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一只乌鸦的话

作者: 冯昱

邓付银第二觉醒来,先是右手往里摸到床沿,接着左手向外也摸到床沿。床的两边都是空的。他不禁有些急火攻心,眼睛却不听使唤了,努力了几次都没睁开,于是用崩冲山最毒的话狠狠地骂了一句,叫死叫灭!

被骂的是一只乌鸦。

是乌鸦把他叫醒的。

在睡梦中,他正和盘金妹睡在一起。

乌鸦可能没有听到他的骂,又不识相地叫了几声。邓付银有点儿傻住了,因为他第一次听到乌鸦会说话。乌鸦说天好了哇,你还不快起床哇?

邓付银不听乌鸦的话,依旧躺在床上,花了十几分钟才将粘满睫毛的眼屎捋掉,终于撑开眼帘。阳光像稻芒一样刺痛了眼睛,他连忙用手掌遮挡。要是在过去,他早已跑到屋后,然后捡起一块石头,朝板栗树上狠狠地掷去。但是现在他放过了乌鸦。

邓付银这样做,是因为没有了盘金妹。连她都弃他而去,只有乌鸦还陪着他留守在这山里。他下了床,把脸贴近玻璃窗,大声地说,你个鬼鸟,叫什么叫?你以为我会听他们的话?真是笑话!

邓付银不听他们的话,是因为他们也不听他的话。

邓贵仔不听他的话,硬是把大鸟坪那片最大的杉木林卖掉了。那是邓付银和盘金妹四十多年前种下的。邓贵仔用这笔钱在梅花圩边买了地皮,起了四层楼房,六年前就搬出山外去了。

盘金妹不听他的话,五年前也跟着邓贵妹去了梅花圩生活。

邓付银不听他们的话,硬是留在崩冲山里,留在斑竹岭上。

盘金妹说,你硬要留在山里也就算了,可还那么辛苦种玉米、种番薯、种西瓜做什么?到头来有多少是给自己吃的?还不是喂了乌鸦和山鼠。

盘金妹说得对。在这斑竹岭上,人空了,山却不空,各种动物越来越多。他种的东西,大多数都填了动物们的肚子。他懒得回答她,因为他不想和她吵架。他去梅花圩买回来二十个小铁夹,很快就由损失变成收获满满,因他捕了很多偷吃玉米和番薯的山鼠,省去了一大笔买肉的钱。

有只铁夹还夹到了一只乌鸦,可是还没等他朝着哇呀哇呀的惨叫声赶到地里,那只乌鸦就被其他乌鸦救走了。同伴啄断了它被夹住的脚,只留下一只血迹斑斑的爪子向他示威。鸦群对他发动空袭,在他躲进那片遮天蔽日的杉木林前,一只乌鸦啄穿了他的头皮,让他血流满面。他从林中小路跑回家去,听着鸦群复仇的叫声,在屋里整整躲了五天。

邓付银并不可惜那只乌鸦被救走,因为他夹乌鸦不是为了吃肉。在饥饿年代,他是吃过乌鸦肉的。那只最不走运的乌鸦就栖息在屋后这棵板栗树上,被他从房间的木窗口把砂铳枪口伸出去打下来。乌鸦肉是他吃过的最难吃的肉。腊山鼠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肉。

可是因为吃山鼠肉,他受到了惩罚。

2020年新春,疫情突然袭来。步城也出现了三个病例。正月初三,在山外过年的邓贵仔和邓贵妹都带着全家人回到崩冲山里来了。冯小瓦看到挂在灶头上方那三串腊山鼠,立马变成一头受惊的黄猄,要求他赶紧丢了。

他怎么会听她一个小屁孩的话呢?

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焖着腊山鼠肉呢。

冯小瓦说,专家都说了,病毒是从野生动物身上来的。这些山鼠很可能携带了致命的病毒,这种病毒传染性很强。你就不能不吃山鼠肉吗?

邓付银说,不能!

邓付银把腊山鼠肉铲到瓷盘里,端到饭桌上,转身去楼梯底下舀米酒,准备吃晏(午饭)。冯小瓦走到饭桌前,端起那盘山鼠肉倒到墙角边的狗碗里。她嘬嘬嘬唤了几声,可是没见阿黑来吃,这才记起阿黑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山外人骑摩托进来投药偷走了,可是外翁一直没有丢掉狗碗。于是她走出去,从地坪上那辆红色小车屁股拿出一个红塑料袋,回屋把狗碗里的山鼠肉倒进去,又把灶头上的腊山鼠全都取下来塞进去,提起来就往门口走去。

