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所了解的任性
作者: 李东文1
儿子还未出生前,托尼与老婆的生活还算平静吧,无非就是日复一日思念着对方。他们生活的日常是,托尼在广东做事挣钱,老婆在家乡带娃,他俩每日借助视频聊天以缓解相思之苦。
农村人早睡早起,吃饭早,托尼为了迎接天抹黑后的客人高峰时段吃饭更早——傍晚时分,大部分广东的城里人都还在自家折腾晚饭时,托尼的老婆已经放下饭碗带着孩子与他视频聊天了。有时一边给孩子洗澡一边跟他聊,有时一边教孩子做手工一边跟他聊,婆婆妈妈,家长里短,叽叽喳喳,想到啥聊啥。两个年幼的孩子,早就习惯了这种依赖手机与爸爸亲近的方式,说的话比妈妈还多。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文静,好对付,儿子降临之后形势大为不妙,小家伙睡觉不安分,看视频抢手机,洗澡像蝶泳,吃饭追着喂……农村的男孩受宠,托尼家的二少爷,被奶奶和妈妈惯得不行,堪比那孙猴子——三岁不到的他拿了姐姐的羽毛球拍,当成孙猴子的金箍棒,从门口到楼下饭厅再到二楼的客厅,一路狂舞,越喊他放下球拍就越疯狂,终于打中了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屏裂啦。
连日阴雨,人们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宅家,将就着过日子,上发廊剪头染发烫发洗头能省则省矣,所以春节过后,托尼老板的生意,差得出奇,他跟朋友开玩笑说,因为无事可做,太过无聊,只好靠数腿毛虚度光阴了——刚刚过去的这几天,从星期一到星期天,营业额加起来不到一千元,平均每天不足两百,还未够交水电铺租和房租,吃饭吃的是去年留下来的老本,现在却要花几千元给熊孩子买台电视机!不买还不行,那是老家二楼客厅的大电视,与大哥一家共用的。大哥结婚前,父亲取出打工多年存下的钱建造大屋,左右对称,分成两间既可以分开,又可以合并在一起的两层半小楼,以示不偏心,两个儿子各占一半。
托尼想发火却又找不到发火的对象,恨得咬牙切齿,走出门外一边抽烟一边埋怨老天爷糊涂,各种作死,祸害他生意如此之差,祸害他儿子打碎了电视机。有位熟客在前面很远处就跟托尼打招呼,托尼脸上挤出一点笑意,走前几步上去敬烟。熟客说戒了,戒了,剪个发先,天气这么潮湿,洗头半天不干,等会儿你得给我剪短一点。托尼扔了手中还剩一半的香烟,洗手,涮口,去除手上嘴上的烟味,才去给人家剪发。
昨天才转过去三百元让老婆买帐篷给孩子玩过家家,一会儿又要买个大电视,下周交租金,水费电费,然后,马上又到给老婆转生活费的时间……现在的孩子玩过家家已经不是小锅小铲这种假把式了,最近流行的是露营——在院里搭个帐篷睡一晚上算是露营!女儿说,全班同学都有帐篷,她没有会被人家笑话。玩得高级啊,处处都烧钱!大概是要安慰托尼吧,老婆发来语音说,买了材料准备自己缝制帐篷,“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心灵手巧呢?省下一百五十元……”托尼说行啦行啦,等下我忙完上网买了电视再跟你说,你准备收货就是。刚才太郁闷,差点转钱给老婆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长着一张精明的脸,实际上又糊涂又笨拙,买电视这种需要货比三家的大活,他须亲自操心才稳妥。他老婆又说自己想修理儿子,打不下手,奶奶拉过去拍几下屁股,小浑蛋明白到自己闯下了大祸,不哭不闹,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总算有点安慰,托尼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脑海中浮出儿子胖嘟嘟的小脸蛋。还未送去幼儿园的小孩子,已经搞坏家里太多东西了,再长大一点,岂不是要变成混世魔王?前些时候他还在想,宝贝儿子是否得了多动症,要不要带去医院检查。不能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想多了会焦虑——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每每家乡传来托尼不愿意听到的消息,尤其是儿子女儿调皮捣蛋被人告状的时候,他就恨自己本领低微,无法更好地照顾家人,也无法亲历孩子的童年。
