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不会破碎

作者: 强雯

喜悦像一只迷路的鸟,会突然撞向人脸。

在成都东站动车出口,田玉玉看到李季,就是这种感觉。厚实的嘴唇上挑,额头自然缩短,眼线略微弯了一下,这是李季。站台人潮涌动,水波一样旋转、覆盖,但寻找到彼此的意中人,没有费多大工夫。他们朝对方招手,四目相对、情起、短促,双手紧紧握了几秒,欲言又止。

“等了很久吗?”

“没有。”

沉郁的地下空气翻卷,馊糊味乱蹿,想说的话很多,几次都跳在嘴皮上,又落回去。地铁上依然人浪压着人浪。无数小眼睛,是钉死了甜言蜜语的钉子。田玉玉清清喉咙,想还是拣重要的话说吧,脑子里过了一圈,竟然都是不重要的话。她看他,他也即时回应,对视,是啊,想说的都是鸡毛蒜皮。

人挤挤搡搡,趔趔趄趄。有人的行李箱滑动起来,撞到另一些人,口角之争迅速蔓延,像深水里的炸弹,冒了一个巨大的浪花,又被海洋吞噬,伤及鱼苗。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不悦在车厢中酝酿。

出现了一个空座,李季按了按田玉玉的肩头,示意她坐下。她不愿意,想一直和他并肩而立,这样,他们中间的空气会被压缩到最小。亲密。

但他还是坚持,人太多,他再一次用力,她被按在座位上。

这下两人距离远了,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如坐针毡。刚刚还纯净温情的空气被平白添加了颗粒,硌得人不适,他却如释重负掏出了手机,拇指滑动,专注地看了起来。田玉玉看看周围的人,即使站着的情侣也是依偎在一起。

想说的话都吞咽了下去。像海水。

过去他说,有时在船上颠簸睡着了,都会做吞咽海水的梦。一口接一口。

“你会被咸醒吗?”刚开始那会儿田玉玉还会打趣李季,并为自己的俏皮感到得意。她其实知道那是梦口水,没有点破。

“没有味道,就是给呛醒了。醒来后,还是觉得颠。从头到脚。”

现在她不会这样问了,费力讨好,他无心发现。

李季还在看手机,田玉玉牵了一下他的衣角,他并没有从手机中抬起头来。

她突然感受到被海水呛醒的不适,反胃。看看左右,都是人,那只叫作喜悦的鸟已经飞离他们,奔向正确的地方。

田玉玉也掏出了手机,按亮了屏幕,又关上,胃酸在翻滚,一对情侣若此刻都看手机,那就是造冰山搭沟壑。她是专程来火车站接李季的,想到这里,她又给自己肚肠添把柴火,打起十二分爱意,把手机揣回包里。车窗外滑动的隧道壁晃得人眼烦,还有十七个站,中途要换乘一次。坐着的只能盯着站着的裤裆看,仅有的门窗玻璃也被人挡死了。如果地铁上没有李季,田玉玉可以漫不经心地掏出手机,心安理得,旁若无人地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甚至她还会观察车上的男男女女,领带衣包发型皮鞋,但现在他让她左右不是。

不说话真难受。情感的涓涓细流拥堵在唇齿舌腔,有的泄露出来,成了面相不佳的酽液。

一个小时后,他们才脱离地铁人潮,到达预订的酒店“春山好”。李季收拾好自己的疲倦,带着重振旗鼓的微笑到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春山好”的旁边又新开了三家主题酒店,“真爱”“劳伦斯的情话”“天鹅恋”,看着这些名字都能猜测到里面的春风气象。新酒店为招揽人气,在美团、大众点评、携程、马蜂窝这些APP上都有不同低价的折扣房间,所以价格并不贵。田玉玉上下班时,都会从这些招牌下面经过,厮杀与争夺迎面而来。酒店们三五年就要换一拨,是城市日新月异使然,新的都是好的,新的都是自由的,到处都吹着这股风。朝气蓬勃是有了,但不免急促,强迫,衣食住行、个人生活,快快快,换换换,似乎换是解决一切问题的不二法则。尽管如此,得知李季要来会她,田玉玉也没有提议换一个新酒店试试。

三年前他们就在“春山好”定情。

那时酒店刚落成,一切都很新,床上用品厚实、舒适,散发葡萄味洗衣液的馨香,隐藏在天花板四边角的射灯,让气氛不愠不燥,卫生间用的是箭牌高档洗手台和马桶,整体色彩偏棕蓝色,一进房就有种踏实的睡眠感拥抱你。价格呢,在当时有些贵,580元一晚,加入了会员可以少100元,李季果断办理了会员卡,对田玉玉的推荐表示谢意,“挺好”。

