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方叙事的相互参照与交融
作者: 西元 黄宁黄 宁:很高兴,也很荣幸能有机会与西元老师进行对谈交流。您的小说《无名连》,行文当中透露的严寒凛冽,令人印象深刻。也许对这样的自然环境的描写,于您已是驾轻就熟。但对我这个自小就生活在南方,成长工作也在南方的人来说,这样的体会往往是无法凭空想象而出的。这与作者自身的成长环境有着紧密的,甚至可以说是休戚相关的联系。
这就谈到作者创作与自身环境的关系。我抛砖引玉,先谈谈自己的体会吧。我出生在南方,福建上杭,一个山区的县城里。从小也是在这座小城里长大,及至上大学,到了厦门,更是一座典型的南方沿海城市。我在这座城里学习、恋爱、工作,成家立业。人生的前半程,我都在南方城市里打转。在这样的视野之下,当我提笔写小说,赫然发现都是与南方有关的叙事。而南方的典型特点是什么呢?潮湿,特别是梅雨季,甚或有些氤氲;当然,还有日头、高温,夏季如此漫长,以致有时令人不免沮丧。这让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常常不那么果断,像雨水粘连起的帘幕那样,叙述陷入一种细致而微,乃至有些拖冗的表述中。
我思考过这个问题。后来,当越写越多的时候,我才发觉,你从哪里出发,可能才会真正影响到一个人的写作。我们有所谓“原生家庭”的概念,我借用一下,譬如叫作“原生写作”。因为我如今虽然离开故乡的那座小城已经很多年了。甚至我在他乡的时间,已经远超过了在家乡的日子,但我出发的地方还是在那里。那座南方山区小城,从小就形塑了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那块邮票大小的地方,是他笔下始终的主题。我虽然出走家乡,来到了大得多的城市,而后也去过了其他很多的地方。但那座小城的记忆太过深刻,让我在写作中不自觉地代入这些感觉,以至在创作中始终聚焦一种紧密的、密切关联的人性世界。
我已谈了很多了,抱歉让西元老师等得久了。我很想听听西元老师的见解,不知道您的成长环境,北方城市、北方记忆,对您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样的影响,是不是还会延伸到其他领域,比如说对阅读的选择?这个也是我很感兴趣的。
西 元:感谢您!说老实话,这个话题激起了我深深的追忆。我出生在黑龙江,成长在辽宁沈阳,东三省都曾生活过,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大学四年在南京度过,这是我目前为止唯一一次长期在南方生活。这四年生活对我来说刻骨铭心,首先还是南方气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东北地区的四季很分明,冬季在零下十几度、几十度,夏季最热也不过三十几度,而且持续十几天之后,那股酷热就过去了。黑龙江地区十月份就可能下雪了,生活在那里的人差不多有半年时间都要与厚厚的冰雪为伴。他们的生存方式离不开冰雪,与冰雪斗争,靠冰雪生活。而当我到了南京之后,十分吃惊地发现,到了冬季,依然有大片大片苍翠的绿色,人们也不依靠火炕、暖气之类的东西来取暖。北方的冬季是干冷的,强悍而恐怖;南方的冬季是湿冷的,透骨而钻心。在南京的第一个冬天,我的手掌和耳朵就生了冻疮,让我一个东北人很是困惑。南京的夏季来得早,又潮又热,加之我上的是军校,训练比较多,整天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稍一动弹就是大汗淋漓。开始并未注意,但很快就开始起癣,开始是一小块,后来迅速扩大,奇痒无比,抓得流血才能稍稍止痒,搞得人坐立不安,彻夜难眠,真的是让人胆寒。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三年,到了大四才算适应了南京的气候,皮癣也奇迹般地治愈了。所以,我到现在依然对南方的气候心有余悸,怕去南方长期工作和生活。当然,南京给我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到了大三大四,我慢慢理解了什么是江南之美,那是与北方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美。从风景到饮食,从口音到外貌,从情感到心态都不一样。我想,如果我没在南京生活学习过四年,我恐怕是永远也理解不了什么是南方。但是现在,北方和南方对我来说都没有隔阂,都刻在了我的骨子里头。有点儿像曹雪芹写《红楼梦》,关外、京城、南京对他来说都不陌生,几种不同类型的美感在《红楼梦》里融为一体,又各显特色。
黄 宁:谢谢西元老师的分享。您谈到了自己具体创作时,与北方这个地理位置,以及文学概念上的联系。您的创作可能也由此生发,成长,最终到了茁壮。关于南方的叙事,我还想结合自身创作的具体例子,做一点儿补充。
在前面,我虽然提到了故乡对我创作的影响,并生造了一个“原生写作”的词语。但允许我稍加解释,我细数了一下,直接取材于家乡的创作,其实并不是很多。很多时候,我只是将出发点的认知,譬如价值观、世界观,带入了写作当中。但小说中的很多故事,则是关于他乡的,与故乡没有什么联系。比如,我的第一个长篇小说《旦后》,书名的意思是“花旦皇后”,这个名称是来自二十世纪中叶,香港地区及东南亚对梨园行里头牌花旦的尊称,同时又扩展到了电影业,对具有影响力的年轻女性演员的赞誉。我写作的这个故事,完全是立足闽南地区,同时又深度扩展到了香港地区及东南亚,讲述的是海外华人的故事。这个小说出来后,被改编成电影、话剧。当初电影导演找到我,他自己是闽南人,看中的就是这个小说当中的地方元素。我作为一个客家人,讲述了一个闽南人在海外的故事。当然,客家人在海外的也很多。但就纯粹讲述闽南故事而言,客观评价,我并非生于斯土,非为斯民。我很想向西元老师请教,您在创作中是否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即创作一个陌生环境下的叙事?
