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海拔
作者: 高满航1
刚到五月中旬,此起彼伏的蝉鸣就响彻哨所,更挠头的还有雾腾腾的闷热天气。天南哨所的蝉鸣和闷热比其他几个哨所都要来得更早一些,追溯起原因来,有的说是因为天南哨所更偏南,这个说法当然没错,天南哨所是顶在“丫”字形导弹旅布防图上面积不大却极重要的最南边的点。也有的说,因为天南哨所海拔最低,这个说法也有道理,就算天南哨所据守的虎头山顶,海拔也才将将够得到零,山脚的海拔差不多低到了负的一百二三,高处不胜寒嘛,低处热得自然也就合情合理。还有的说,是因为天南哨所坐落在盆地底部……原因越说越多,也越说越玄乎。日子久了,天南哨所的官兵接纳了无可更改的蝉鸣和闷热,也早已不计较背后的原因。
这天下午,几个战士齐聚虎头山下的丁字路口,焦急等候着新战友。
上等兵胡向凯又一次爬到了路口南侧的大石头上,他抬头挺胸,就像预备着打鸣的骄傲公鸡。他已经够高了,可还是忍不住拼力踮起脚,先是朝东望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看见辆车,等迎到跟前,才发现是挂着地方牌照的民用车。他倒并不为此灰心,只是不甘心地目送那车在哨所门口朝南转弯离开后,才嘟囔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急等在石头底下的古永亮和明继松:“大机关的兵牛着呢,不知要到啥时候才能来。”抱怨落了地,他又转身朝北望去,笔直的马路上蒙着雾气,就像海水涌到了山里。胡向凯虽然看不清海面一样的路面,却在心底里认定了不会有人来。他煞有介事地给古永亮和明继松分析:“说不定真不来了呢,你们想想,大机关的兵都手眼通天,关系多,路子广,怎会甘心来咱这鸟不拉屎的哨所?”
古永亮是驻守哨所的警卫班班长,也是只有一班兵力的哨所的哨长,哨所内外的人有时叫他哨长,也有时叫他班长,不管叫啥都没错,他也都应。这会儿,他仰头望了眼高处的胡向凯,虽然啥都没说,胡向凯却敏锐觉察到了于无声处的批评,赶紧解释:“哨长,我,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说,咱哨所条件艰苦。”古永亮没对胡向凯的解释挑理,倒是副班长兼副哨长的明继松掉下脸来,他一本正经地责问胡向凯:“条件差怎么了?条件差咱哨所也住过基地的司令员,条件差咱哨所也出过扛金星的总部将军。”明继松所言不假,比导弹旅旅长还大的基地司令员去年蹲点时,扎扎实实在天南哨所住过几天,不但和战士们同宿舍,而且还跟胡向凯上下铺。哨所也出过将军,将军虽然早都调去了总部,但有一年他到基地检查工作时,点名要再到天南哨所,而且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天南哨所奠定了他军旅生涯的基础。胡向凯把明继松的一字一句都听到了耳朵里,嘴上没说啥,心底里却泛起了潜台词:“哨所这么好,你咋还老想着要走呢?”
“下来吧。”明继松不会读心术,自然不知道胡向凯想着啥,但他不乐意老是仰着头跟胡向凯说话,就找了个借口说,“你近视眼,人来了也不一定能看得清。”胡向凯嘴里解释:“我早做了屈光矫正,看得清着呢。”却又不好不听副班长兼副哨长的明继松招呼,不情不愿从石头上跳下来。
胡向凯刚跳下大石头,明继松就借助一个短冲刺跃了上去。
明继松只朝东边望了一眼,就兴奋地大喊起来:“快看,来了,来了!”
明继松旋即从石头上跳下。他大老远就给古永亮普及说:“看见没?A字打头,这就说明是基地机关的车。”话音刚落,挂着基地机关牌照的猛士越野车就在刺耳的刹车声中急停在几人面前,烟尘随即罩住了车和人。一个短发青年在烟尘里从副驾驶位置跳下,他先给古永亮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又稍微侧转身,把同一个军礼敬给了正摆手扇着烟尘的明继松:“报告班长,哨所新兵崔小波前来报到!”明继松用正扇着烟尘的手指指古永亮,笑说:“这个才是班长,我是副的。”又指指猛士越野车,“基地机关的车亲自送你,够牛的。”还带头鼓掌,“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小波同志。”崔小波重新给古永亮敬了次礼,把刚才的报告词也重说了遍。古永亮还礼说:“天南哨所欢迎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崔小波从后备厢里取出背囊,正要往自己背后甩,胡向凯在明继松示意下不得不接到了自己手里。
“走,回哨所。”明继松带着崔小波就要走。
“不对——今天报到的——不是应该还有一个吗?”胡向凯提醒说。
“哦,对,还有一个。”明继松吸口气,嘟囔说,“差点儿给忘了。”
明继松看向胡向凯,见他正吃力地把崔小波的背囊在背上调整位置,又扭头看古永亮,商量说:“班长,要不——我留下来再等等那个蒋卫林?”
