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九八三
作者: 张运涛父亲死得突然,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身子都凉了。我打电话安慰他们,比住院折腾一年半载好,自个儿不难受,咱们也没跟着遭罪。
父亲像是有预感,一年前从我那儿搬回老家,说还是王畈踏实,也方便,要啥有啥。要鱼肉有吗?要凉粉有吗?要胡辣汤有吗?我没跟他理论,老人都固执,理论多了,他跟人说你不孝,让你哑巴吃黄连。回去好,他自由,我们更自由。我知道他是怕死在外面,怕来世成了孤魂野鬼。哪有啥来世哦,谁经过?
我回去时,院子里已扯好了帆布棚。堂弟是村主任,人脉广,几个电话就搞定了一切。
东莞有疫情,大姐回不来了吧?堂弟问,瑞瑞呢?
大姐的小区封了,回不来。她在东莞,租了厂房,开了家方向盘套厂,外甥负责营销,外甥媳妇带孩子,大姐负责生产技术(她以前打工就是做的这个),姐夫开车送货。瑞瑞,我上路之前联系的他。
不急,有飞机了,赶得上。堂弟说。
明港新开了飞机场,半小时就能到县城。我看看微信,还没有瑞瑞的信息。他是外科医生,在大连。
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排行老二,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一个。初中毕业后在王畈当民办教师,干了两年,没前途,又跟人去了深圳,在一家工厂做了十六年,前年女儿高三我回来陪读,顺便在县城做零工……还有一点我不好意思说,我还被人骗去搞过传销。我没文化,没见识——我弟在电话里怼我的话,说我在深圳那样的大城市待了十几年也不长点儿见识。我没跟他辩,我确实没见识,但我心里不服,我在深圳不假,天天在车间里关着,去哪儿长见识?
晚饭后,帮忙的人都散了,堂弟问,瑞瑞的机票买好了吗?我假装看手机,哦,两个未接电话,没听到……微信家庭群里有瑞瑞的留言,回不去了,医院要求严格。堂弟叹一口气,都是疫情闹的。跟疫情无关,瑞瑞下午的电话我其实接了,说他们后天竞聘科室主任。这个理由我不好意思讲给堂弟,替他编了一个。
堂弟要陪我守夜,我说不用,儿子回来了,我们爷儿俩就行了,你明天还得工作。堂弟说,哥别见外,这是啥事啊,大伯不在了,我还不能请两天假?让小刚今晚好好睡,明晚最后一夜他守。
开始还有几个亲戚陪着,大家聊疫情,聊“老虎”“苍蝇”的家产,聊得最多的还是小麦,小麦产量今年要大幅下降,持续的干旱让麦粒普遍瘪瘦……我催他们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起坟坑,事儿多着呢。
我和堂弟坐在堂屋地上铺的稻草上,冰棺就停在我们旁边,父亲脸上盖着一张火纸。棺材停在当院里,下午刚上过的黑漆像还未晾干的浓墨,反射着电灯的光明。从厕所出来,堂弟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厕所是猪圈改的——其实也没怎么改,就在头顶上搭了个棚子——粪坑外面爬出来好多蛆。你还记得放鸭子的事儿不?堂弟说,那时候我跟着你挨个儿钻人家的厕所捞蛆喂鸭子。
鸭子是姑姑帮我们赊的。父亲年轻时大病一场,再也做不了重活儿。那一年,鸭子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宽裕的冬春。我那时候还在上学,整个暑假都被父亲逼着去东坡秧田里、大路边的水沟里、老井塘里放鸭子,要是鸭子掉队了,竹竿够不着,我还得跳进水里驱赶……捞蛆好像是下雨没法儿出去放鸭子的时候干的活儿。反正晴天下雨都不得闲。
大伯让你跟瑞瑞比赛,你大些,你捞的不能比瑞瑞的少。
瑞瑞小时候就能干,总比我捞得多。我的记忆被唤醒了。
大伯让我当过裁判,堂弟笑。大姐也加入过……
大姐也赢不了瑞瑞。我讨好瑞瑞,答应替他烧锅,替他放牛,他下河洗澡绝不告密,各种哄骗,想套出他的窍门。
套出来了?
嗯。他脑瓜子转得快,不在蛆少的粪坑耽误事儿。
有一次几只鸭子在后塘里不进圈,咱俩下水去赶,还是不行,形成不了合围。正好瑞瑞回来,大伯让他也下去。瑞瑞不脱衣服。大伯说都六月了,水不凉。瑞瑞双手紧扯着裤带,就是不脱……你忘了?
