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鱼
作者: 温文锦那天醒来,卓平想起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家里鱼缸的鱼全部变成了碧玉色。碧玉色,很像富贵人家的少太太带着一群丫鬟在园林里游。鱼们很小,身子幼细而柔软,游起来成群结队的,又甜美又葳蕤,很适合想象。卓平想把这个梦告诉母亲,但想想还是罢了,母亲一定会把这个梦扯到这个事那个事上去,说卓平单身这么长时间了,这个梦暗示你什么还不知道吗?快去找对象啊。
但是过了一个星期,鱼缸的鱼果然变成了碧玉色,开始是一条、两条,接着是三条、四条、五条……统统在尾巴端处出现像嫩芽熏开的那一点点绿,然后慢慢地绿开来,扩散到整个鱼身,绿得如梦似幻,简直要把整缸水都染绿了。
卓平试着朝鱼缸喂了点儿鱼食,鱼是吃的,它们摇动着比水草还要像水草的小身子,前来轻啄鱼食,一水儿的碧玉绿、月牙绿、嫩白绿,卓平心里美美的。
还是个幼儿园的孩子时,卓平就画过金鱼。画金鱼是很多小孩绘画课的必经之路,因为金鱼又柔软又单纯,是小孩子极好的绘画对象。但卓平那时画的金鱼龇着两颗牙齿,凶凶的样子很不受欢迎。
卓平家里有一本金鱼百科全书,但他从来没翻过。鱼变成绿色后,他拿出来翻了翻。百科全书没有这样的记载。卓平是个相信书本知识的人,如果百科全书里面没有写到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
但是,这本书是父亲翻修家里院子时买的,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书了。兴许现在的鱼进化了新的颜色也不一定。卓平又到新华书店去看了看,他主要是翻了翻新的金鱼百科全书里鱼的分类条目,发现还是没有,就放心了。他相信那群鱼前世是富贵人家的少太太和丫鬟,也许鬼子来了就投了湖,戴着翡翠含着玉,游起来像一块块碧玉。
卓平喜欢喝酒,普通的威士忌或者伏特加,兑一些水,放进冰块,以前总是边喝边读小说。但现在小说也不怎么读了,光喜欢看鱼,边喝酒,边看鱼,有时还给鱼来点轻音乐。但大多数时候,都是静静地看鱼。
对于大多数事情,卓平的品位都很普通。从家具的购买到衣服品牌的选择,从电视节目到饭馆点菜,卓平大多数的选择都中规中矩,不好不坏,和他本人的名字非常相符。不过有一点,卓平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有点儿耳背,小时候发高烧送医院去得晚了,左耳的听力比常人差了一大截,右耳不坏,但也不算特别好,这么一来,卓平就很容易给人留下“反应慢”“不太礼貌”“有点儿钝钝的”之类的印象。因为听不太清,导致说话也比别人慢一拍,工作还好,就是在找对象这个问题上,卓平总感觉麻烦。
事实上,卓平是有女朋友的,他的女朋友——说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跟别人共享甚或是别人的女朋友,每周来卓平家一次,有时是周六,有时是周五下午或晚上,总而言之,平常工作时间两人是不见面的。卓平对这样的约会时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异议,他总是依着女孩,女孩来的时候也非常安静。
卓平的工作岗位是校工。他在一所公立小学专门从事杂务,主要的工作内容是维护学校的相关设备,灯管啦,电闸啦,厕所水喉啦,还有门窗桌椅,宣传栏上色,植物园的花草及地理园的风向标、望远镜之类,凡是学校能看到的设备和看不到的设备,说得清的杂务和说不清的杂务,都归他打理。
自从卓平在技校念书,父母就很为他将来的就业问题犯难,毕竟是一个听力不太好的青年,厂里招工、公司应聘被刷下来是分分钟的事情,自我就业似乎也不太好办,什么送快递,上门维修家电,图书销售,就连跑出租或是饭馆服务生,也不是卓平能干得来的事情。卓平在技校读电子维修专业的第二年,父母便托一个在教育局的远房亲戚谋了一份工作,让卓平提前退学进了中心小学当校工——干了四十多年的老校工刚退休,要是等到卓平技校毕业,怕是没了这份好差。所谓的校工,都是在学校修修补补的活儿,没有要跟人打交道的活儿,也没有要跟人打交道的事儿。卓平虽然耳朵不怎么灵光,手倒是还算巧,从小喜欢埋头钻研一些小零件、小东西,家里的收音机、坏台灯和旧闹钟,给他整成了一个会唱歌的电子恐龙,时不时播报一些匪夷所思的新闻和英文歌曲。
