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哪儿走
作者: 宥予我们吻作一团时,她刻意避开起疱的那侧。我嘴唇无意间碰到那里,她嗓子沉闷地吭一声,仿佛我吻到了一小块疼。我们吻了很久,好像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欢迎光临”安静好一会儿了。我俩交换口气和唾液,活进了一个密封玻璃柜的生态里,将要演绎一小段进化。但我们缓慢分开了,因为想更近一步。
四目相对,我担心她会嫌弃我肚脐下那些没来得及刮的腹毛,大腿有些僵硬。重新吻在一起时我们开始拉扯衣服,我嘴里是她的舌头,顾不上腹毛的事了。我的手顺着她的腰,滑进了裙子里,她突然后撤,痛苦地说:“什么声音?”
除了牙齿和舌头,我没有听到别的声音。
她坐进沙发,被胸罩捆着,用指关节揉太阳穴。“就是一种声音,太吵了,一直在重复。”她双手按住脑袋,陷进沙发里,像个怪物。
我仔细听了听,没听到“欢迎光临”。我问她听到的是什么,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别问我。”
我就不问了,看着她坐在沙发上演一个演员。
过了一会儿她放松下来,困惑地盯着我的脑袋。然而她说的是:“我还爱着我男朋友。”
我知道这一点,我见过那个男人,还知道他的新加坡教育背景,如今在邻近的城市,每月有四五天,两个人可以待在一起。我说:“你爱着你的男朋友,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你现在站在我的卧室里,”她扯过地上的短衬衫,在大腿上折来折去,“我们亲了嘴,甚至还要做爱,然后我还爱着我的男朋友,难道你觉得这一切真没有问题吗?”
这时它又回来了,“欢迎光临”,训练过的声调。天花板上的消防喷头破裂,喷出来白色泡沫,但我知道没有东西真落下来。我努力不受影响。我说:“挺好的,你还爱着你男朋友,这件事挺好的,我希望你们好。”
她发狠地点着脑袋说:“好,你就这么对待我,是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白色泡沫在地面流淌,我知道是假的。
“天哪,我要死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有股火在我心头烧起来。她窝在沙发上摇脑袋,要把什么东西甩出去。我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欢迎光临,欢迎光临,电子音。
“你就这样对待我吗?”她把话说得很轻很缓,眼睛像潮湿的洞。
我也看着她,但不回答。我还要说什么呢,难道吵一架,然后打开一道壁垒,互相心软并且道歉,接着更加亲密,情不自禁地睡一觉?
“看看你这个样子!”她声音大起来,“可怜巴巴的,给谁看呢?”
我开始往外走,一句话都不准备说。
“你就是懦夫,还不太愿意接受即使努力争取来的生活,实际上仍然会陷入一团糟的事实。你只想靠并不存在的优越感和熟视无睹维持自己的日子。滚蛋吧。”
经过客厅时,另一个房间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位穿紫色睡衣的女人,警惕地看着我,大声问她:“潇潇,怎么回事?你还好吗?潇潇?”
我和潇潇都没有理她。我在换鞋,潇潇追到了房间门口,扒着一边的门框说:“你的温情里都是悲哀!你一点儿都不懂,一点儿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你那副毫无所求的样子,都只是因为你软弱。”
她室友走到她房间门口,抓住她的手,和她一起盯着我。“软弱!”她冲我喊。我开门出去了。“虚荣!”关门时听到这个词。
电梯间听不到动静了,有一股植物根茎的腐烂味。软弱又虚荣,我承认这一点。“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小声回了一嘴。
但电梯一直等不来,我有点儿后悔了。现在该去哪里呢?“欢迎光临”,电子音和经过训练的声调夹杂在一起,在我脑袋周围像电子云。
我带着“欢迎光临”活好些天了。它的出现或许跟云露秋无关。云露秋在一家书店打工,是我会爱上的女孩,不过认识她还不到一个月,她说话时有些词带着陕西口音,我还来不及爱上她。
云露秋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词。
“不过,确实没办法告诉你,因为它是世界上不存在的词。”说完,她发出几个音节,我努力回想,可只记得她开过口,读音一点儿印象都没有。我请求她再说一遍。她又说了一遍,我又徒劳地回忆。她说:“不要勉强啦,在你捉住它之前,你不会知道它是什么的。”
“捉住它?”
