充实，虽恶骇天下无妨;否则，虽亲如母子，亦必弃之而去。

接着庄子又插入了一些例子：“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罗勉道说：“翣以木为筐，衣以白布，画云气其上，有柄如扇，以障柩。” （《南华真经循本》）“翣”是一种棺饰，棺材抬出去的时候，作为装饰品盖在棺材的两边。战死在疆场上的人，如褚伯秀所言：“形且不得全归，何望仪物之备哉？”（《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受了刖刑后没有脚的人，自然不会再去爱鞋子了。紧接着，庄子说“皆无其本矣”，这里的“皆”包含了前面的母猪、战死之人、刖者三个例子，它们的共同点是基础的东西都没了，母猪的精神、战死之人的棺材、刖者的脚都没了，还需要那些附着在 “本”上的东西吗？胡文英说：“刖者之屦……连用三喻，是神不全者，著笔俱在对面反面。”（《庄子独见》）这三个例子共同从反面说明，人如果丧失了内在的本——德性，那外在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诸御”，宫妃。“翦”和“剪”是通假字。天子选拔妃子时，要求女性不剪指甲，不打耳洞，这是为了让她们保持形体的完整。我们现在可能没法理解这个观点，但古代确实如此。《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在古人眼里，身体、皮肤、毛发都是父母给予的，如果随意伤害这些，包括随意剪头发都是不孝的表现。《三国演义》里曹操下过一道命令，谁的马进入老百姓的麦地里就要接受惩罚，结果他自己的马受惊后跑到麦田里去了，曹操也不能割了自己的头，于是就割了自己的一些头发表示接受了惩罚。在现代人看来，曹操只不过割了一些头发，他果然是个心机很深的大奸臣。但在古人看来，割头发也算是一种惩罚，是不孝的表现。如果和这些观念联系起来，这里的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就能说得通了。接下来讲“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礼记·礼运》曰：“三年之丧与新有昏者，期不使。”“复使”，役使。新婚后就要停止受到外界的干扰，可以不再服役，这是为了保护新婚者内心不受损害、保存完好的本性。这里有两层意思，一层是天子选妃，一层是普通人娶妻，宣颖在《南华经解》中认为这两层都属于正面立论，与前面从反面立论的三个例子形成呼应。

“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保持形体完整的人都这么让人感动了，何况保全德性完整的人呢？这里再次阐发了庄子德性高于形体的观念。“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说现在哀骀它没有说话而得到了人们的信任，没有功劳而得到了鲁哀公的亲近，让别人授予他治理国家的大权，还唯恐他不愿接受呢。

“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是必”，一定。释德清说：“才全者，谓不以外物伤戕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坏，故曰全。”“才全”指自然才性的完整，自然才性即天性。“德不形者”指内德不外露。这里我们需要举几个例子来说明“德不形者”。前面讲到《养生主》篇的时候，有人认为老聃还没有达到至人的境界。老聃的德性比较高超，但还是有人在吊唁他的时候，像死了父母那般伤心地哭，说明老聃还没有做到“德不形者”，因为老聃的德性外露了，所以人家被他感动了才哭得如丧考妣。这一说法正是和此处的“德不形者”相联系而发挥出来的。此外，杂篇第一篇《庚桑楚》中，庚桑楚所到的地方粮食便会丰收，人们就像拜菩萨一样去祭拜他，说明庚桑楚没有做到“藏身深眇”，他的德性还有外露，别人知道他的好处后才会去祭拜他。真正做到内德不外露的人，别人是不会了解他的，像列子在郑国待了几十年，人们就不知道他，这就达到了“藏身深眇”的境界。这里孔子评价哀骀它就达到了“才全而德不形者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