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梁豪

穿上的这条收脚亚麻裤,通体深沉内敛的枣红色,是两年前在曼谷恰图恰市场购来的,显然有着远高于成本的交易价。他不知情,也无所谓,汇率本身就是一种蛊惑。当满大街的腰部以下都是斑斓而雷同的花色时,他得悄悄来点儿与众不同。

两条腿不长,髌骨倒是凸得厉害,肥大的裤管膝盖处也被拱出两座无法复原的小丘。臀部位置先被磨得光亮,再亮到发暗。他其实乐见衣服各处角落那些因他而起的变化,林林总总的变形,让它们逐渐低调,契合生活,不再自得于异国的情调,驯顺的样子让人无奈,也叫人安心。

上身前倾,两脚松一松,腿部微曲,膝盖登时弹出一声叠合的“嗒”,像岁月的一个响指。手掌套在伸缩白手套里,握紧球杆。卡拉威牌高尔夫中铁杆镀铬的球头弧线桀骜锋利,反光在杆身游弋。

左肩抬高,浅浅地散掉一口气,目光在窗外和击球点来回斟酌。突然球杆上扬,在尽处稍做停顿,俯冲而落,右腕轻轻一扭。球杆在空中闪过一道迅捷的扇面,稳稳绕至另一侧身后。肌群歇息下来,肚皮重新鼓出一轮醒目的弧度。

“一杆进洞!”

悬在窗台的楠竹鸟笼里,鹩哥扑扇着黑翅蹿上跳下。

“一杆进洞!”鸟说。

他陷进眉骨的瞳孔,紧紧追踪着那颗虚拟的白球。小球逆光冲刺,在朦胧的灰幕中不断攀升,告别正被一群夕阳红闹醒的玉渊潭公园,告别各色口音将其围拢的故宫,告别睡眼惺忪周身酒气的三里屯。这颗白球以不可一世的冲劲抵达最高点,茫然了片刻,终于三分留恋七分释怀,听任地心引力的发落,隐入京城熙熙攘攘的一天。

又亮又严肃

花洒是另一根球杆。稍微调整角度,葛多的右手腕再次迎来疼痛。没有确凿的痛处,至少葛多怎么也按压不出一个头绪。痛感在弥散,不知不觉,整条手臂都变得乏力和僵硬。

每日清晨都保持沁出一层薄汗,挥杆结束后,葛多会来一场晨浴。今天的情况比以往都糟。赤条条走进浴室,才记起忘了提前给热水器加热。事已至此,他决定将头发打湿,水冷到人原地起跳、号叫。伸手去够洗发露,发觉瓶子轻如厕纸,又忘了添置一瓶新的。遗忘在不断积攒、重复和加剧。葛多只能将自来水灌入瓶内,使劲晃动,手腕痛得更剧烈了。

由一对人变成一个人后,葛多还是没能学会在感情世界的减法中,做好自己的加法。他缺的绝不仅仅是一瓶洗发露那么简单。如果不赶紧做一次详尽的排查,势必将有越来越多的事物对他挑明来自生活的恶意。他的境况就像一颗落入杂草区的高尔夫球,得赶紧把自己打回本该去往的果岭。

裹紧浴袍出来,右手腕的疼痛又凭空消失了。葛多没能在书桌上找到一张干净的稿纸,于是将某本小说空洞而虚张声势的宣传腰封翻到背面,用签字笔记下已经断绝或行将告罄的日用品:花生油、老抽、料酒、鸡蛋、方便面、洗洁精、咖啡豆、刮胡水、垃圾袋、餐巾纸……成片的白色被不断拆分,字体越写越小。

他把腰封翻来覆去地看。

早上九点的超市,多是零星的老人。尚能忝列青年队伍的葛多的现身,多少显得违和,他感觉很多不必要的目光向自己聚拢。近来的足迹主要集中在小区附近,多为饭后散步。他的生活步调越来越像一个长者,要命的是,他欣然接纳这种改变。此刻置身超市,他有种喝多了的恍惚感。脑袋如同一台手持DV,人流、货架、天花板的灯光和促销广告在镜头中以虚焦的形式不规则地摇晃,像娄烨在《苏州河》里玩过的伎俩。随手拽下一些包装亮丽的薯片、别致的瓶装饮料,临时起意装上一袋鹌鹑蛋。他购物从不看牌子,仗的是眼缘和一时性起。从这一点判断应该还挺年轻。

最终两手各提一个超市最大号塑料袋,以密集的小碎步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驾驶座的车窗上多出一页碍眼的窗花。方方正正的违章停车告知单,右下角戳了一个巨大鲜红的圆公章。把两袋东西甩到后座,摘下单子,葛多朝两头望了望,被一圈胡茬儿围困的嘴里,轻轻弹出一个脏字。