李季是专门从上海来成都相亲的。

钱和事业,是相亲的筹码。李季主动谈起自己的收入。富贵谈不上,但日子可以过得有声有色。单位是上海的一家轮船公司,常年在海上作业,也就是在轮船上工作,虽然大部分时候是靠海作业,但有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只在轮船上工作、作息。虽然不自由,但海上工作的收入尚可观。一个月有二万五,再加上各种补贴、福利、年终奖,一年有小30万。而且他很快就有提升的可能,收入是稳步上升。“工作是一个人的底气。”介绍完自己的状况,他来这么一句。

他的谈话和他的长相一样,让田玉玉感到踏实。虽然他没有提到对女方的要求,但田玉玉感觉到,他还是有要求的,像大多数男人一样的要求,长相、工作。在这方面,田玉玉还是很自信的。

第一次见面他们互有好感。吃完饭后,田玉玉带他去附近的湿地公园散步,但刚走十几分钟,李季就推说头晕,想回酒店。他解释,湿地公园很漂亮,但自己在海上太久,见不得水,见水就觉得荡、晃,感觉不到自己是在休假,以为还在工作,工作时间相亲自然就是不对的。他想坐下来,在屋子里,在四周有墙壁,有土木封闭的环境里,比如酒店,才有归属感,才能彻底放松。

话是这么说,但是该来的,都会来。田玉玉陪他回了房间。他们在酒店里继续那个未完的自我介绍。

“不过,我的作息和一般人不一样。”李季说这话的时候郑重地看着田玉玉的眼睛,“工作一个月,休息一个月。”

虽然三十五岁,但李季的形象比实际年龄稳重、老成,身板挺直,穿着衬衣,有一种商务精英人士的时不我待感,这样的男人让田玉玉觉得条理清晰,执着坚定。

“我的前妻是因为不能适应我的作息分手的。”

田玉玉听出了话外之义。她避重就轻道:“连续工作虽然辛苦,但有一个月的休息时间也值,还能方便做长途旅行了。”她尽量用客观回答来表示自己的立场。这回答是正确的,还略微带一点儿浪漫的隐晦的邀请。毕竟刚开始,拒绝和接受都不能说得十分满,让日后关系的进与退有回旋余地。

“春山好”便成了固定约会场所。

大多数在四川高校毕业的学生,就业之地不是成都就是重庆。这是四川盆地上发展机遇最好的两座城市。一个是省会,一个是直辖市。只是两地人互相都不服,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常年交恶,你抢我的口粮,我夺你的城池,谁也不服谁,那时一个是巴国,一个是蜀国,这段老历史,几千年来,演变成为成渝两地民间口舌,直至今天仍旧如此。尤其是成都人瞧不上重庆人的低俗,重庆人瞧不上成都人的矫情,但是从国家一盘棋上讲,成都和重庆是重要的经济战略地,得增进伙伴关系。比如高铁提速后,一个半小时就将400公里的成渝两地拉近,成渝经济共荣圈,战略项目联盟,就坐了火箭般地在进行。成都人那副嗲嗲的口音,精打细算的性格,没阻碍它发展成国际大都市,有好事者在成都春熙路地铁站数人头,统计了高峰期进出的外国友人占比是百分之二十,外地人占比是百分之四十,那么只有百分之四十是本地人。

更多的成都本地人都流去外地了吗?不,他们在家里享受生活。

女孩子更愿意留在成都,那里生活安逸,大张旗鼓地养尊处优,而成都男人顾家,管得住。这都是学姐们的理论。

虽然听上去有些好逸恶劳,但是成都女人的那种优越感,你很容易猜到背后那块土壤。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没几个,但做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还是能够跳起脚尖试一试的。

成都那块土壤就是生长这种女人和妻子的。

田玉玉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成都的一家合资公司,虽说是行政专员,没想到一干就是八九年,待遇也逐步上升,成了可信赖的中层领导。猎头公司也曾挖过她几次,但都没成功。她说服父母卖了重庆荣昌老家的房子,随她一起在成都二环买了三室一厅。一家人也以成都人自居。闲暇时看戏、泡馆、观展,诗情画意的饭馆多的是,就算什么也不做,溜溜马路,也让人神清气爽。

李季虽然在上海工作,却是四川南充人,他老家仍旧在南充,从上海轮船公司下班后,他每个月都要回南充,和父母待几天。那时,他第一段婚姻也落户在南充。不过和田玉玉有了情侣关系后,他则要在三地奔波了。南充和成都有两个小时的路程,南充曾经是县制,后来成了地级市。说到底两个人都是一个盆地的。说一样的方言,吃一样的辣椒。李季说女方的城市他并不太挑,因为自己的工作流动性太强,他可以迁就女方,“妻子在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到时候我来买房结婚。上海就是个挣钱的地方。”他说自己还是喜欢四川这种温吞的节奏,有人性,不慌不忙,喝茶散步,都没有压力,即使上街买菜,也不会像大城市人那样争分夺秒,搞得买瓶酱油也要计算时间成本。“生活还是很重要的事情。”他说。

“上海姑娘就没有动心的?”