西 元:我写过一些抗美援朝战争题材的小说,它们都以冬季的严寒为背景。比如松骨峰战斗、长津湖战役和上甘岭战役,都发生在冬季。我想,我能够较为得心应手地写好这些故事,并且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在严寒之中战斗的志愿军士兵,都与我的北方生活经历有关。我知道冬夜里人是多么容易被冻死,我知道脚被冻坏是什么感觉,我知道要握住铁器是什么滋味,更何况在此种恶劣条件下,缺少食物和御寒衣服会面临什么样的绝境。所以,当我接触到一些原始材料时,那种感同身受的东西一下子就震撼了我,这些东西没经历过,仅仅靠想象是永远也不那么真切的。
东北是一个值得深入了解的地方。有人把那个地方叫“北大仓”“北大荒”,好像那里只是个土地肥沃的蛮荒之地。其实不然,如果你到哈尔滨、长春、沈阳去看看,你就会发现,那里很早就与欧亚文明接触,主要是从俄罗斯传入,后又从日本传入,至今仍然留下不少异国风貌的建筑。东北人也不恋家,许多东北人都出去打工创业,有国内的,有国外的,到处都能见到东北人的足迹。另外,东北其实还是文化之地。在解放前,只要有三五户人家的地方,都要凑钱请先生教孩子读书识字。解放后普及教育了,这种风习才消失。我爷爷那辈弟兄都很有文化,爷爷的书法也很好,柳体字写得很有功夫。东北文化当中还有一些多元融合的特征。比如东北方言里有很多词语是字典里完全找不到的。在普通话蔓延的今天,它们依然顽强地生存着。我看《红楼梦》里,发现里面保留着不少东北方言,又俗又雅,读来很是亲切。这些方言从哪儿来的呢?我没考证过,但我怀疑有一些大概是满语留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异国文化留下来的。还比如,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东北男人女人是粗犷豪放、大大咧咧的,其实也不然,他们也有细腻唯美的另一面。比如说《红楼梦》里面的那些女孩子吧,大部分应该都是东北血脉。有时候想象她们的音容笑貌,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叔叔舅舅家的姐姐妹妹们。
黄 宁:听了西元老师有关创作的经验表达,很受启发,很有收获。我从小缺乏北方生活的历练,但一个机缘之下,我曾有过一段北方工作的经历。这段经历时间不长,半年左右,但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它不同于以往只是在北方旅游、开会,蜻蜓点水一两日,这是实实在在的工作,融入当地,饮水吃饭,洗澡穿衣。在那段日子里,我反复听《兰州兰州》《以梦为马》,看完了《伪满洲国》《烟火漫卷》;我思考自己的人到中年,又在鹅毛飞雪的胡同口,因为母亲的过世而崩溃痛哭。
可以说,北方的这段经历触发了我很强烈的、与南方不同的创作冲动和感悟。我把这段经历写成了四个短篇小说,甚至还写下了两篇散文。不过,当我写完这些作品的时候,回头一看,又不都是纯粹的北方故事。尤其是小说,它是介于南方与北方之间,勾连南北,人间尔尔。说到底,南北器质性差异也许只是表象的?更多的,则是对人性的理解,这个应当是一致的吧。
西 元:在对谈之前,我以为的情形是你谈南方,我谈北方,可是谈起来才发现,你我都不是只谈南方或只谈北方。南方与北方实际上是相互参照又相互交融的。其实,只有当我在南京生活了四年之后,我才更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北方人,否则,我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故乡有什么地方是与众不同的。