把车开回小区,离门楼最近的路边刚好有空着的免费车位。停妥,熄火,袋子提在手上也感觉轻松了许多。保安迟迟没给主动开门,葛多犹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搁在地上,掏出门禁卡。小区内自己原来的停车位,现在停靠着一辆进口白色宝马X5。它待在这里已经四个月了。他们几乎是前后脚。平时散步,他会特别绕到这里,脚步放缓。他还从未碰见过宝马车的主人。

既已兴师动众,索性今天再折腾一番。葛多约李博吃晚饭。他在电话里答应得很脆生。李博还跟以前一样,有一点点口吃。在这个什么都讲求快准狠的时代,李博这个不算毛病的毛病,多少让葛多感到欣慰。

葛多先到的火锅店。人群依然让他感到陌生和警惕,他似乎只能低头刷看手机里整齐而又乏味的资讯。李博姗姗来迟,远远地连声抱歉。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别人投来的眼光,甚至还有几分得意。他向来如此,葛多知道他的这位老同学。李博穿了一身米色的棉麻西装,里头配了一件黑色高领毛衣,偏分头闪耀着发蜡轻浮的光泽。刚一就座,他给葛多递去一根烟。

葛多双掌合十,摆了摆头。李博说没事,可以抽烟,他跟这儿老板熟,给他们做过广告。李博在一家处于上升期的广告公司任运营总监。上升期是李博亲口告诉葛多的。

“戒了。”

“奶奶的,烟都能戒?”李博的诧异也显得浮夸,眼睛挤成大小眼。他之所以如今烟不离手,全拜当年葛多的怂恿。

“我连工作都戒了,再不戒烟,饭都得戒。”

李博刚咬住一根白亮的烟屁股,一直盯梢着的女服务员就来了。

“先生,不好意思,这里不让抽烟。”

“我不……不抽,让它自己燃着,我只闻味儿,可以吧?”

“先生,公共场所不能点烟。”女服务员粉色的口红抹得非常浓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博报出老板的名字,说可以让他过来,他要问问店里究竟有没有这个规定,然后再问女孩,懂了没有。

这位穿了一身类似西南少数民族服饰的女服务员,仍旧神色坚毅。“实在不好意思,就是老板来,也不能抽烟的,这是老板娘和法律定下的规矩。老板娘就是老板的老板,法律就是天。”女孩眼珠子转一圈,补上一句,“先生,咱也得照顾其他客人感受不是?还有很多小朋友呢,请您多多谅解。”

葛多一个探身,将李博斜在唇上的烟拔走。

“对不起,坚决不抽。我来训他。”他当着服务员的面,把烟蒂像梭镖一样飞进垃圾桶,“我们这就点菜,有劳小妹。”

“你丫耍什么威风?”女孩走后,葛多跟坐对面的李博说,“退一万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服务员。”

李博一路舔着上唇,笑道:“其实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儿。这个世界太严肃了,越来越不可爱。你有没有发现?”

“敢情七十亿人都得哄着你乐。”

“恰恰相反,是我总得跟……跟个孙子似的,哄着所有人开心。”李博又舔了舔嘴唇,“对了,兄弟,你也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

葛多有些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他在寻思有多久没跟一个人这样聊天儿了。

以前他们在一起,会开很多玩笑。粗浅,却又乐此不疲,像很多男的凑一起时那样。葛多感觉自己不会再这么胡来了。主要是没劲。

李博现在说起一个在某活动中认识的网络作家。他总去参加各种让葛多莫名其妙的活动。那时一行人乘坐大巴赶赴开会的酒店,网络作家就坐在最后一排正对过道的位子,大腿搁着笔记本电脑,也不怕晕车,噼里啪啦地码字。车有徐疾行止,噼里啪啦的敲键声像一场梅雨,淅淅沥沥,不变奏地下个不停。

李博怀疑那些文字不是从脑子里掉出来的。

“是从指尖,从十根手指头蹦出来的。这是纯体力活儿啊。”李博顺带将半碟大刀腰片下到辣锅,“我从不看网络文学,什么文学也不看,但经此一役,我对网络作家肃然起敬。这不就是咱们讲的匠……匠人精神?后头吃饭,我特意去找他,坐在他对面,就像咱俩现在一样。他有点儿腼腆,镜片很厚,但也能说上几句,带一点儿江浙口音。稍微聊一聊他便告辞了,说是读者催更催得厉害。他跟我说,他的腰椎和颈椎都有问题。当然了,没法儿跟唐家三少他们比,他们的腰椎和颈椎恐怕还要更……更糟一些,甚至腕……腕关节也有毛病。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有点儿遗憾。我赶紧安慰说,兄……兄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的。”