“到我这个年纪谈不上动心不动心了。”李季说,“倒退十年,可能会。”他没有再做过多阐述,“你懂我的意思吗?”他很会拿捏男女间谈话的分寸。

“上海那地方,也有人给我介绍过。我也可以在那里买房。”李季沉吟了一会儿说,他不想离老家太远,老家有父母,如果能顺带照顾,方便走动下是最好的。所以成都户籍的女人,他是更愿意接触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田玉玉想,深谋远虑。

“两个人要相处舒适,就包括许多细节,比如饮食习惯、生活习惯,这些都会影响性格相处。很多小细节也能击败婚姻。”

田玉玉舒展眉头,在李季的描述引领下,她想象着两个人去菜市场,其乐融融地挑选白菜、土豆、番茄,那种场景她经历过,短暂、温暖,她也想有个固定的爱人,一起去超市的那种爱人,尤其是超市音乐《步步高》一响起,两个人挑挑拣拣的白菜青葱瞬间就变成了观山看潮的乐趣。那种快乐是浮动在脸庞和肢体上的,是过日子的快乐。只是过日子的男人都很难遇到。

这个世界也不知怎么了,上一代满大街都是过日子的男人,随便拎一个家庭出来,哪个男人不爱过日子?到自己这一代,过日子的男人成了婚姻中的稀罕物了。搞不好,成了最高要求。

态度正确之后,就是行动。

李季因为工作原因,每年来成都只有七八次,待上八九天,除了和田玉玉见面,也会会老朋友,有时也要回老家看看父母。他们也一块儿去看过成都的房子,金牛区、青羊区、武侯区都有不少好的新楼盘在开发,有的靠着博物馆,有的临近体育公园,价格不贵,一万五一平方米,可惜成都颁布了房产限购令,外地人必须有一年社保关系在此的,才有购房资格。李季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在成都买房。

虽然买房遇阻,但不妨碍一块儿去看房,说不定多看几家就能找到突破口。

对田玉玉来说,一块儿看房,最舒心的是被当成新婚丈夫和新婚妻子的感觉。售楼小姐满脸热情,无微不至,左一个老公右一个老婆唱着,手持小射灯一会儿指向客厅,一会儿指向卧室,给安排这衣柜怎么摆,双人床怎么摆,孩子保姆又怎么安放。之后又殷勤备至地领往样板间,水晶吊灯下,客厅敞亮温暖,大小卧室布置得奢华浪漫,重点是厨房,整体橱柜明明是普通的黑白灰,就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高级感。“这都是铝合金夹瓷砖的整体橱柜,防潮防霉,可以用一辈子。”售楼小姐的口气里都是对新婚生活的歌颂。

说也奇怪,田玉玉打量售楼小姐姐,明明是她在讨生活,可往这厨房一站,就是有种优越感。好像这家是售楼小姐的,或者,谁往这新房里一站,谁就有颐指气使的优越感。这感觉她没有对李季说,她偷偷打量,看见他不露声色的面孔下隐藏着满意。

家庭满满当当的充实感,瞬间就填满了购房者的身心。

再没有比拥有一个家更温暖人心的事情了。

完后两人甜蜜而辛劳地回到酒店,就势一躺。那时李季语气温柔,低缓,跟田玉玉描述未来生活:“买了这房子,你就从家里搬出来,我不在的时候,也可以让妈妈爸爸来住,平时凑个人气,你要是忙,请个钟点工,钟点工的费用我来付。客厅里留一面墙做幕墙电影用。电视机可以买小一点儿,放在饭厅,客厅的朝向要选采光好的,贵是贵点儿,但值得。我若休假回来,要学着给你做菜,炖点儿汤,那厨房不错,我就想一定要买个有大厨房的,瓷砖灶台很好,农家都是水泥砌的灶台,别说一辈子,几辈子都不坏。以前的整体橱柜都是合成板做的,中看不中用,我不想我老婆三天两头跪在那里擦霉斑,霉斑是致癌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会被水泡烂。厨房不错。”他又强调了一遍,“我其实是很喜欢家庭生活的,做饭,买菜,打扫卫生,平常的事情。”说到这里,他转头望着田玉玉,深情地说,“我就觉得特别快乐。我需要这种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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