这个,我还真没印象。
过后才知道,他没穿裤头,怕羞。
他一个小屁孩,我也笑了。咱俩还大些都不怕。
是啊。人家瑞瑞从小就跟咱不一样。
烧了纸、续上香,我让堂弟眯一会儿,大长夜呢。
堂弟背靠着墙,好好守一夜吧,也不枉大伯疼过我。
最近在忙啥?我找话题。
还不是扶贫。堂弟打了个哈欠,填不完的表,开不完的会……
做好事,人家都说你好。
好啥哦,尽得罪人,搞不到低保他说你不替他说话,评不上贫困户他埋怨你不向他……还是你们好,看你们姐弟仨,大姐在南方开厂,你在县城做生意,瑞瑞就不用说,公家人,旱涝保收,咱们王畈哪家能比?大伯走的时候肯定是笑着的。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觉得不应该再拿扶贫这样的工作问题来敷衍堂弟,明显见外了。农村本来就没有隐私,更何况我们又是同一个爷的弟兄。我们仨,越来越不像姐弟了。
姊妹嘛,堂弟说,都有一家人了,长短不一样了,哪能老像小时候。
好多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我妈不在那时吧?
快十年了,堂弟算了算。
我爸这一走,屋里也没他们牵挂的了,以后见面更难。
他们的根在王畈,堂弟安慰我,还是要回来的。
我忍了忍,没解释。远了,亲兄弟亲姐弟也远了,眼神都不一样了。过去我们之间啥眼神?亲近,无间。现在呢,躲躲闪闪,甚至厌烦。当年我去城里安家跟瑞瑞借了十万块钱,还不到两年就催着我还,我老婆赌气,去银行贷款还了。原本大姐跟我们走得近些,老婆非要撮合外甥女和她表侄的婚事,两家也有了隔阂。大姐和瑞瑞也疙疙瘩瘩的,说他看不起他们。其实瑞瑞也不少帮大姐,他跟我念叨过,说大姐是因为他辍的学,小学还没毕业就下地做活儿,所以他听说姐夫买马比我表现得激动,讲了一大堆赌博的不好。这也没啥,瑞瑞不该事情过去了十几年还不放手,每次见到大姐家的人都会问姐夫中奖没……
外面进来一阵风,冰棺前的长明灯晃了几晃。
怕不?我问。
怕啥?堂弟说,自己的大伯,亲大伯。
也是,可能是自己最亲的人吧,我也不怕。我以前特别怕谁家死人,白衣孝帽,再加上院子里黑沉沉的棺材,远远看着心里就怯。那时候,感觉死亡好像都是别人家的事,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快四点时,堂弟没熬住,睡着了。
续了一炷香后,我怕自己瞌睡,在屋里轻声走走。
灯泡是一百瓦的,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东墙上挂着两个镜框,里面全是照片。我又重新温习了一遍父亲的照片。不多,大都是最近十几年的,最早的一张是他的结婚照,下边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父亲平时不苟言笑,习惯皱眉。照相也是,你越让他笑他眉头越皱得紧。母亲说他那也不是皱眉,是皱纹多了,年轻时就像个小老头儿。一家人最全的一张是二○○二年拍的——母亲做完手术的那年春节——只是少了瑞瑞的老婆和儿子……
我取下镜框,用抹布擦了擦镜面。取第二个时,镜框与墙形成的三角遮挡着的照片掉在地上。堂弟被惊醒。
我们一起翻看落在地上的那十几张照片。大多是小照片,黑白的居多,几张彩色的可能曾经粘在哪儿了,这儿那儿掉了点儿色。这是谁啊?堂弟拿着一张很小的黑白照,问。
你大伯啊,看不出来吧。
像。
什么像啊,就是他。他去给人家送汽水,主家的孩子结婚,对着他也拍了一张。
对对,筐里装的是汽水。你们还做过汽水,想起来了。
麦收前(前多少,记不清了,反正天还不太热),父亲从姑姑那儿——又是姑姑,姑姑那个时候就像现在的扶贫干部,总想着让我们早日脱贫——拉回来一架子车汽水瓶,一个压盖机。架子车还没停稳呢,院子里就挤了一堆小孩。好嘛,免费广告来了,我们家要做汽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王畈。不过说实话,那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活儿,有汽水喝,放鸭子真是太单调了。
第一瓶汽水是当晚做出来的。里面咕里咕噜冒出来的泡吓着大姐了,大姐赶紧递给我。父亲在一旁喊,赶紧喝,别让汽跑光了。我喝了一口,被里面的汽呛到了鼻尖,连打了几个嗝。瑞瑞趁机抢过去,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父亲问,不凉?瑞瑞说,不凉不带劲。碳酸饮料的害处,又过了十几年我才知晓,当时可是稀罕得不得了。
