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德吉
作者: 王小忠1
父亲来到里屋时,天刚刚亮开。四个丫头一字排开,美美地睡着,被子已踢到了胸口。招弟其实已醒了,但她依然半闭着眼睛,不想起来。
父亲半个屁股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甘字水烟。招弟从半睁着的眼缝里瞄了下父亲,故意转了下身,又看见了忙碌的母亲。母亲擦着火柴,把点着的干苏鲁枝放到铁炉里。生火并不是母亲擅长的,她起早贪黑,所有时间都消耗在田地里。生火是四丫的事儿,可四丫还在梦里,母亲舍不得喊她起来。生四丫时母亲已四十二岁了,为了四丫,母亲受了太多的罪,因而母亲很稀罕她。父亲无法体会母亲生四丫的艰难,他冷静地看着母亲生火,一声不吭,屁股都没挪动一下。
苏鲁枝点着后,立刻冒出带有清香的浓烟来。四个不同睡姿的丫头翻了下身,被子又矮下去了一截。
父亲突然说话了。父亲几乎用责备的口吻低声对母亲说,看你生的这一帮丫头,奶头一个比一个大,可要管严了。说完后抬起屁股,转身出了屋门。回头又补了一句,把娃娃生到家里,就没活路了。
母亲有些惊愕,她放下手中的牛粪块,慌忙拉起被子,将四个丫头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下的招弟情不自禁地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胸部,微微隆起的胸有点儿疼。
父亲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四个丫头在他跟前,像不敢在强光下抬头的鼹鼠,可怜而可爱。被子下的招弟松开双臂,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胸,是很疼的,不仅仅是隆起的部位,甚至整个前胸都隐隐作痛。她知道自己不小了,她还知道,疼是正常的,但她内心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在她看来,父亲严厉的口吻不但是对母亲的警告,更是对她们的嫌弃。
父亲不喜欢丫头,听母亲说,大丫和二丫出生后,父亲整日唠叨,没有个儿子可怎么行呢?
父亲长年在外,倘若回家,还是会给大丫和二丫买衣服,买发卡,有时还买漂亮的雨鞋。
母亲偶尔说一句,这样不公平,三丫不是人吗?
父亲却说,大丫和二丫长得快,衣服都新新的,三丫不穿谁穿?
大丫和二丫的旧衣服需要母亲改裁,改裁好后就扔给三丫。三丫渐渐就不愿意了,自己的衣服哪怕破了洞,也乐意穿。难道她是捡来的?可她不敢和父亲争论,她害怕父亲真将她送给别人。
被子下的招弟想了许多,包括父亲的暴戾、母亲的眼泪,当然也会想起大丫和二丫。大丫和二丫在父亲跟前似乎有绝对优势,敢开口要这要那。父亲沉思一下,虽然不痛快,但总会答应的。父亲眼里,或许大丫和二丫已经长大了,有些东西不好意思拒绝。大丫和二丫从不向母亲开口,她们知道母亲挡不住事儿,哪怕一把便宜的小花伞,都要经过父亲点头。
招弟还不想起来,可大丫和二丫已开始穿衣服了。四丫挨着她,一脸憨笑,肯定又梦见了美好的事物。招弟轻轻推了推四丫,四丫转了下身,将被子卷了过去。招弟见自己半个身子晾在外面,转身又将被子卷了回来。就在转身期间,胸部被轻轻碰了一下,又疼了。她不清楚,那娇小的、刚刚开始隆起的胸怎么就禁不起丝毫磕碰?大丫的胸已经成形了,二丫的也很漂亮,她们也疼过吗?招弟不敢问。她知道大丫和二丫的霸道,她们不会告诉她,反而会告诉母亲。母亲忌讳她们说这些,何况她刚还听见了父亲责备母亲的话。大胸一定会让人嫌弃,一定会给家里带来麻烦的。母亲虽然没有这样说,但她慌忙盖被子的举动其实已经告诉了她,母亲也不喜欢大胸。招弟心里很清楚,可她十分担忧,她的胸会不会变得越来越大?