我的职业决定我接触的人并不多,但所有的人都来自五湖四海,所以在我的经验中,与南方人或北方人打交道并无太大的差异。有时会问问对方,你是哪里的人?没有过多的意思,多是出于尊重对方的风俗习惯考虑。我现在会觉得,我的故乡经验在我的整个经验世界里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当然,我想北方人和南方人还是多少有差异的,这些差异性与地理、气候、历史是关联的。比如说在北方,沿着公路跑几百公里也不见山,还是一望无际的沃野平原,这时人就很容易生出豪迈之情。而当你在四川、贵州大山里的盘山公路上转来转去时,你就会发现,能够生活在这里的人必定拥有倔强、固执和坚韧的性格。其次是一些历史事件也会影响一地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比如,东北地区经历过国企改制,经历过下岗大潮,那里的人看待现实就会有不一样的想法。还比如,经过中国革命战争洗礼和没经过中国革命战争洗礼的地区的人们看待历史也会有不尽相同的态度。不是说这种态度有多么大的不同,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国度,受着多年相同的教育,态度上并无特别大的不同,而是体现在一些细微之处,需要细心去体会才能发现。
我想,北方和南方的经验让写作有了更多可能,增加了写作的丰富性,但最终我们可能要回归到带有同一性的问题上来。中国嘛,太大了,无论你来自哪儿,都是可以和谐地生活在一起的。
黄 宁:我们讨论和北方、南方有关的写作经验、阅读体会等,不知道西元老师有没有实际的南方经验,让您感受颇深的?例如与旅行、工作有关,与南方饮食男女有关,如此不一而足。
西 元:前面谈过,我在南京生活了四年,这应该是我最深刻的南方经验。工作之后,我去过很多回南方,比如四川、贵州、海南、福建、广东等地,有一次在四川的北川(2008年四川5·12特大地震的一个震区)还生活过半年多时间。但那不一样,一是时间都比较短,二是条件也好很多。所以,短期在南方生活是体验不到什么是南方的,基本等同于走马观花。我们这代人,生活经历都比较肤浅。有的时候注意观察一下文学史,看看鲁郭茅巴老曹那一代作家,他们的经历是真的深刻而丰富。比如,茅盾先生是中国共产党老党员,1921年入党。他们是真正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一批人,真正用生命捍卫过信仰。所以,我觉得中国现代文学是很难超越的。这不是眼光、技巧和素养的问题,而是历史经验的问题。综观这些年来,南方北方去过不少地方,有一个感受,中国真的是太大了,什么样的经验都不足为奇,你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人与事,时常会有咫尺天涯之感。我上大学的时候,从沈阳到南京坐绿皮火车要将近四十个小时,有一半路程还得站着。车厢里又闷又热,但浑然不觉,等有了座位还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有了高铁,从沈阳到南京七八个小时,从北京到上海也才五六个小时,坐飞机就更快了。我的意思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南方北方的经验差异可能会越来越淡,身体可能还会记得自己是北方人,而精神却可能淡忘了这一点。比方说,北方不只有东北,还有内蒙古、新疆、西藏,南方不只有沿海地区,还有大西南地区,它们不是两极的,而是多元的,像一个很大的调色板,绘制了一个五彩斑斓的图景。
黄 宁:今天与西元老师的对谈收获良多。西元老师不单小说创作经验丰富,而且具有很深的学理认知,有着系统性和专业性的认识。我很佩服,要多向西元老师学习。最后想问一问,不知道西元老师今后有什么创作计划?能不能透露一下?我很期待,能有机会在南方与西元老师相会,一聊山海,再聊艺文。期待!
西 元:我的职业决定我今后可能还是要专注于在军旅文学创作方向寻求突破。前几年一直在写革命战争历史题材的小说,这一两年在写现实题材小说。这是两个不同的领域,运思和笔法都不太一样。但我觉得,一个人要有打破自己所有成果和经验的勇气,要有砸碎重来的勇气,这才有更上一层楼的可能。我很喜欢俄罗斯的战争历史小说,比如《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生存与命运》等等。我的脑子里也构思了一个长篇小说。可是完成一个长篇小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希望早点儿动手,早点儿完成,了却一桩心愿,此生无憾。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