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一生真伪复谁知

作者: 田崇雪

引言: 大伪似真

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其实金玉裹败絮。他横溢才华,风雅自命,其实格调并不高。他清高自许,洒脱不羁,其实功名心特重。他自作多情,情场得意,其实是一场误会。他高谈阔论,运劫正邪,其实都是空对空。他官运亨通,仕途开挂,其实多投机钻营。他宦海沉浮,全身而退,其实并未真觉醒。……

你说的是贾雨村,对,就是他。一个玩转人生的高手,一个假之集大成者,一个浑身上下自始至终没有一丝真味儿的人,一个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的主儿,一个虚伪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的人,一个你永远叫不醒的装睡的人。

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最后一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大起大落、大开大合转了一个大圈儿终于一切清零又回到起点的贾雨村,经历不可谓不丰富,感受不可谓不深刻。按理说,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作为“儒林之俊杰”“知识之精英”的贾雨村“今遇大赦”,侥幸得脱牢狱之灾,是该为自己的人生算算总账,反思、反省和总结的时候了,可是我们看到了什么?我们看到的是这位贾雨村先生却依旧睡眼朦胧,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急流津、觉迷渡、茅草庵,这是他与恩公甄士隐一别之后的第二次相见。一番机锋之后,甄士隐“拂袖而起”(他要去超度自己因难产而殒命的女儿英莲),他竟然“恍恍惚惚……睡着了”,直到空空道人再次将《石头记》抄录一遍之后想“寻个世上清闲无事的人,托他传遍……直寻到急流津觉迷渡口草庵中……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复又使劲拉他,才慢慢的开眼坐起。便接来草草一看,仍旧掷下道:‘……你须待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到一个悼红轩中,有个曹雪芹先生。只说贾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说毕,仍旧睡下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细细想来,时下流行的这句话用在贾雨村身上何其切也!

是的,这个人的一生都在伪,都在装,都在瞒,都在骗。伪到赢得了一系列贵人的信任或慷慨解囊,或扶辕架梯,或骑上马再送一程,使其人生接连开挂;装到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使其人生跟头踉跄枷锁加身;瞒过了《红楼梦》的铁杆粉丝脂砚斋,骗过了众多后世红学家。

大伪似真,诚哉斯言。但毕竟,还是有人能够洞若观火,目光如炬,洞穿其麒麟皮下露出的马脚来的。譬如贾宝玉,譬如贾琏,譬如平儿,譬如贾府某个无名的仆役等。

在汲汲于功利的漫长人生中,贾雨村曾经有过三次闻道觉悟的关键时刻,一次是第一次罢官,做西宾于林府,智通寺漫游,面对那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他似懂非懂。面对那位齿脱发落正在煮粥的龙钟老僧,他避之唯恐不及,错过了开悟的最佳时机。一次是急流津月迷渡茅草庵,他与恩公甄士隐二次相遇,在甄士隐的启蒙之下他本可以得道开悟,却急于渡河勘察田亩,再次错过了。最后一次也是最后一回,同样是急流津月迷渡茅草庵,他与甄士隐三次相见,却在甄士隐拂袖而去的当口呼呼睡去,空空道人将其唤醒,请其将《石头记》问世传奇,他却推给了曹雪芹,复又睡去,再次错过了为空空道人开悟的最佳时机。

纵观其《红楼梦》中的一生,不止最后一回,他一直都在装睡,睡眼惺忪之间,做的不是得道觉悟的梦,而是东山再起的梦。是的,贾雨村的一生都在做着“重整基业”东山再起的梦,但凡有碍于此梦者,一律踏平,凡其过处,寸草不生。

贾雨村既是《红楼梦》中的实体人物,又是一个观念人物,有着极强的隐喻、符号和象征功能。其作为实体人物的一言一行都说明着现实生活的丰富复杂——善与恶的伦理交织;其作为虚拟人物的隐喻、符号和象征都说明着艺术哲学与人生哲理的相辅相成——真与假的哲理辩证。

才貌风度:开挂人生的通行证

《红楼梦》中,开卷头回,贾雨村甫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在一般看官心目中,贾雨村绝对称得上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学问、有才华、有胆识、有美貌的六有青年,唯一的遗憾就是穷了点,穷到卖文为生,穷到没有路费赴京赶考。