有位很美的少妇走进店来,打断了托尼的胡思乱想,他脸上堆起了一个完美的职业微笑,起立相迎。美女问他今天有没有去验核酸,他说验了,排了一小时队,衣服淋湿了,腿也站麻了。美女又要看他的码是不是还绿着。托尼一听这话心里不舒坦,不过脸上没有表现出来,温和地配合她的谨慎,亮出代表着健康的绿码。所幸托尼的忍耐没有白费,这位美女要烫发,而且还要用最贵的药水。烫一个头比剪很多个头都贵啊。托尼读书少,情商高,虽然已经年过三十,身上却还散发着少年人的单纯可爱,能抚慰每位进店客人的心——当然,这可能也是服务从业人员应该具有的人文素养和职业道德。
烫发需要挺长时间,说话很好听的美女主动找话题跟托尼聊天。她说你门口那棵枇杷树,前天我经过,看见上面还挂着很多果子,现在一颗也不剩了,是你摘掉的吗?托尼说不是我,未熟的枇杷又酸又涩,我不爱吃——好可惜的,都还没熟透就让娟姨全摘走。哪个娟姨?美女问。就是跟你同一幢楼那个喽,我们这里又没有很多娟姨!托尼没好气地说。美女哈的一声笑了起来,说她还真是个奇葩。上周这位大方的美女过来洗头,进屋时托尼正在替娟姨剪头发。发廊进门是个柜台,柜台后面一块木板做成的墙,墙上贴着几个二维码,大多数客人都是扫码付款——六十出头的娟姨剪完后站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十分满意自己的新造型,说自己变美啦,然后又说手机里没钱了,得付现金。托尼说现金也一样,三十元。娟姨说,哎哟哟,我也没有这么多现金呢。托尼不知怎样接这话,犯傻,望着她,听到她又说,五元行不行?托尼差点没大声笑出来,严肃地说剪头要三十,五元怎么行!娟姨掏出五元扔向柜台,风一般跑得无影无踪。美女大笑,说娟姨的脸皮是厚了点,其实她家不穷的,儿子孙子每天穿着名牌衣服到处跑,除了她之外全家人看着都很光鲜,她还天天翻附近几幢楼的垃圾箱,找纸皮和塑料瓶子卖。托尼说,那天她快把我气疯了——之前她来剪发,少给我五块十块也不好跟她太计较,没想到她变本加厉,只给五块钱,过分到不得了,打发叫花子啊——下次我得收了她的钱才给她剪头,不能次次都被她占便宜!美女又说,她摘枇杷的时候你问她要钱啊,到处占便宜,都变成习惯了,见到啥好东西都想着往自己家里搬!托尼说,想不到才过了几天,她又好意思到我店前摘枇杷——她站在人字梯上摘的时候,我想去问她要钱的,又怕她摔下来赖我——其实没熟的枇杷很酸很涩,根本吃不了。美女说生枇杷可以用来腌制,不过也不好吃——她大概是怕熟了以后被人家摘走了吧——路过的人见到摘一两颗是有的,特意搬张梯子过来全摘走,连青果都不留一颗的,只有娟姨了——以前我见到过她提着一大袋青青的橘子往家走,还问她怎么买这么生的橘子,现在想来,也是在小区哪个位置摘的。托尼说,前天有人在我这儿理发,说我们小区的杧果,还没熟就已经被娟姨摘光了。美女说,上百棵树,甚至可能有几百棵杧果树呢,全摘完得租个仓库装,怎么可能?托尼笑笑说,应该是开玩笑的吧,那些绿化杧一点都不好吃,摘来干吗呢?
年轻的男人在城里打拼赚钱,老婆留在农村守家带娃,会导致无穷无尽的苦恼与麻烦,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一家人全在老家厮守,短暂的幸福过后会带来长久的惶恐——在老家做事工资低,兜里没钱,能令人心生惶恐的啊。如果托尼在老家做事,收入够一家人吃饭,不够生活,更别说给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了,所以夫妻二人认可了两地分居、每年只有个把月相聚的生活。或者您会说,妻儿可随托尼前来广东生活。正如那句广东话说的那样,谁不知道阿妈是女人啊?看看周围,一家老小住在狭窄局促出租屋的打工人,过着什么质量的生活!那还能叫生活吗?老家有宽阔的大屋,还有个种满了果树的小院子,怎能让孩子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长大成人!