邓付银已经舀好米酒,把锡酒壶放到锅里用热水烫着,然后坐在空空的饭桌旁看着她,说你这是干吗?冯小瓦说,拿去丢了。邓付银放大声音,你给我放下!冯小瓦没有放下。他就出手了。冯小瓦抢不过他,就捂着脸哭出声来,就像小时候那样。小时候只要她一哭,他就会哄她。冯小瓦哭了几分钟,他的手就软了,松开了塑料袋,站起来走出门去。冯小瓦立即止住了哭,擦了擦并没有眼泪的眼睛,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从饭桌上拎起塑料袋,快步跑出去上了小车。

二十多分钟后,小车在那片原始次生林中的村道上停下来。冯小瓦走进密林里,使尽全力把那袋腊山鼠抛了出去。塑料袋在深山沟里落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冯小瓦听出那是一只只山鼠从袋里爬出来在树林中逃跑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哆嗦,慌忙向停车的方向跑去。后来,她多次对家里人说,她经常在梦中听到那些山鼠在丛林里逃跑的声音。

过了元宵节,邓一飞把那些铁夹统统没收到车屁股里,带出山外卖了。

但这根本难不住邓付银。他砍了一大把斑竹背回来,又动用了从小就烂熟于心的手艺,做了十五个捕鼠夹,装在坡地边草丛下那些油光光的鼠路上,前来偷吃玉米的灰鼠、芒鼠和小黄鼠纷纷被夹。

有一天,冯小瓦打电话问他,你还吃山鼠肉是吗?他支吾了许久,说不吃了。冯小瓦说,你别骗我!我听舅爷讲,你灶头上还挂有腊鼠干呢。你不把它全丢掉,我就不让你来我们家,不让你见外婆!

这句话让邓付银生了一天的气,但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谁让他突然想见盘金妹,想和她睡一起呢?他只好抓紧时间,在三天里就把那几只腊山鼠都焖来吃了。往后,他连竹夹都懒得装了。

可他还是没能和盘金妹睡上一夜。

接连下了两天雨,闷在家里没事做,邓付银就给自己做好吃的。天还没暗定,用电高压煲炖软的腊猪耳朵就出锅了。摆上桌来,那香气真是让对面山上的人家都能闻到。

当年太穷苦,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是没有肉吃的。每年,当坡地上的早地禾稻谷收完,家里的腊肉也就吃光了。山上有的是到处奔跑和会飞的肉,但大家都没有太多时间去捕猎,即使有空捕猎也要看运气。

每当搞到一点儿肉回来,煮肉的时候,盘金妹就把木门闩紧了,还在杉木锅盖上压上一面石磨盘,生怕肉香飘出去,被山风带到周边和对面山上,引来不速之客。邓付银劝过她,说让别人知道了,会说我们小气的。盘金妹就把葫芦水瓢丢到地上,把泥地都泼湿了,说这丁点儿肉还不够填小孩的嘴,你还想留点儿送酒吗?你想学大方,就全部送给人家好了,顺便去喝别人家的酒。再啰唆,我连酒也不给你酿了。邓付银就闭了嘴,从墙角拿起一根木柴,顶住门闩。盘金妹这才把葫芦瓢捡了起来。

如今对面山上已经没有了人家。这边山上,早两年连他在内还住着四个老人。山背的冯文章去年生了一场大病,进城医好后就跟儿子在城里养老了。毛竹林的盘石古,去年搬往城郊的扶贫移民安置小区去了。峡谷下荒田边上的赵妹转,这个喜欢了邓付银一生的女人,前年他杀年猪时请她来帮忙打下手,还以为她能活到一百岁呢。没想到去年她独自死在家里,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才被他发现,好在天气奇寒,尸体还没有腐烂。

要是他们三个都还在多好啊,他一定会叫他们来一起吃喝的!

他连门都没有关,甚至希望传说中的饿鬼蹁跹而至,就算把肉全部给它吃了都好,哪怕和它醉倒在地睡在一起他也不怕。

但连鬼都没有一个。

喝到后面,腊猪耳朵已然失去了香味。忽然,他看到有东西落到酒盏里。他不相信自己的眼泪会变得这么浅。当年他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冲上前去,打死过吃人的老虎的。他抬手摸了摸眼窝,手指是湿的。

深夜里,当他第一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大木桶里。他是被水凉醒的。斑竹岭的夏天,白天即便热得要死,可一到晚上就寒凉下来。还没老的时候,他也和大家一样,夏夜里都是用大木盆泡温水澡。过了七十岁以后,有些夏夜过于寒凉,他就会把它当成冬夜,用大木桶泡热水澡。接连下了两天雨,白天都凉,深夜更是冷了。

快来帮我加热水!

