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中山大学百年之际

作者: 王威廉

1

我牢牢记得这所大学的诞生之年。她诞生于1924年。我记住这个,倒不是因为我刻意要记的,而是因为我把这个时间跟我祖父的生日放在一起比对过。我祖父生于1922年,我那会儿想的是,我祖父真够老啊,他居然比这所古老的大学还要大两岁。在这种比较中,其实我又无意把中大给拟人化了,不,不是拟人,是把她看成了一种生命。她跟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同,她更丰富、更长久。但她跟人的生命又是一样的,都有一个起点。

中山大学建校一百周年了。一百年,在以十进制为基础的历史纪年中,是不折不扣的大事,是从两位数到三位数的质变。作为她的学生,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经历这个时间节点,所以,在这个时刻写下些什么注定是不一样的。我所写下的,并不能为这个时刻添加光彩,但这个时刻会让我对教育、人生与命运产生更深的领悟。

是的,我一开始就对自己说,如果说在这个百年纪念的时间点上,你作为一名作家要写一篇文章,你一定要写出那种作家才能写出来的微妙的东西,否则你就别写了。学校的历史概况、人文传承以及制度创新、学科建设等方方面面,一定有更专业的人去写,那不需要你,也不是你的强项。你要写的也许是非常个人化的,但你不怕,虽然那么多人就读的是同一所大学,可每个人的记忆和经验完全是一样的吗?显然不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中大。但是我又相信,在更深的地方,在更隐秘的地方,每个人心中又有同样的中大。因为有很多东西是只有这所大学才能给予的,那种不变的东西,就是这所大学的灵魂。

一个人对母校的感恩之情,到底是出自怎样的心情?其中又有怎样的褶皱与秘密?我觉得这不是那么简单的。而且每个人因为自己的故事、际遇的不同,所怀有的情感内涵也是千差万别的。因此,我只能谈论自己。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我开始回望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成年之后的所有生命都跟这所学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有过各种交织、各种远离,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它的怀抱当中。

2

那真是一个梦幻般的开端。在21世纪的第一年,我收到了中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那之前,我以为她在南京,因为我知道南京有中山陵。但发现她在广州,遥远和陌生带来了紧张感,我要从大西北跑到大东南去?不仅如此,我们这届的大一大二还得去珠海校区就读,那是中山大学的崭新校区,就在素未谋面的大海边上。我拿起中国地图比画起来,那可是一条漫长的对角线。但坐火车可不走直线,反而要走陇海线和京广线构成的大直角,路程翻倍。

那会儿还没有高铁,绿皮火车也没有提速,保持着二战时期的速度。就这样,经历了大约五十个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特区珠海,来到了刚刚建成的亚洲第一长的教学楼前。那是我人生中最孤独的时刻。远离家乡,没有亲人,语言不通。这个语言指的是日常生活语言,周围人都说粤语,我想着我只要努力去听,肯定能听懂一句半句的,我曾经就听懂过四川话、山东话、河南话……但最让我绝望的是,任我再怎么努力,连一句都听不懂。

那个场景历历在目:我刚刚从火车上下来,学校的大巴接到我们,把我们送往珠海。司机播放着粤语新闻,我用尽全力听了一路,大约有两个小时,我愣是一句话没听懂。这个事情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直到我后来进行语言人类学的学习,才知道我曾经听得懂的那些音调各异的方言都属于一种方言:北方方言。而在广大的南方,这个山坳跟那个山坳就有着完全不同的方言,这些神秘的方言庇护着不为我们外人所知道的事物。

如果我在北方读书,就不会体验到那种特殊的隔膜感:你明明置身于这里,但你需要花很多时间去搞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

那就好好读书吧。图书馆依山而建,面朝大海,彻底做到“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我坐在图书馆的落地窗旁,在看书疲惫的间隙,我望向大海,海中的那几个孤岛常常引发我的遐思。当然,那已经不是“学海无涯苦作舟”的意象了,它指向自我的内在,我在跟它对望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它,我就是一座孤岛。我从来没有过那样一种深切的感受,在过去的人生经验中也没有过。当我撤回视线,望向图书馆内层层叠叠的书籍,它们又给我巨大的安慰。这些知识可以改变我的蒙昧,这些知识背后的幽灵可以克服我的孤独。对付孤独,这是最行之有效的方式。那种如饥似渴的阅读,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那种疯狂的程度,是如今的孩子们很难想象的。在我的中学时代,课外书本来就少,还要忙于应付考试,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如此广阔、如此前沿的书籍。我每天都要去图书馆,只要感兴趣的书都被我拿起来,放到桌面上,有时多达几十本书,我对书中的内容毫无怜惜之情,我囫囵吞枣、生吞活剥,时常变得消化不良,这加剧了我的孤独与不安。孤独与不安又让我继续阅读下去,我总觉得会有一本书填满我的孤独。或者,读到一定数量的书后,它们会填满我的孤独。