招弟穿好衣服时四丫还睡着,她一把掀起被子,四丫惊叫一声,双手紧紧抱住了胸部。她的胸也微微隆起来了。招弟看着四丫奇怪的表情,哈哈大笑。
四丫已经长大了,父亲和母亲都老了,再也不会生出五丫六丫来。四丫是最后一个,当然也是令父亲最伤心的一个。
2
外婆已不在了,但在招弟心里,外婆才是她阿妈。刚学说话时,她整天缠在外婆身后,阿妈阿妈叫着。招弟有两个舅舅,闲时他们也会教招弟学说话,阿妈改称阿伊(藏语,奶奶)就是两个舅舅教给她的。招弟学会了两种语言,大丫和二丫羡慕和嫉妒了好长时间。大丫和二丫也会到舅舅家来,她们一到草原就变成了哑巴。外婆和舅舅们都会说流利的汉语,可他们偏偏就不说。
五岁那年的某一日,父亲来到了草原,从外婆手里要走了招弟。
父亲对外婆说,三丫快到上学的年龄了,想来想去,还是留在村里好。
外婆没有说话,擦了擦眼泪,默默收拾着东西。招弟不知道父亲要带她去哪儿。她的心里没有村子,只有草原和牛羊。走出帐房,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河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朵,河里还有小鱼,还有光滑的圆石子……
父亲即将带走招弟时,两个舅舅从很远的牧场骑马赶来了,他们开始和父亲争吵。招弟不知道两个舅舅为何要和那个她并不认识的矮个子男人争吵。
舅舅说,说带走就带走,是个东西,也没有这么随便。
父亲苦苦相求,说三丫一定要带走,他能养活。还说,以后无论生个丫头,还是儿子,都不后悔。
两个舅舅不答应,并且说,都长这么大了,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她是草原上的格桑德吉。
后来,外婆还是让父亲带走了招弟。往后的两年时间里,招弟才渐渐明白,那个矮个子男人就是她父亲。母亲生下她后,父亲就将她送给了外婆。嫌她多余了?很显然不是。招弟被父亲从草原带回村里时,母亲快要生四丫了。
招弟是她落地后父亲起的名字,父亲的愿望很简单,就是想让她给家里招来个弟弟。外婆和舅舅们都叫她格桑德吉,外婆说了,格桑德吉会在美好的日子里永远幸福。可父亲从来没有叫过她格桑德吉,父亲偶尔来草原,还是叫她招弟。
大丫和二丫没有因为招弟在舅舅家所表现的骄傲而记恨,她们依然高高兴兴在巷道里出没,一起去山坡上放牛赶羊。招弟在心里害怕父亲,她知道,草原上的日子十分美好,可她孤单。村里和她一样的丫头很多,她开心,却又怕被父亲再次送到草原去。
清明刚过不久,四丫就出生了。父亲得知母亲又生了个丫头,扭头便走。母亲很难过,她总是说,怎么又是个丫头,怎么又是个丫头……
两个多月后,父亲回来了。父亲知道母亲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因而很失望,也很失落,他在家待了几天,又出远门了。父亲走后不久,母亲的病就重了起来。母亲的病症在右侧乳房上,她忍住疼痛还去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家后,才用热毛巾敷乳房。母亲的疼痛厉害起来时,脾气就大得吓人。那段日子,招弟、大丫、二丫,都格外小心,害怕母亲发火。
外婆闻知母亲的病情,就带来了一堆藏药。招弟清楚地记得,外婆当时要带走四丫,可母亲没有答应,说父亲不在,就算是个丫头,也不敢轻易送给别人。母亲和外婆用牧场上的话说,大丫和二丫是听不懂的。当然,招弟只能听懂大致意思,但她没有告诉大丫和二丫。
药吃完了,母亲的疼痛依然没有好转。母亲右侧乳房比左侧大了好多,颜色也不一样。母亲狠下心来,没有让四丫继续吃奶,一则无法忍受疼痛,二则吃了好多药,喂养四丫的责任无形中落到大丫身上。
大丫已十三岁,二丫也十岁了。傍晚来临,大丫就吆喝二丫,她们抓住家里最大的那只母羊,将它绑在柱子上。绑紧后,大丫揭起羊腿,让二丫抓住,然后从招弟手里夺过一个不大的瓷盆,认真挤起羊奶来。二丫不敢有丝毫大意,她怕羊腿弹翻大丫手里的瓷盆。可挤满瓷盆需要好长时间,招弟好几次看见二丫的眼泪沿脸蛋往下淌。挤完后,大丫将瓷盆里的羊奶倒进锅里煮,一会儿羊奶香甜的味道就充满了整个屋子。大丫高兴时会让二丫和招弟各喝两口,然后将部分灌到奶瓶里,剩余的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招弟和四丫睡在母亲左右,大丫和二丫睡在厢房里。为喝羊奶,招弟刚睡下就无端起身,装作去尿尿。她在院子里站一会儿,又赶紧爬到炕上,见母亲一动不动,就偷偷拿过奶瓶,使劲咂上几口。偷喝四丫的羊奶后,招弟总会一觉睡到太阳完全照到炕上。
招弟后来一直想,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外婆天天让她喝牛奶,她都不爱喝了。然而为偷喝羊奶,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去尿尿。
3
母亲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右侧乳房肿胀得很大,四周暴起的血管青亮青亮的,仿佛用青色毛线裹扎的灌满了水的皮球。实在无法忍受,母亲将那只肿胀的乳房托起来,放在炕桌沿上,用热毛巾焐着。
大丫叫来村里的大夫,大夫束手无策,他让母亲尽快去医院。母亲疼得不能走路,只好让大丫去草原叫外婆。外婆让大舅舅来看望母亲,让小舅舅去找父亲。十天后父亲终于回家了。回来后,父亲没有为母亲的病而担忧,却先抱怨了一阵,之后才慢腾腾套上牛车,载着母亲去了乡卫生院。
招弟爬上牛车,坐在母亲身边,也跟着去了卫生院。路上父亲对招弟说,以后把名字改了,别叫招弟。
招弟眨着眼睛,问父亲,那叫啥?
