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单车大链饼
作者: 梁晓阳我四五岁时,父亲常常带我去他任教的村校看老师上课。村校不光有小学部,还有初中部和高中部,就是初中班和高中班。我看到那些高中班的男生攒三聚五搂着肩膀,望着女生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下,女生们也三五成群挤在一起躲闪,窃窃私语,有几个还看着男生这边羞羞答答。我甚至听到他们当中有人说:“杨芳正同乔丽君就像木偶戏里唱的,系天生的一对。”
杨芳正是我堂哥杨景河的大儿子,乔丽君是大队支书乔梓新的大女儿。
我曾经留意过下课后的杨芳正和乔丽君,有两次,乔丽君从厕所回来,正在门口拢成一堆的男生突然一把推出杨芳正,弄得他一个踉跄撞在了乔丽君的身上,慌得乔丽君一声惊叫赶忙往檐街一边闪,脸涨得像鸡冠子一样红。男生哄堂大笑,女生也嘻嘻哈哈,更有男生开始喊:
杨芳正,乔丽君!
乔丽君,杨芳正!
一人喊起,众人跟随,喊得抑扬顿挫,喜气洋洋,就像我父亲上语文课时底下学生的集体朗诵声。我觉得他们这样喊很好玩儿,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游戏。
我看到了闪到一边的乔丽君,她满脸绯红,脑袋低垂,慌不择路地逃回教室。那帮人笑容满面地盯着,瞬时又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掌声。隔壁初中班也有人聚在窗外看热闹,其中有我的十二堂哥杨景全,他甚至和杨芳正的堂弟杨芳龙说:“乔丽君意(中意)杨芳正了,睇着吧,好快就办酒了啯,到时境我同你都得去饮烧酒。”
“意”字那时在我们村里是一个敏感词,相当于现在的“喜欢”。芳龙就嘻嘻嘻地笑,说:“我都睇得出佢哋系意了啯啊(我都看出他们是相互喜欢的啊),芳正意,丽君更意……”
两个初通男女之事的小子就这样揣测着杨芳正和乔丽君。
关于杨芳正,西垌杨和东垌杨的大人都曾多次在茶余饭后说起。芳正虽然年纪比我父亲小了八岁,但是当时已经跟我父亲一起在村里小学教书,又因为是我们长田垌杨氏宗族杨伦公的大孙子、生产队队长杨景河的大儿子,一出生就受杨伦公和杨景河看重,据说当年给芳正办的出月酒足足满十桌,请来了三亲六戚包括芳正母亲耿世珍娘家的一群人。就在办出月酒那天,杨伦公特地请了村里的算命先生李怡光来看。李怡光吃了杨伦公老婆煮的半只鸡,喝了一斤天堂米酒后,给刚刚被抱去拜了祖的杨芳正看面相,看手相,他拿起一张红纸算八字,连续画了三张,最后说:“真系威鸡仔啊,冇单指系大学生,仲系国家干部,说不定做到县长!”杨伦公父子顿时心花怒放,塞给李怡光五块钱,作为母亲的耿世珍更是乐不可支,又去米缸里舀了半袋米给李怡光带回家。
备受阿公和父母看重的杨芳正在满1岁时,杨伦公和杨景河又给他办了二十台的“晬岁酒”,给祖宗烧纸拜祖。这件事曾经让杨景山和老婆蔡甲惠颇有微词,因为他们的大儿子杨芳旺不久前的出月酒才办了十一台,蔡甲惠说家公家婆看不起他们的大儿子,搞得景山只好暗暗找了父亲母亲,杨伦公答应他的大儿子芳旺晬岁时也办二十台才罢。
轮到芳正的弟弟芳常办出月酒时,杨伦公也请了李怡光来给芳常看相,李怡光看了面相和手相,又算了半个小时,突然皱着眉头说:“嗰只仔啊,比冇上前头那只啊。”据说李怡光拿了五块钱和半袋米回去后,对自己生产队里的人说:“命跟命冇比得啯,景河那只细仔(小孩)啊,能够寿终正寝就冇错了。”后来果然不幸被言中,这是后话。
听说早在1975年,19岁的杨芳正和同龄的同学乔丽君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在天堂村里谈起了恋爱。杨芳正毕业后由做民兵营长的三叔杨景山安排,进了村小学做民办教师。而乔丽君呢,她的父亲乔梓新虽然下野不做支书了,但跟公社领导还是很熟,乔梓新找了公社党委书记张来福,想让女儿进供销社,可是张来福早就安排了其他人,他只好让女儿回村代销店做了售货员。
有一次在大人聊天儿的时候,比我们大好几岁的堂哥景全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对大人和我们这些小屁孩说:“你哋知吗?我起码有三次睇见佢哋两只在大爽河的大石爽上亲嘴。佢哋仲钻入那只老藤窝里,大半日冇见出来……”
大人都轰地笑起来,小孩也跟着嘻嘻地笑。
“我敢保证,杨芳正整了乔丽君……”景全梗起脖子拍着胸脯。
大人又轰地笑了。我十一爹指着景全说:“你咁识(你厉害),畀我望望你的毛长齐未曾?”说着伸手去抄景全的裤裆。景全“嗷”地叫着跑了。
景全数次跟踪了芳正和丽君。有一次他在斫柴的路上告诉我们:“昨晚天黑的时候,芳正同丽君在水罐湾那片芭蕉林里,两只嘴吮得像鲤鱼浮头嗒嘴,嘬嘬嘬嘬响,肯定系亲嘴,芭蕉叶亦被滚得吱吱呀呀响,我怕佢哋知道,冇敢入去睇,佢哋好耐冇出来,天都黑了,冇见路了,我只好摸黑回去。我估那晚夜佢哋肯定做嘢了……”
我们六七个小伙伴全都捂着肚子笑翻了。几天后,听说是旺龙田队的山歌王蔡甲有专门为杨芳正和乔丽君编了一首《高山乜嘢响》:
高山乜嘢响?