“你们先回吧,我在这里等。”古永亮用命令的口气说。
“好吧,那我先带着小波回哨所安顿。”明继松回应。
明继松带着崔小波在前,扛着沉重背囊的胡向凯在后,他们三人钻进了渐起的夜幕里,朝半山腰的哨所走去。古永亮朝北边看了看,又望向东边,夜色越来越重,他明知站得高也已经望不远,却还是攀到了大石头上。
古永亮久久眺望,直到被浓厚夜幕裹住了所有希望。
他跳下石头时脚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所幸他手脚还算利索,没有摔倒。他拍了拍手,叹息一声,准备返回哨所时,突然就听到了一阵并不轻盈的脚步声。他顿时警觉起来,站直了身子冲着迎面而来的黑影大喊:“口令?”对方显然被他的顿喝震了个激灵,但很快镇静下来,站定了问:“这里是不是天南哨所?”又自报家门,“我是新来报到的蒋卫林。”古永亮高兴地说:“总算把你等来了。”他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过了蒋卫林的背囊。
2
哨所为蒋卫林和崔小波的到来专门组织了接风宴,因为禁止喝酒,过程就简单些,先是古永亮对二人表达欢迎,再是明继松介绍哨所布防和日常任务,最后由蒋卫林和崔小波做自我介绍。加上吃饭,总共不过半小时。
离熄灯还早,古永亮像往常一样,带着手电筒出门查哨。明继松拉着崔小波在活动室讨论一款电脑游戏的制胜秘诀。崔小波滔滔不绝都讲完了,明继松才发现两人玩的不是同一个版本。崔小波恍然大悟,又不厌其烦地开始就着明继松知道的那个低版本讲解。蒋卫林帮着值厨的列兵小鲁端完碗碟,又要帮着洗,却被小鲁连推带搡地推出厨房。蒋卫林抓着门框挣扎说:“咱俩干总比你一个人快。”小鲁急忙摆手:“你刚来,又是班长,咋能让你干?”又补充,“再说了,今天该是我值厨呢。你值厨的时候我帮你干还差不多,咋能反着来,倒还让你帮我?”战士们习惯把自己尊敬的老兵称作班长,与这个老兵到底是不是班长毫无关系,这算是一条约定俗成的规则。蒋卫林做着最后的坚持:“那到我值厨的时候你再帮我还不行吗?”小鲁态度坚定得很:“我帮你没问题,你帮我是肯定不行的。”
蒋卫林帮厨未果,只能退出厨房,回宿舍整理个人物品。
哨所官兵共用一间宿舍,有十六七平方米,紧靠左右两面墙,四张铁架子床两两相对,第五张挨着门,正对着放电脑的办公桌。古永亮住第五张下铺,上铺空着。其他四张的上下铺都贴着姓名标签,谁睡哪个铺明明白白。蒋卫林和崔小波共用一张架子床。二人报到后,明继松让他们紧挨着站直,把同样身高的二人上看下瞧,还真就分出了高低。他大声宣布:“大个儿下铺,小个儿上铺。”随即,利索地把蒋卫林的名签贴到了上铺。个人区域除了睡觉的铺位,还有独立的立式铁皮柜,独立的床头柜。蒋卫林先把小东小西的生活用品摆到床头柜,又把大件物品往铁皮柜里归置。
蒋卫林正忙着,余光里就闪现了悄悄进宿舍的胡向凯,他并不感到意外,可当胡向凯轻轻关上宿舍门,笑眯眯朝他走来时,他就觉出了蹊跷。
胡向凯都已经走到蒋卫林面前了,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先是左手从左裤兜里掏出一大瓶花露水,再是右手从右裤兜里掏出一小瓶风油精,最后双手一起举到蒋卫林面前说:“拿着,这是给你的。”又说,“哨所一热,蚊虫就成了精,没有这些神器就且等着活受罪。”蒋卫林犹豫了一下,接到手里,点头感谢说:“你想得真周到。”又说,“谢谢向凯。”两人在接风宴上已经互相通报了姓名,同年兵又是同龄人,去姓称名更显得亲切。胡向凯瞪大了眼睛纠正蒋卫林:“这可跟班里没关系,纯属咱俩之间的战友感情。”蒋卫林看着接在手里的物品,打心底里觉得胡向凯好。