“对,你要捉住它,捕捉。”
“可我怎么捉住它呢?”
“我可没有办法告诉你。”她又哈哈笑,上排牙齿像一群喝醉的雪山。
从书店出来,我走进街角便利店,头顶响起一字一顿的电子音,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我捕捉到了那个词,然后它就跟着我了。
一部电梯从我眼前上去了。另一部的数字在慢慢变小。我的手机响了。是潇潇。
“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里有赌气和委屈。
“等电梯呢。”我说。
“等我一下,我也出去。”
她没有挂断电话,我也没有。声音走两条路过来,挪动声和碰撞声,开门声和关门声,脚步声,有人问她去哪里,她说出去一趟。她应该是在换鞋,可能是没站稳,一只脚重重落在地上,然后是开门声,关门声,脚步声。
我把电话放下,她换了件印着英文的白色短袖,半身裙没变,挎着书本大的包。她走到我跟前,不看我,也不说话。我挂断电话,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我们走进去,小孩向妈妈贴了贴。我看到潇潇嘴角贴了痘痘贴,头发挽在头顶,像个小拳头。
电梯里有股淡淡的臭味,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又想吻她了。
小孩喊了一声妈妈,像两只鸭子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但我又嫉妒他,嫉妒他的妈妈。
潇潇走出电梯,我跟过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站在潮湿的空气中,高山榕树冠上的水,小心地落在我们身上。一群灌木围着一团光亮,仿佛在开篝火晚会。几排冬青丛里面,几棵高大的假槟榔树只剩下上面的部分,下面是小孩子的吵闹声。孩子们在游泳。
“我们往哪儿走?”潇潇问。
是啊,我们往哪里走。地上还有一些干的地方,另一些地方泛光,不知道是如何做到的。
“往这边走吧。”我指着月亮的方向。月亮被多宝路上的薄云遮得惨淡,但我知道那边有个好玩儿的地方。
“是去哪里?”她已经跟上我的脚。
“你想要一个目的地吗?还是这样走?”
“就这样走吧。”
然后是很长一段路,我们没有说话。天空奇异地清澈,一点儿不像晚上,也不像下过雨。有些建筑翻新过,有些没有。路边都很热,男人们光着上身,待在一间间门店里,像挂在橱窗里的烧鹅。坐在饭桌边的人看起来都热蒙了。
潇潇走得很快,我稍稍落后。她微微往前弓的脖子和肩膀,布贴在肉上,看上去很落寞。我下意识昂首挺胸,肩膀小幅调整,把布从肉上揭下来。
我想起上次离开书店时,云露秋停在门外,笑着对我说:“我们是握个手还是拥抱?”
于是我抱了她。那个笑很精致,不是假的意思,就是精致。
潇潇只是走路,仿佛忘了有我这个人。我受到一种伤害。我的自尊?我的占有欲?我的失败?我思考了一圈,无法确定这种伤害源于哪个。我想报复潇潇,于是更多地想云露秋,并且准备约她。
没有确认,但我们同时从多宝路转上恩宁路。路边新出现了红色水马,中空的,立了很笨的一排。水马,很浪漫的名字。我们走在它和骑廊的昏暗中。有鼻涕在鼻根酝酿几百米了,隐隐作痛,我很想吸一下吐出来,可没有下嘴的地方。
水马在拱桥那儿消失了。潇潇的速度慢下来,在最高处,我们驻足看了看底下的水,嫌弃了它的土腥味。两边的广式骑楼翻新过,窗户亮着几扇。
“潇潇,你觉得我蠢吗?”我问。
“不觉得。”
“我觉得我很蠢。”
“是吗,哪里蠢?”
“说不出哪里蠢,我要是知道,可能就不蠢了。”
她哈哈大笑。神态和上次我在她沙发上抽烟时一样。那次我们喝了点儿酒,我突然问她要了根烟。
“你怎么想起来抽烟了?”