做汽水一点儿也不复杂,放凉后的开水,小苏打,香精,一个小天平(做过几次之后就没再用了,太麻烦,小勺参照就行了)……三个人作业,一人负责将称量好的小苏打放入兑好香精、食用色素的瓶内,一人负责扶瓶,一人负责朝压盖机下喂瓶盖、压盖。
那一年我上初三,瑞瑞上初一。那时候的学校都不补课,周日我和瑞瑞都在家。父亲没让我插手,马上就要中考了——对,是一九八三年。我这一生没多少大事,中考算一件,那是我学生生涯的句号,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家世代农民,父亲强烈希望我们中能有一个跳出农村,光宗耀祖。这种希望太强烈了,以至于对我这种成绩居然也没放弃:万一呢?父亲不让我干活儿,让我在里房备考,背政治,做数学题,他们在堂屋做汽水。我在里房憋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看到父亲正虎着脸。大姐看看我,同时,机器一样将小苏打倒进压盖机下的瓶子里,瑞瑞将瓶子归位,父亲压上盖。压盖是整个制作过程中最难的一道程序,要准确,还要快,晚了,汽水就会呈沫状喷射出来。
学累了?父亲问。
嗯。我来换你一会儿吧?换换脑子。其实我一点儿也没学进去,就是外面不这么热火朝天的,我也学不进去。
左手喂上瓶盖(压盖机上有个吸铁石),右手摁下压盖机的手柄,咔,成了。
会了?父亲问。
会了。比数学题简单多了(这话当然不能说)。
第一瓶稍微慢了点儿,汽水冲出来少许。十多瓶后就熟练了,我像大姐那样也成了机器。几十瓶之后,我们仨不知不觉较上了劲,不约而同地暗暗加快速度。我压空了一次,缓过手重压时,汽水喷了瑞瑞一身,头上像是打了洗发剂。大姐笑了,我也笑了。瑞瑞看看我,又看看大姐,也笑了。
多浪费,父亲从外面进来,皱着眉。
我们都收了笑。大姐低着头继续先前的程序,瑞瑞也启动起来,我也跟着运转起来。刚压了两瓶,大姐又一次笑起来——她之前低着头一直忍着,到底没忍住。
意外的是,父亲没有责怪我们。他扛一把铁锨出门了,我去看看秧田里的水。夜里下了一夜雨,不大,院子里的土还硬着。父亲的背影被厨房遮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背影,他穿着冬天罩袄的蓝褂子,有点儿大,在他身上来回晃悠。父亲走了,我们笑得更畅快了。大姐起的头,我和瑞瑞跟着。太阳好像也是被我们笑出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洒到院子里。雨后初晴,那阳光像是也被雨洗过,干净,清亮。
笑尽兴了我们才重新开始。现在想起来当然没什么好笑的,汽水喷到头上而已,有什么好笑的?但我们确实笑了,笑了好一阵。
汽水的销路没有我们预想的好,第一批货一直卖到麦收。父亲总共联系了九家小卖部,每家放一件,隔一阵再带几件挨家补货。学校放麦忙假时,我接替了父亲的补货工作,瑞瑞负责烧饭——主要是把粥烧开,炒菜要等母亲回来。我们——我和瑞瑞——都没有耐性,在麦地摆弄一小会儿还差不多。碍事绊脚的,大姐说,你们都是享福的命。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去补货是中午,天正热。父亲说中午人都回屋吃饭了,跑不了空。我带了五件汽水,后座上一件,两边各坠了两件——我想追上父亲的,也带七件,父亲不让,说我腿没那么长,怕摔倒了。
第二站就吃了闭门羹。我问邻居老太太,说是下地去了,南坡。我朝南坡骑,路上好几个人喊我买汽水。找到主家,说是既然送到地头了,就留一件……
晚饭桌上,我向他们汇报说我当天卖了近两件,还有六个小卖部断货。父亲难得地笑了,挺有经商头脑嘛。我那个激动啊,心里澎湃汹涌,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父亲后面的话又把我打回了原形,你们仨各有所长,瑞瑞是读书的料,你大姐干活儿一把手。我不知道父亲后来还记不记得他这句话,他像个神奇的预言家,一语成谶。我相信,他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一定会重新预言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