正是这个过程才让我逐渐理解了现代的世界,而我过去的世界观则属于前现代。我的祖籍在陕西,带给我的是农业生活经验,而我出生在青海,带给我的是牧区生活经验,这两大经验之间的矛盾冲突曾经构成了中国历史各朝代的基本困境,但一个现代的世界终于超越了这个困境,来到了新的希望与困境之中。我觉得如果我不是在广东,在中大,在中大珠海校区,也许我当年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受。

你的观念构成了你的现实的边界。人们在空间中移动、旅行,是为了获得观念的改变,因此,差异越大的空间给人带来的震撼也就越大。我诞生的空间与中大给予我的空间,也许正是中国的两个极端,我不得不经受震撼及其蜕变。

3

珠海校区崭新,崭新到了可怕的地步,因为老师们上完课就回广州了,我们是第一届来这儿的拓荒牛,也没有师兄师姐指路。有人戏称这里是“高四”,但时隔多年再回首,绝不是什么“高四”,完全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学。这届学生当中人才辈出,其中有一名优秀的学子已经成为这所大学的副校长。

这其中的奥秘也很简单,就因为“中山大学”这四个字。你知道她是中山大学,你就会自然领受她的精神,这是世界最奇妙的地方。人类世界以奇妙的想象力在运行,哪怕是商业、科学、政治,都是想象力运作的疆域。这远远超出那种以为现实就是物质的认知。想象力的可能性,很多人包括我自己还没有充分意识到。我们应该从一个烟蒂、一条椅子腿、一把雨伞或一个硬盘里找出想象力与物质之间的辩证法。

我还记得军训结束后的十一假期。尽管校服并不怎么好看,但我们郑重其事地穿上校服,戴上校徽,专门走到校门以外的大街上,我们觉得自己是骄傲和自豪的。也许别人都没有把目光投向我们,但我们依然想象着他者的目光。我们领受着的自豪感都是这所大学荣光的折射。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干这种傻事,但它记忆犹新,不会褪色,它的背后是一个人的精神成人礼。

成人礼过后,就要建立自己真正的精神世界了。原本在中学时代就写过几首诗,这个时候写得更多了。写诗是独语,是自己跟这个陌生的世界在悄悄对话。自己跟自己对话久了,难免陷入枯竭,这个时候,如果能找个朋友倾诉一下该多好。中大并不是一个文学氛围很强的学校,虽然它的文科具有良好的传统与强大的影响力,但是潜心写作的人并不算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也听人说起过一些写作者,但以时尚类写作为多。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广东的商业氛围过于浓厚,写作这种侧重于无功利性的精神事件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也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只要活着,就有精神层面的困惑与追问,否则人就变成电脑程序了。

我怀着天真的想法,想找到同道。军训结束之后,我在公共区域张贴了一个公告,公然写着寻找喜欢文学和思想的朋友进行交流。在公告的四周贴满了各种各样的商业消息:兼职、家教、商品信息,诸如此类,而我的文学公告显得如此另类,估计是要被人骂神经病的。毕竟这是21世纪,不是20世纪80年代。但没想到的是,陆陆续续有十来个同学前来联系。我发现实际上还是有很多同学是非常热爱写作的,要不是那张公告被商业小广告覆盖,我相信我还会结识更多的朋友。我跟其中的几位成了好朋友,关系至今还非常铁。但更多的朋友,已经在各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有些朋友远到超出了所有人的视线。这种远不是空间距离,而是生活方式,他们以我难以置信的方式生存于世,即便我对人性的洞悉程度与日俱增,但我依然无法破解他们的生命密码。他们不再写作,更没能成为作家,但把生活变成了文学的结构。

在中大百年校庆之际,那些揭榜前来的“文学英雄”一定会回忆起自己的大学时光,如果他们的记忆功能尚好,一定会记得那个奇怪的公告,以及前来与一个神秘人物见面的心情。顺便说一下,那时候手机还未普及,我留的是宿舍地址和电话。因此,有那么几天,宿舍门口出现一张张青涩的面庞,询问着我的名字。

我们相约在海边的情侣路上骑车聊天。情侣路,多么令人心动的名字,虽然我们不是情侣。台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但是我们的脸庞在阳光下显得多么年轻。年轻,而不是稚嫩。仅仅相隔几个月,我们就从中学生变成大学生了,这种变化是如此陡峭,从脸部的表情到身体的气质,完全显现出来了。