针姐响,
针姐为乜响?
有掩佢就响,
田螺有掩佢冇响?
扯开片掩佢就响,
水罐湾边为乜响?
鲤鱼亲嘴佢就响,
湾边蕉叶佢冇响?
丽君睡落佢就响,
蕉窝咁静佢冇响?
芳正跳入佢就响,
……
我问母亲:“阿妈,为乜嘢叫针姐?”
母亲说:“你冇睇见佢心口处有一枚针?长得又像一只妹儿,就叫针姐咯!”
“针姐系乜人最先叫啯?”
“祖祖辈辈就咁样叫了。”
“丽君睡落做乜嘢佢就响?”
“……”
“芳正跳入做乜嘢佢就响?”
“……”
“阿妈,讲嘛!”
“问咁多做乜嘢?你细仔侬儿识只屁!”
……
芳正高中毕业后,被大队和村小学吸收为民办教师。芳正与我父亲成了同事,父亲只比他大八岁,比他父亲景河小十二岁。芳正与我父亲的教育程度不同,芳正读了村里的高中,我父亲只是小学毕业后读了村里的农中。
恢复高考那年,村里有两个人报名参加了那场大比拼,一个是我们长田垌队的杨芳正,一个是梁家田队的梁元龙。梁元龙从考场回到村里后,到处跟人说:“丢,出试题的人好差鸡啯,出错了试题都不知道,1减5这种试题都有啯,怎够减咯……”
杨芳正没有考上,只有农中学历的梁元龙自然也考不上。
但是芳正不灰心,准备了一年后,卷土重来。连村里的算命先生李怡光都鼓励他:“芳正你明年再考,我算过你的命啯,你必定能翻过犀牛岭,走出天堂山,你注定系吃国家粮啯……”
翻过犀牛岭是一种希望,一直在父亲和那些伯父及村里的老人之间传说,说犀牛岭是天堂山西面的大岭,距离天堂山三十多公里,海拔八百多米,从我们村出发,要走五个小时,然后看到羊肠小道上的险要大岭,从山脚一直往上,是三个大弯,呈五六十度的上坡,也是山路险路,树木成林,时有黄猄野猪走过。上到山顶就是一个下坡,也是五六十度,也要拐三个大弯,从上坡到完成下坡,要走三十多分钟,下了犀牛岭,就是塘岸乡,再走两个多小时就到北宁县城了。我们鹅石乡的人都把翻过犀牛岭看作是走出大山的标志,谁翻过了犀牛岭谁就到了县城,后来,渐渐被有些文化的人引申为翻不翻得过犀牛岭就是可不可以走得出大山到县城或者省城等更远的大地方工作。
父亲要用那辆被我摔过的永久牌单车搭我去县城了,这是他亲自对我说的:“我带你去北宁街荡荡,冇使成日在大山窿里守,成一只蛤乸(青蛙)了。”
和我们一起去县城的还有父亲的两位侄孙,就是芳正和芳常,他们是亲兄弟。父亲跟母亲说,芳正现在魂不守舍,他正在等待大学录取通知书。“佢冇甘心留在农村啯,佢要翻过犀牛岭,”父亲对母亲说,“亦好,系我哋杨屋的人,万一出一只人物,亦系我哋杨屋的骄傲。”母亲却撇撇嘴说:“又冇系你的仔,关你乜嘢事?”父亲愠怒地对母亲说:“妇娘婆,头毛长见识短,你知道乜嘢系倒同正?”母亲见他发怒,就不作声了。
大概是等通知又兴奋又心焦,芳正主动拉我父亲去县城,还说:“你带景青,我带芳常。”芳常比芳正小八岁,比我大四岁,在西垌杨同辈男丁中仅比芳正和芳旺小,排行第三。平时我们这些小孩都跟着芳常一起上山斫柴。芳正芳常的父亲杨景河是我的疏堂大哥,又是生产队长,生活条件比我们好,一个星期有两次肉吃,不像我家,一个星期才有一次。芳正骑的是凤凰牌稍新的大链饼单车,两兄弟穿的衣服虽然不是崭新,却没有补丁,不像我,粗布黑裤的左膝盖打着一块巴掌大的灰色补丁,那都是母亲在家里的那台缝纫机上完成的。这些都没有太大关系,想到能跟着父亲坐单车去县城荡,心里就喜滋滋的。
村里到乡上是一条仅能过一辆单车的土路,沿着大爽河左岸的山丘高高低低地向山外延伸,路边茂盛的山林升腾着一阵阵淡淡的白雾,土路时隐时现。