我们来看作者怎样写他。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开卷头回,作者就交代了贾雨村的籍贯、出身、履历、现状等,虽然没有具体年龄,但我们完全可以从名、字、号等诸多信息中得出贾雨村业已成年(旧时汉族传统,男子20岁冠礼,取字。女子15岁及笄,取字。),至少20岁。强调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它意味着贾雨村的人格业已养成,更兼出身于诗书仕宦之族,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等诸多信息均可表明,作为成年人的贾雨村家道中落的窘状使其早已尝到了人情冷暖, 世态炎凉,再次表明其人格的业已养成。为什么如此强调“人格业已养成”呢?因为遍览红学文献,我们发现绝大部分专家学者在评判贾雨村的时候都会说到贾雨村之道德败坏并非“一开始”就坏,而是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强调其人格的业已养成是想说明,更是想反驳或者想澄清:《红楼梦》中的贾雨村之“坏”并非是后来“变”坏的,而是从“一登场”就坏的,如果真的是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那也只能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的“发展变化过程”,而不是一个从“一尘不染”到“腐败不堪”的“发展变化过程”。

紧接着,作者借助于甄府丫鬟娇杏的眼睛,交代了贾雨村相貌、气度,借助于中秋节甄士隐盛情邀饮,贾雨村借酒逞才,交代了贾雨村的才华、理想和抱负。很多红学家们,包括《红楼梦》中人,之所以认为贾雨村起初并不坏, 愿意慷慨相帮,多半也是凭其不俗的相貌、气度,出口成章的一律、一联、一绝所表现出的才华、理想和抱负。窃以为,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读:以貌取人,以言代行。

我们知道,“以貌取人”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不绝对;“以言代行”“言为心声”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与“以貌取人”相比就更不靠谱。品格与相貌、谈锋非但没有绝对的对应关系,而且对那些惯常“以貌取人”“以言辨人”的人来说,外表俊朗、能言善辩就更具有欺骗性。贾雨村后来之所以能够一路绿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与爹妈给的一副好皮囊、与自己练就的那一副好口才有着绝大的关系。这真是没办法的事,美丽、健谈本身的确就是生产力。如果单单从三观上看,淡泊名利、“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是不可能与利欲熏心、“有奶便是娘”的贾雨村成为好朋友的。甄士隐中秋节之前之所以结交贾雨村,更多的是被其形象气质所蒙蔽;中秋节之后之所以看好贾雨村,更多的是为其“一律、一联、一绝”所展现出的才华、抱负所蒙蔽。倘若甄士隐能够预知贾雨村后来的龌龊行径,我想,不要说他能进士及第,即便是面南背北,照甄士隐的为人,他断然不会与贾雨村结交的。贾政接纳贾雨村除了看重妹夫林如海的面子、举荐,就更是凭着贾雨村的形象气质和能言善辩,书中交代得非常明白:“(贾政)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

那么,我们看贾雨村的一律、一联、一绝的水平到底如何呢?

在分析和欣赏《红楼梦》诗词歌赋的时候,我们得首先确立一个前提:《红楼梦》中的诗词歌赋虽然都是作者创作,但此创作非彼创作,作者只是代拟,作者不能甩开膀子逞才使气尽情发挥,他必须考虑到他笔下所塑造的人物自身的出身、教养、学识等,也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作者笔下所塑造的人物的艺术水平与作者本人的艺术水平画等号,他只是量身定做,按头制帽。当然,量身定做也见功夫。

有鉴于此,我们先看贾雨村的一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平心而论,此时的贾雨村是穷,但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就是说,为前途而奋斗中的贾雨村还是比较励志的,虽然穷,尚未酸。

在诗词格律乃才子文人本色当行的时代,总体而言,此诗用典平平,韵律平平,意境、格调更是平平。但却符合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贾雨村的心境和水平:对爱情的忧患,对前途的焦虑,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自怨自艾;同时,在忧患、焦虑和自怨自艾中还有着那么一些憧憬和期许,如此而已。

至于紧接着的一联:“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无非是说自己是块料,伺机而动,待价而沽,谁不识,谁就是有眼无珠,如此而已。

至于那首七绝:“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就更是赤裸裸的自白、自供:我就是天上的那一轮明月,光耀苍穹。你们都是芸芸众生,只有仰视才见。诗贵含蓄,忌直白。此诗虽然是借月抒怀,但较之前人,并没有翻出多少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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