葛多很早就察觉到,他和李博其实没有办法严肃地对待彼此。他们的友情完全建立在取闹上,从高中头一次碰面就定型了。没有那些形形色色的玩笑,他们的关系将惨不忍睹,肯定的。

“我右手的腕关节也出了状况。折磨我快四个月了。也不知是腱鞘炎还是关节炎,我得抽空上医院瞧瞧去。”葛多转动起右手腕,一些轻微的杂音从里头传出,“当然了,跟网络作家们没法儿比。”

李博猛一击掌,说好巧不巧,他认识一位北京很有名的骨科大夫,算是铁哥们儿,他待会儿可以把联系方式发给葛多。

“你给他去一个电话,报上我的名字,都不劳挂号。”李博使了一个多余的眼色。

葛多并未在意,他觉得李博口中的这位骨科医生,应该跟这家火锅店的老板属于一个级别的铁哥们儿。

“谢谢你前段时间替我照料葛爷。”葛多说,顺便跟李博碰一个。他们要了两瓶冰镇青岛。

葛爷是那只鹩哥的正名。

“鸟会讲人话,人却不会说鸟语。这个世界就是如此不公平。”李博自己先笑了。葛多跟着笑,顺带干咳几嗓。

李博吃着腰片,说有点儿老了。腰片卷缩成了小指头大小。葛多用酒瓶敷一敷右手腕,那里现在风平浪静。

“近来工作方面,有没有……”李博将餐巾纸夹在两瓣红唇中间。他看着葛多两只让人同情的深棕色眼袋。

“我辞职了。”

“辞职?”李博勾了勾毛衣的高领,“是……跳槽的意思吗?”

“裸辞,待业中。”葛多在猜李博还会不会把骨科医生的电话发给他,“老板从准丈人变成前任的爹,我再待那儿,不合适吧?还是自己先滚蛋来得体面。人家搞家族制,我一外人,不能不识相。”他把他想吃的牛肉片和腐竹下进锅里。

李博皱紧眉头。他将纸巾对折,擦擦鼻头,打了两个喷嚏。

“也……也挺好,拼了那么些年,该歇一歇了。那个,放心,你就等着人家三顾茅庐吧。”李博张着被辣得发烫的嘴。

葛多其实渴望一些狠话,一些能够真正刺激到他的话,不管从哪个角度和层面,尽管来吧,将一杯水直接泼他脸上,把他从某种消极的退却中呛醒。可惜李博不是这号人,他肚里的情绪比脸上的要多得多。他可以跟很多人在很肤浅的互动中拉锯很长的时间。

“你咋样?”葛多问,“蒸蒸日上。行了,知道。”葛多不等他回话。他抓起面前的酒杯,敲了敲铜锅的边沿。“在酒里了啊。”

李博有些不知所措,哎哟哎哟地叫,也把酒放到了肚里。

转瞬之间,眼前的东西不复存在,一切都被黑色抹掉。周围旋即响起错愕的惊叫。他们很久才意识到是停电了。

一个女孩洪亮的嗓音在黑暗中坚定地劈来,她示意大家不要惊慌,是附近一带停电了,相关人员正在积极抢修,而他们服务员已经在给大家准备蜡烛。听声音,应该是之前制止李博点烟的那个女孩。葛多觉得,如果她是他的员工,他一定会给她最高额的奖金。

不出五分钟,每一桌都摆放了两只带有托垫的蜡烛,像那种为了调情或表白的烛具。灯芯升起两颗并不很实用的红色火球,挥发出廉价的香味。葛多其实挺喜欢这份意外。他甚至跟过道对面一位穿酒红色毛衣的男士对视了一眼,他们一齐耸耸肩,摊开手,会心地微笑和摇头。

葛多倒向座椅的靠背,右手按在桌面,吧嗒吧嗒击弹出一首独创的无调性音乐。

“有时候停一停电也蛮好。北京出现停电的情况,比我离职的概率还低吧?这个世界的毛病不少,其中的一大问题就是,太他妈的亮了。”葛多不无快意地说。

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不停地聊着“世界”。

“没错,又亮又严肃。”李博静了一会儿,附和道,“精神分裂,这就是精神分裂。”

这餐饭最后是由葛多买单。只要你稍一坚持,李博就会欣然走到餐厅门口,叉开双腿,两手深深插进裤兜,脚后跟一踮一踮,光明磊落地等你付款出来。没准儿还会吹起一支不够时新的口哨,不是张学友的《吻别》,就是张国荣的《怪你过分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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