骑车骑累了,我们就在学校外边的草坪上躺着聊天。珠海校区是没有围墙的大学,这里离居民区也远,我们的围墙就是大海,大海构成了我们的边界。而这个边界是如此虚幻,足以容纳我们没有穷尽的想象力。给我最为震撼的是夜晚的大海,那是如墨汁一般漆黑的虚无,虚无变身为猛兽,发出那种来自地壳深处一般的恐怖嘶吼声。多年以后,我把这种经验写到了我的小说里面。其中有个片段是真实的,那就是我和朋友们突发奇想,在黑灯瞎火的夜晚想去海边看看,结果留下一段恐怖的记忆。我多次重回珠海,专门去寻找过那片夜海,但眼看着那里被重新规划,变成了一个人造沙滩,夜晚灯火通明,再也没有了“野海”带来的压迫与惊恐。

4

两年后,我们来到了广州校区。它位于新港西路的中大康乐园,是一座完美的岭南园林。南门朝向市区主干道,北门临江有码头。过去,临江的北门是正门,人们大都是坐着船从水路过来。这里是珠江南岸,当时是滩涂之地,所以老广州有句话,叫“宁要河北一张席,不要河南一间屋”。但现在,南门是正门,因为交通工具以车辆为主了。从南门到北门,构成了一条中轴线,所有的建筑设计都依照这条中轴线展开。因此,这座园林能让你非常深刻地领悟中轴线这个概念。不是所有的建筑群落都需要中轴线,中轴线是中国古典文化中最重要的空间观念,它代表了天人合一的秩序。

在现代广州这个由城中村拼合而成的大都市里,弯弯绕绕是常态,忽然有这么一方特殊的空间,拥有一条笔直的中轴线,加之阔大的草坪把视线引向深远,给人的震撼是很大的。在北京或西安,城市本身的规划都很有格局,如若园林里面也很有格局的话,就显得秩序特别森严。这方面北京更突出,也符合首都的政治气象。而在康乐园里的这种秩序感,给人的感觉不是压迫的,不是等级化的。它提供的是一种方向,而且这个方向也不是单向度的,你既可以把南门作为正门,也可以把北门作为正门。

如果说求学之际,恰好在这样一个空间里,我觉得会很有意思,因为它会为依然迷茫和混乱的后青春期建立某种精神上的秩序。这种秩序不是模式化的,而是引导性和陪伴性的。当你迷茫的时候,你不妨从南门散步到北门,看看珠江,看看二沙岛和小蛮腰,再散步回到南门,兴许一些问题已经找到了答案;没有找到答案,情绪上也能放松一些。

这条中轴线曾构成了我的小世界的中轴线。中轴线以东主要是学生住宿区,我住在东北区,距离小北门非常近,常常跟朋友们相约在小北门外的苍蝇馆子。那时候真热闹,学生们为城中村的经济发展做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中轴线以西主要是老师居住区。我曾对那片区域充满了好奇:一个人都老大不小了,还带着一大家人住在校园里是种什么感觉?好吧,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外边的世界让我衰老,而这里能够让我随时穿越。我目前住在西区,骑着单车去东区讲课,必须横跨中轴线,一跨,我就穿越了。我看着学生们年轻的面庞,恍惚回到了学生时代,仿佛我刚刚入学,谁也不认识。中大饭堂很多,可我常去的饭堂还是当年那座,我挤在学生中间排队打饭,偶尔会升起一种莫名的焦虑:我什么时候毕业?转念一想,你在想什么呢,你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可一想到工作我又犯愁:那无止境的文学写作与学术研究,我是毕不了业了,得把这辈子搭进去。

遥想大学毕业之际,我雄赳赳气昂昂越过中轴线,从东区搬到了西区。我以最便宜的价格,租了一间老师的公寓单间,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楼,里边住的人很杂。就是所谓的筒子楼。在里边我终于写出了我的第一篇小说《非法入住》。我的当了公务员的老同学来看我,在狭小的空间里上上下下瞅了半天,说:“威廉,你就在这个小黑屋里当‘坐家’啊。”我笑了,丝毫不觉得冒犯,因为我确实是坐家,我一天到晚坐在小黑屋,也没写多少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看书和看电影。但是,一个人一生难道不需要一间自己的小黑屋吗?从隐喻的角度说,没有经历过小黑屋的人生是不完整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得有一个小黑屋,那是你跟你自己对话与搏斗的场所,它构成你内在世界的支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