十七岁的卓平刚进入小学上班时,看起来就像走错了学校的中学生。有点儿卷的刘海儿被捋到了一边,脸上还有几颗不太明显的青春痘,有人提醒过他几次不能穿校服来上班,他也就记住了——他的技校校服还很新,他洗衣服的频次也不太够,后来改为T恤、白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就像样许多了。
像样归像样,几个月下来,卓平发现白衬衫总是脏得贼快贼难洗,他好歹总算意识到自己该穿什么,那种灰扑扑的、颜色介于芥末蓝和橄榄灰的工人服,才是他唯一正确的选择。穿着芥末蓝的卓平,拎着一个小桶,在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之间走来走去,像是暗淡的背景性质人物,不出声地干活儿,哪里坏了破了就去修补,就自我感觉而言,他觉得自己很像金鱼缸里的清道夫。
十七岁和十八岁是一样的,十八岁和十九岁也是一样的。在暑假和寒假,卓平每天会到学校值班,看看游泳池的排污管有没有堵啦,定期检查电闸线路,每周刷新一下宣传栏的底色,教学楼的门窗螺丝经常被一些大孩子捣坏,他都要一一及时修补,就连生物室的大白兔的便便,也要及时清理才行。小学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小学,永远没有暗污的角落,没有一到夜晚就发出吱吱声忽明忽暗的路灯,没有沾染污渍的厕所,也不会有一碰就碎的花盆。
卓平在小学的时候不太开心,这是自然的,耳朵不太好使,虽然被老师安排坐在第一排,但同学要么对他兴趣寥寥,要么小声地在背后叫他“笨蛋”,然后就大声地笑起来。念这样的小学,自然谁都喜欢不起来。卓平现在上班的小学距离他上学的小学,不到两公里,是个不算太远的距离。每次上班他都要特意绕开从前上学的路,往另一条路过来。他的小学回忆不太好,但也坏不到哪里去。他喜欢保持现在小学美美好好、可可爱爱的样子,所以要绕点儿路。绕得也不多,一点点而已。
他和校长的侄女发生过关系,就一次。那时候他十九岁,校长侄女二十五六岁,是学校的会计。那天中午,他在走廊尽头的杂物间清理备用的电缆,发现里屋的杂物架上斜依着一个女生,女生穿着蓝色细纹衬衫、深色及膝裙,怀里抱着一包资料夹,似乎正想着什么。
“你好。”卓平用自认为对方听得见的声音说。
“你好。”女孩抬起头来,卓平认得这女孩是财务室的会计。虽然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的工资单总是经过她的手,递到他手里。
“你在干吗?”卓平又问。
“没干吗,休息一下呢。”女孩小声地说。
还好,杂物间很安静,卓平听得清楚她的声音。
“能过来一下我这边吗?”女孩又问。
卓平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转念一想就算听错也没关系,就走到了女孩身旁。随之那件事就那样很快地发生了。卓平是个没有太多杂念的人,他的耳朵也不允许他有杂念,但这件事,他觉得只是自然而然,他就像学校里生长的一棵普通的树,女孩走累了,想要靠一小会儿。
后来的后来,他多次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但是那个女孩,校长的侄女,好像再没有走路走累过。
从十七岁到三十四岁,卓平在学校工作了十七八年。按说工作时间也相当不短了,可卓平并不太觉得。一来小学生总是长得很快,二来他从工作到现在,尽管目睹毕业的小学生已有十几届,但看着一批新生入学念到六年级,再看着另一批新生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三六一十八,数起来不算多。三十四岁的卓平和十七岁时相比,无论体型还是相貌,变化都不算大,无非身体壮硕了些许,头发稀疏了些许,脸上也有了这样那样的细微纹路。
女友来的时候,卓平让她给鱼喂过食。女友对鱼与卓平的看法不太一样,虽然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但女友喂食的时候,总是按照说明书那样,把鱼食撒在水面上,没有与它们进行动作眼神的交流。大概鱼不像猫啊、狗啊,喂食的时候进行感情交流较为困难,鱼们的反应——虽然蛮迫切蛮快乐的,噗一口噗一口地咬掉鱼食,但不仔细体会的话,是感受不到的。
这天女友过来,喂完鱼食,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节目边喝橘汁。卓平在一旁看着报纸,他问:“喂了鱼?”
“嗯。”女友看的是亲子节目,一对父女坐在大河马身上嘎嘎大叫。
卓平注意到女友喂鱼没什么反应,又问:“鱼还好吧?”