托尼的父母,同样以分居的方式养大了两儿一女——现在托尼的父亲,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带着村里几个小伙子在上海替人家搞装修,为哪般?为的就是,趁着还能干活多弄点钱,让晚辈轻松自在些,压力小一些。托尼的父亲、大哥、妹夫、堂兄堂弟等,他们家和他们亲戚家所有还有劳动能力的男人,都在外乡的大城市做事,赚钱寄回家,女人统统留在老家带娃。托尼他们家娃多,三兄妹总共八个娃,其中有对双胞胎。
正当托尼神游太空、思绪万千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位体形奇大的壮汉。
“嘿,大只佬!”托尼迅速收回悲伤,笑脸相迎。
“剃光!”大只佬说。
“啥?剃光头?大哥,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不开玩笑,”大只佬说,“老子一肚子恨,不剃光头不足以解恨——剃了光头也不解恨,但还是要剃光。”
广东人爱把高大结实的汉子称为大只佬。刚刚走进托尼发廊的这位大只佬,是小区的名人,几乎人人都认识他,人人都爱他。首先他抢眼,比大部分人高大英俊,一米八五,还结实,一身肌肉性感到不行。托尼十年前认识他时他还很年轻,刚刚开始创业,用买菜的小三轮带着老婆孩子在小区的内街漫游,逗得一岁的孩子咯咯直笑。后来他的火锅店生意好了,扩大经营,有专门的公司替他配送蔬菜,他的那辆小三轮还留着,第二个孩子出世以后,又用它拉着老婆和两个孩子在小区里来回穿梭,成为小区一道又古怪又温馨的风景线。托尼因为总坐着低头玩手机,肚腩大得令他发愁,有一次向大只佬请教怎样减肚腩,大只佬说我没有专门减过肥,因为我从来没有肥过——你想想看,每天坚持健身的人,只有八块腹肌,能有肚腩可减吗?托尼这才知道,人家身上的肌肉是用一滴一滴汗水换来的。大只佬每天午饭饭市过后去健身房,到晚饭饭市开始之前回来,继续做事。大只佬的火锅店就开在小区旁边的食街,用很稀的粥水做汤底,以保持食材的鲜味。若是吃辣椒的客人来了,厨房会专门提供用辣椒做成的蘸酱,或者用鸳鸯锅,服务十分贴心周到。去年底有一段时间,托尼的生意还不错,请几位兄弟去大只佬的小店庆生,大只佬问清楚是托尼的生日,去隔壁又隔壁的烘焙店买来一个大蛋糕和几盒很贵很好吃的曲奇饼,让托尼感动了好些天。大只佬当时说,托尼师傅帮我剪了十年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托尼从此把大只佬当成了好朋友,更加用心地替他剪头。托尼曾经跟同学小邱说过,如果人人都像大只佬那样,半个月剪一次头,他想不发达都难。大只佬十年如一日,留的是寸头,他的头发又长得快,每个月起码要剪两次。
“我剃了哦,大哥你真的舍得吗?”托尼问。大只佬身上的酒味,让他有些没把握住。
“剃吧,剃吧,不剃不是人!”大只佬说,“刚刚和员工喝完散伙酒,从明天开始,我就不是火锅店的老板了,打工去,我还留着发头做什么用?又不能只靠美色行走江湖!”
托尼大吃一惊。
昨天是宠物店倒闭,今天是火锅店。清明节这个月,果然邪啊。不过宠物店倒闭并非经营有什么问题,是被恶人告状,赔了太多钱才倒的。
推子推完,大只佬又让托尼用剃刀刮发根,让头皮更加光溜,镜子般反光。
两周以后,托尼从另一位熟客嘴中得知,大只佬去了师兄的饭店做厨房大佬,老婆进保险公司做事,孩子托付给老人照顾。有手艺的人无论如何都能找得到一口吃的,只不过,从老板沦落成为打工仔的大只佬,过得没有以前潇洒了,健身房没法天天去,也不再用小三轮带着妻儿在小区里面瞎逛。
托尼十五岁那年随大哥离家外出,闯荡江湖,自力更生。他成为托尼前与大哥、表哥、堂哥等人结伴,去过很多地方打工,长沙、杭州、南京、苏州、上海、广州等,十九岁来到佛山禅城,被洁净的街道、友善的市民、沁人心脾的玉兰花香所吸引,决定长留,在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无法忍受衣服头发上永远无法清洗干净的火锅调料味,转去粤菜馆做厨房学徒,又讨厌手上极难去除的鱼腥味,跳槽去商场卖鞋,在表哥的指引之下,一边上班一边学习美容美发——据他自己说,最后之所以选择剃头作为终身职业,是因为他喜欢洗发水的味道,什么牌子的都喜欢。他是个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人,喜欢的气味永远喜欢,排斥的永远排斥。
美容美发学成后,他去一家很大的理发店做学徒,升级成为师父,默默存钱,在二十四岁,本命年,跟大哥借了点钱,盘下一间小发廊,成为老板。一年之后回乡相亲,凭借老板这个身份挑肥拣瘦,选中了一位美貌女子,迅速成家,迅速生娃。如今他三十二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女儿都读小学啦。
女儿一岁过后,老婆无法忍受分居之苦,从老家寻来,白天将女儿往理发店一放,自己潇洒打工去,傍晚下班回来做饭煮汤,一家三口在小小的发廊里面共享天伦之乐。老婆上班期间,没有客人时托尼抱着女儿在店门外从东走到西,再从西走到东,高举女儿至头顶又放下,逗得女儿咯咯直笑,客人来了,他使劲在女儿脸上亲一口,放到小推车上让她看着自己做事赚钱给她买奶粉……
这是一段美丽的时光啊,托尼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幸福快乐——再没什么比得上全家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更踏实的了。可惜好景不长,女儿接二连三生病,医生说南方潮湿多菌,环境过于恶劣——该死的城中村出租屋,狭窄,潮湿,不通风。老婆嘟哝着说怎么不在发廊的小区租房住。托尼何尝不想在连居民素质都高很多的小区租房住,贵啊,小区的房租是城中村的四五倍,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相当于多租一间没有收入的店面!老婆只好带着女儿回老家……之后怀上老二,更加不能外出追随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