他大叫一声,可是许久都没有人应他。

家里静得可怕。

从煮吃房传来喳喳的叫声,那是灶鸡出来寻找食物。

他只好从桶里出来,光着身子揭开杉木锅盖,拿塑料水瓢把热水全都舀到桶里。伸手去试水温,觉得已经够暖了,赶快进入桶里坐下,热水浸泡到脖子根上,身体很快就暖和过来。等到额头开始冒汗,他赶紧从桶里出来——一个人在家,要是热晕在桶里,那就真的死了。

泡热的身体盖上棉被,崩冲山的夏夜不再寒凉。

邓付银又想起刚成亲那段日子,两人睡在一起皮肤就会起火,两具年轻的躯体相互烫得大汗淋漓,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样,被子都浸湿了。

要是现在能和盘金妹睡在一起多好啊。

从盘金妹当新娘的第一夜起,他就听到她磨牙的声音。在后来那长如崩冲河水一样的光阴里,每天凌晨三四点,他就会被尿憋醒过来,然后就会听到她磨牙的声音。等他去渗房(瑶家专用引水烧水排水洗澡洗东西的房间)里放完尿回到床上,磨牙的声音还在继续。偶尔她不在家,没了这磨牙的声音,他半夜起来放完尿后,就会睁眼到天亮。那些年轻的岁月,盘金妹磨牙的时候就会散发出一种香气。她的香气总会让他情不自禁。有时她侧着身子睡,贴床那边嘴角就会变得湿黏黏的。记得他的手指第一次触到这些黏液,就收回到嘴里吸了。

有一次半夜醒来,他突然想亲她的这些黏液。但她的腮帮紧贴着席子,亲不了,只好把她翻转过来,结果把她弄醒了。她问他在做什么。他只好老实交代。她说你不嫌脏吗?他侧着身体抱紧她,说怎么会呢?你是我的女人哩!她说等我老了,你就不会这样了。她说对了。他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亲过她了。

可是现在,他又想亲她了,他止不住地想要和她睡在一起。

他的手在被窝里摸了个遍,但全都是被手撑出来的一个个空洞。

他的心也变成了一个空洞。

朝着老虎圈上的山垭口走去,邓付银喘得有些急。忽然有哇哇的叫声从身后传来,叫停了他的脚步。这只乌鸦,不知是不是被他吃掉的那只转世而来,总是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乌鸦低飞,捡食着从他嘴角不时漏出来掉到路上的那些玉米粒。他发现后,就连啃了几口,把满嘴的玉米粒全都吐到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

山垭口上晨雾尚未散尽,灰蒙蒙的一片。因为有杂树遮挡,阳光未能照射下来。水泥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这是山雾在夜里和清晨留下的尿。有些地方还有积水,泡着些许落叶,黄黄的,有一种熟悉的气味,让他想起牛刚撒下的尿液。积水里突然现出一个头影来,分明就是月光从木窗投进房里时,盘金妹侧睡的头影。他呆住了,不知不觉地蹲下去。他担心惊醒她,动作很轻很慢。正当他准备躺在头影的侧边时,一声刺耳的叫唤在他身后响起,接着又是两声。

邓付银慌忙站起来,抬起衣袖,揩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过头去。果真是那只乌鸦在提醒他。乌鸦也像他一样步行,正一蹦一跳地朝他走来,像他年轻时走山的步履。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包玉米,朝它扔了过去。乌鸦振翅飞了起来。玉米朝坡下滚去。他说你不要就算了。乌鸦飞下来,伸出双爪抓住玉米,哇哇哇叫了三声,然后朝他家的方向飞走了。

邓付银没有心思跟乌鸦道别。他掏出手机,接连三次拨了同一个号码,都通了,但对方都没有接。看来邓贵妹正在山上做山工。和很多搬到梅花圩的山里人一样,邓贵妹的主要工作还是做山工。哪座山上需要请人工,邓贵妹就会搭着冯客养的摩托车上到那里。看来她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空听电话。做山工的人都习惯把手机和饭包等放在布背包里,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他们劳作的声音,往往盖过手机的铃声。

邓付银又拨了邓贵仔的电话,不通。这个不听话的人,不知又进了哪条山沟车木头或桉树肥去了。他想了想,又按了冯小瓦的号码,手机安静了许久,才有个女人用普通话说,对方已使用呼叫转移。

估摸走了一个钟头的下坡路,终于下到螃蟹冲的野生芭蕉林边,这里有一段平路。邓付银扯过来一片芭蕉扇,准备摘来垫屁股歇息一下。突然从坡上传来突突的声音,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一辆红色男式摩托车在身边戛然停下,骑车人把头盔挡风掀上去时,他才看清是六叶冲赵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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