“好着呢。”女友把蜷在沙发的双腿往里缩了缩,很放松的样子。
看来,女友没有注意到鱼的变化,卓平心想。
“我们哪天有空也去动物园吧。”女友往卓平身上靠了靠,继续看着电视里跟河马嬉戏的父女。
“你喜欢绿色的金鱼吗?”
“啊?”
“绿金鱼。”
“不知道,应该会喜欢吧?”女友淡淡地回应着,“怎么问起这个?”
卓平和女友通常不会讲太多话,说话时,卓平需要认真看着对方的表情,多少费点儿劲儿才能听得清楚对方说什么,有时候没听清楚,还得让对方再说一遍。这样一来,男女之间那点儿情调自然会被消磨得差不多。他们之间依循着默默逛街、安静吃饭、自然而然睡觉的顺序,有时候不逛街在家看电视,卓平通常也是看报纸。卓平看电视时需要调到相当大的音量,一般人受不了。
金鱼的秘密,看来女友没有发现啊。所以卓平想,究竟是金鱼变绿了,还是只是自己眼中的金鱼变绿了。
三年(3)班有个叫小月的小学生,经常会在不远的操场看卓平工作。有时卓平架了梯子爬上去检查路灯线路板,小月就会站在下面抬头望。等卓平从梯子下来,小月又一溜烟儿跑远了。
其实,学校很多孩子都不怎么好奇卓平的工作。卓平的衣服太灰,和附近水管工、空调工的工作服没什么两样,傻愣愣的扣子从领口直扣到底,裤子也是同一色泽,孩子们认为,但凡穿着这种衣服的,所干的事情都差不多。
但小月不这么觉得。她时不时地偷偷看,卓平修剪花木,打理外墙,校调闹铃,她也好奇得不得了。
卓平和小月变熟,缘于那次小月捡走了卓平的一把螺丝刀。小月很喜欢螺丝刀,上课时也拿出来玩,老师逮到后将螺丝刀还给了卓平。老师对卓平说,下次要注意点儿,这个对小孩来说很危险的。卓平说,嗯嗯嗯。老师又对小月说,小孩子怎么可以玩大人的东西呢?罚站一节课。
卓平请小月吃雪糕,小月却有点儿不太高兴,说自己喜欢的雪糕是“仙女牌”。卓平对着小卖部的老板讲了半天,才明白小月说的是“仙味派”。卓平和小月吃雪糕的时候,学校里并没有人看到。卓平是校工,自然晓得很多别人不会发现的地方,比如后山小水塔下面啦,下午六点的天台啦,二教学楼拐角的音乐室,等等。
本想着,卓平和小月的事情差不多到此结束。没多久,小月又偷偷拿走了卓平工具箱里的一只小铁钳。卓平是个细致的人,耳朵不太好的人,总有哪个地方比较讲究。卓平发现小铁钳不见了,就再买了一只放回工具箱。而且,那之后他干活儿的时候总瞅着箱子,担心着会不会有小家伙儿动手脚。
小月可能真的喜欢这些刀刀钳钳,一个小女孩,粗粗野野的,乖是不乖,却可爱。卓平没有再对小月说点儿什么,毕竟这种事,说出去总是大人不对。校工就是能够保障校园安全并安心工作的工人,不可以给小孩子带来任何不安全,卓平想。他又给小月买了一个“仙味派”雪糕。两人在后山地理园的花圃泥地上把雪糕吃完,卓平也喜欢上了这种牌子的雪糕。
“你是哑巴吗?”小月这样问。
“你说呢?”卓平有点儿哭笑不得。
除了偷东西,小月还很没有礼貌。那天晚上,卓平把女友搂在怀里,本想把这个故事说给她听,但转念一想,自己要是讲得太大声,控制不好音量,女友估计觉得他在讲小女孩的坏话。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6月,绿金鱼长大了一些。瘦瘦胖胖,胖胖瘦瘦,卓平觉得绿金鱼细长条的时候很有丫鬟气质,现在略微长大了一些,仍然是细长条,让卓平觉得,小小姐变成大小姐,小丫鬟变成了大丫鬟。鱼们愉快地在鱼缸里游弋,卓平想,这个是迎春,那个是探春,这个是紫鹃,还有司棋、彩屏、鸳鸯,还有小吉祥什么的。
有一次,卓平喝了点儿酒,他拿了一只高脚杯盛了点儿水,把一尾鱼装在酒杯里,躺在沙发上转动杯子,痴迷地欣赏酒杯里游来游去的鱼。这种做法有点儿坏,鱼像被擒进鸟笼的鸟,不安地游来游去,由于色泽如碧玉,游得又慌张,让卓平看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