父亲说,随便叫个,反正不能叫招弟。
招弟说,叫三丫吗?不好听。
父亲白了她一眼,说,已经四个了,再别丫了。
招弟说,还是格桑德吉好听。
父亲不再说话。
到了卫生院后,大夫只看了一眼,没有检查就对父亲说,都这么严重了,赶快去县城医院吧,再耽误下去就要割掉。
解开拴在树上的牛鼻绳,父亲闷闷不乐,拉转牛车,对母亲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母亲说,奶胀的。谁知道会这么严重。又说,把三丫带上,顺便放到牧场。都放在家里,大丫顾不住。
父亲瞪了一眼母亲,又朝招弟努了下嘴。招弟很高兴,她又爬上了牛车。
母亲要走大路,父亲要抄小路。母亲不敢犟嘴,只能随了父亲。小路崎岖不平,牛车左摇右摆,母亲眉头紧锁,不住吸着凉风。牛车经过凹坑时,母亲忍不住要呻吟几下。刚开始行走,招弟非常开心,她不知道县城在哪儿,是什么样子。翻过恶藏山口时,招弟看见母亲的眼泪一股一股淌下来。她哭着对父亲说,她再也不叫招弟了,她是草原上的格桑德吉。
到了县城医院,医生看了母亲的乳房,对父亲说,牲口得了病,都要拉到兽医站去看看,奶头肿成这样子了才拉着来。又说,再迟两天就没命了。
母亲脸色寡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招弟以为母亲要死了,于是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父亲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外间是医生看病的地方,里间摆放着一张很小的床和两把靠背椅,是治疗间。医生让母亲坐在靠背椅上,对格桑德吉说,你出去。又对父亲说,你也出去。
格桑德吉和父亲站在外间,父亲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黑着脸。
格桑德吉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偷看,医生用刀在母亲右侧乳房的下边缘划了一个很小的口子,接着一股红白夹杂的浓浆便涌了出来,隔着门都闻到了臭味。格桑德吉用手捂住鼻子,抬头看着父亲,可父亲呆若木鸡,像个死人。她又透过门缝朝里瞅。母亲没有呻吟,也没有流泪,低着头坐在靠背椅上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呆若木鸡,也像个死人,只是那只肿胀的乳房已经瘪了下去。
医生用钳子夹着纱布,蘸着药水,给母亲清洗着伤口。她很害怕,擦了擦眼泪,睁大眼睛继续瞅着。洗完后,医生又将几层纱布盖在伤口上,用胶带粘住,最后用一条很长的纱布绕过后背,紧紧绑住。
招弟抬头望着父亲,说,好了吗?
不,此时的招弟已经不叫招弟了,她叫格桑德吉。
父亲叹了一声,说,应该好了。
没等格桑德吉再次开口,医生便在里面喊了声父亲的名字。父亲推开门,进去了。格桑德吉也跟着进去了。
要住院吗?医生问父亲。
父亲说,家里还有一帮丫头,没人照看,不住了。
医生摇了摇头,说,你自己看吧。又说,那就敷药,每天按时到卫生院更换纱布,千万不能感染。
回去的时候父亲没有抄小路,而是走大路。格桑德吉将被子拉到母亲的脖颈处,母亲在牛车的摇晃下,慢慢睡着了。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整整一天啥都没吃,格桑德吉看见瓷盆里放着的羊奶,端起来灌了好几口。
格桑德吉想起母亲的乳房,心里总会很害怕。一个月后,母亲一如往昔,又开始下地干活儿,照顾着一帮丫头。只是可惜,母亲没能生出个儿子。父亲对此已认命,也渐渐接受了她新的名字。听见牛羊的叫声,父亲就喊,格桑德吉,别忘了给牛羊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