“我可以躺在这儿抽吗?”
“别把烟灰弄在我沙发上!”
于是我就躺在那儿抽,身边有小熊、海豚和小象。这些玩偶的做工不算好,但不影响什么。我把烟吸入嘴里,又从嘴里吐出来,以前有段时间,我就是这样糊弄烟的。后来不糊弄了,因为我的鼻子一闻到烟味,就犯鼻炎。我的左臂贴在沙发靠背上,手心朝上,烟灰弹在里面。鼻子没有不适,还闻到一股甜味。
那时她就这样哈哈大笑,然后脸离我很近,说:“你拿烟漱口呢。”
她有两道唇纹交叉在一起了,上唇,中间偏右的地方。人中稍稍偏左有个凹坑,仔细看,还有一些透明的胡子。我照旧用烟漱口,我们两张脸,在烟里泡了一阵子。
这会儿,哈哈大笑消散后,她脸上的细节看不清,只有一些不高兴时才拿出来的微笑。
走下缓坡,远处一栋大屋的侧墙上贴着巨型宣传画,是关于本省艺术品的,广绣,佛山木雕、牙雕,长沙窑的出口瓷、珐琅,等等。我们迎着这幅海报慢慢往前走,由远及近,起起伏伏,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她问:“那两个字是念珐琅吗?”
“是的。”
“珐琅是什么东西?”
也许她只是随便问问,但我还是认真回答了:“是金属瓷,用金属做胎,外面涂上釉料烧制……”
“那挺好的。”她说。
“以前常有的搪瓷缸子,和那有点儿类似。”
“哦,我知道了。”她扭头对我笑。
也许我话太多了,我想。我们知道的东西总是很少,少得可怜,所以忍不住想要卖弄。其实知道更少的东西对我们来说也够用了,但我们总以为自己需要知道更多东西。她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我问。
“看,影子!”她说。
路灯把她的影子投到旁边小学的围墙上,美丽的轮廓,一小块漏网的夜色。她右手腕搭在左手腕上,两根拇指扣在一起,扇动手掌,于是墙面上多出一只飞翔的老鹰。
欢迎光临。它小小地响了一下,声调很陌生。
前方一对男女蹲在恩宁雪糕店门前,分食圆形纸盒里的冰淇淋。经过两人时,汗继续湿我的背,衣服更紧密地贴在那儿,像浓重的膏药味。我从兜里取出皱了的口罩,抚了抚,戴上。我没有提醒潇潇戴口罩的事,只是停在巷子口说:“咱们进去吧。”
我在另一对男女后面扫了码。穿白色保安服的年轻人提醒潇潇戴上口罩,潇潇不太情愿地从包里取出来,撕开塑料包装,戴上。
这一片是永庆坊最早改造的地方,多数店铺已经打烊,几拨年轻人隐隐排着队,陆续在几个地方拍照。时不时,保洁员们推着带轮子的绿色大垃圾箱走过去。
我去卫生间吐了痰,出来后潇潇还在看手机。她跟着我拐进巷子,没有灯,光从楼的缝隙里溜进来。所有建筑都被重新抹了墙面,白色或灰色,我像任何一个游客一样,挺喜欢这份整洁。也有其他巷子通往主路,没有人守着,我想以后可以换个地方进来。
零星的光渗透到窗户外面,让人隐约嗅到过去。雨篷底下晾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五颜六色,看起来很乱,像田里拔出的草根丢在路边一场雨后又长出来的东西。
有一户人家敞着银色防盗门,入眼就是客厅。六联黑色木屏风,玻璃上雕着梅兰竹菊,但它们不是在挡眼睛,只是站在后面,当一个背景。能听到电视里念药品广告的声音,但看不到电视,只有一台塑料风扇转来转去。屏风前的中式长椅上,半卧着一尊中老年女性的身子,暖黄色的光照在她宽阔的膀子上,像一小截夕阳下的河面。她如同埋在了那儿,表情像佛,入了障,蓬松中透着痛苦,始终没向外看一眼。
潇潇睁大眼睛,斜着脑袋也在看。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口罩,我发现自己还戴着,于是摘下来,塞进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