父亲和芳正蹬着车子,我和芳常分别坐在后面。我们都是第一次去山外的地方,而且是县城,显得十分兴奋。路边的草果林里有山鸡在叫,“山鸡汤——甜,山鸡汤——甜!”画眉和长尾喳(喜鹊)在荔枝树和油茶树之间跳跃、叫唤,画眉叫:“车车,车车,车车车。”喜鹊叫:“吃茶,吃茶,吃茶茶。”卷叶莺也叫:“急急,急急,急急急。”
快到高尚生产队的时候,我隐隐听到了嘀嘀嗒声和锣鼓声。我们村里的嘀嘀嗒声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出现,一种是结婚,嘀嘀嗒要两个,双人吹,吹的是“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嘀嘀嘀嘀嗒嗒嘀嘀嗒——嗒嗒嘀嗒嘀嘀嗒嗒——”一种是丧礼,嘀嘀嗒要一个,吹的是“嗒——哆啦嗒——哆啦嘀嘀嗒——”
此刻,我听到两只嘀嘀嗒吹奏的是结婚的乐曲。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微撅着屁股边蹬车边说:“我知道那边吹嘀嘀嗒系喜事,系嫁支书乔梓新的大女乔丽君。”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芳正芳常两兄弟。
父亲回头看芳正那一眼显然是有深意的。我那时虽然只有八岁,但也从十堂哥景雨那里大概知道了芳正和丽君的故事。景雨与芳正一起读了初中,后来回家务农。十堂哥景雨说,芳正和丽君是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初中开始即好上了,到了高中都有了那个意思。可是双方父亲都不同意,只因杨景山和乔梓新早早不和。1964年,乔丽君的父亲乔梓新当上了支书;1967年,芳正的三叔景山当上了民兵营长。乔梓新和杨景山分属两派,从此成了死对头。1968年,乔梓新从大队支书位置上落台,杨恒权上任支书,景山做了大队的民兵营长,实力更加强大了,两个杨家人上来后,村里的事情不是杨恒权说了算就是杨景山说了准。
几年后,芳正和丽君都已经高中毕业,两人本来在班上就是学习好性格乖的学生,常受老师表扬,彼此早有好感,正值情窦初开,两人就好上了。南瓜屯的苗英金说,他看见过杨芳正和乔丽君在四正队屋后的木薯地里玩“抬轿子”,就是芳正摘了木薯红盈盈的茎编轿子,一顶轿子需要二十来根木薯茎,两根随地可取的小木棍,编好轿子,芳正就“请”乔丽君“上轿”,他一手托起两边的轿杆,往上颠着摇啊摇,乔丽君就一手捂嘴哧哧笑,一手压着“轿子”撒娇说:“上了,上了……”
芳正因为他三叔景山的关系做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后,他的父亲景河专门给他买了一辆崭新的凤凰牌单车和一块上海牌手表,凤凰单车除了新,最显眼的就是它的齿轮链条由一个链饼完全包裹着,高级神秘,其他诸如永久、红棉牌之类的单车齿轮链条上只有一个链盖,简陋单纯;上海手表银光闪闪,除了“12”数字下面有写得很潦笔的“上海”两字,底下还有拼音“SHANGHAI”,对了,“3”字旁边还有星期和日历。有了这两样装备,在我们天堂大队已经是鹤立鸡群条件出众了。
圩背岭的电影院开始放《解放石家庄》,芳正便骑了新买的凤凰单车,经过高尚队时约上乔丽君,两人便亲亲热热地挨着坐车,一路飞快地往公社的电影院奔驰。
关于芳正和丽君更多的故事我也不知道,倒是听说多了一首据说是天堂大队当年的山歌王蔡甲有专为芳正和丽君编的山歌,其中有一首我尤其记忆深刻:
凤凰单车大链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