“听说你之前在基地当公务员。”胡向凯凑近蒋卫林问,“肯定是首长跟前的红人吧?”蒋卫林低头一笑,解释说:“就是在基地的公务班跑腿打杂,没有什么红不红的。”胡向凯追着问:“是不是得罪领导了?”蒋卫林一愣,疑惑地看向胡向凯。胡向凯以为蒋卫林默认了他的猜测,接着说:“得罪了就得罪了,大不了也就是把你发配到哨所来。”他继而劝慰起蒋卫林,“哨所其他不敢说,但官兵一致这点最好,不管哨长还是副哨长,都从来不打官腔,也不摆架子,你只要好好表现,没人会随便打压你。”蒋卫林迎着胡向凯的目光点了点头,胡向凯意犹未尽,又点拨说,“哨所虽然没人耍官威,但你毕竟刚来,还是要摆正位置,每时每刻都低调行事。”蒋卫林挤出笑来,点点头说:“明白,记住了。”又说,“谢谢向凯提醒。”
胡向凯欲走,都已经转过身了,又转了回来,满脸严肃地盯着蒋卫林问:“你知不知道崔小波啥来路?”蒋卫林如实相告:“我在基地的时候见他开过几次公车,应该是基地汽车班的,其他情况我就不太清楚了。”胡向凯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怪不得他摆谱儿坐车来,原来他就是汽车班的。”胡向凯临走的时候不忘叮嘱蒋卫林,“你最好跟崔小波保持距离,这个人不老实,刚报到就和哨领导套近乎,我知道他想干啥,但他肯定不能得逞。”
“他想干啥?”蒋卫林欲言又止,止又没止住,还是问了。
“暂时保密。”胡向凯忧心忡忡地说,“过段时间你自然会知道。”
胡向凯有头没尾的话像是在蒋卫林的心里放了一只跳蚤,抓又抓不住,不抓又痒得难受。接下来几天,蒋卫林还真就发现了崔小波“不老实”的端倪。崔小波不爱跟普通战友来往,就爱向哨领导靠拢。上等兵曹欢磊和列兵小申、小尹在哨所前的水泥地上打篮球,喊刚下哨的他一起打二对二,他把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说:“不会,不会。”那边三人刚下场,这边明继松就喊着找个人跟他一对一“斗牛”,这下崔小波倒是“会了”,不但第一个响应,还腾转挪移地跟明继松打了十个球一局的整整三局,虽然局局都惜败,但局局又都不失精彩。小申边鼓掌边说:“崔班长打得这么好,还说不会打,真是太谦虚了。”小尹也鼓掌:“崔班长打球技术这么好,竟然深藏不露。”曹欢磊嘴上不饶人,冷嘲热讽说:“你们崔班长岂止是打球技术好?”小申和小尹军龄虽不长,却都不是笨人,当然知道曹欢磊话里的意思,没法回应,只能彼此望一眼对方,不失礼貌地尴尬笑笑。隔日,小鲁在配发的老古董电脑上参加职业教育学习,申请的小节考试进行到一半,页面又一次卡顿。小鲁急红了脸,求教上过大学的崔小波说:“崔班长,你快给看看,这个咋弄?”职业教育的考试只要申请了,就开始计时,过了时间答不完,就记作不通过,小鲁当然不愿意因为电脑故障而前功尽弃。崔小波正在看书,望一眼电脑屏幕,又看一眼小鲁,摇头说:“这个,我还真不懂。”又建议,“页面下面不是有技术维护的军线电话吗?要不然你打过去问问。”小鲁打通电话终于解决了页面卡顿问题,但考试时间早已结束,他不得不把之前的内容再学一遍。没过多久,明继松用同一台电脑打游戏也卡顿,崔小波自告奋勇重装系统。明继松打游戏没瘾,只不过一时性起,能打就打,卡顿就罢手。明继松嫌麻烦,也怕崔小波把老古董电脑彻底整瘫痪,不支持重装系统。崔小波打包票:“我心里有底,绝对没问题。”崔小波快速重装系统后,老古董电脑由慢变快。明继松把一点鼠标就有反应的电脑让给小鲁:“你可得好好感谢崔小波,就算课程重修,也要比你以前的效率高得多。”小鲁红了脸对崔小波说:“谢谢崔班长。”崔小波摆摆手:“战友之间,这些都是应该的。”
3
蒋卫林到哨所有些日子了,有两件事他一直想不明白。
其一,他每次起床都见不着哨长古永亮。蒋卫林明明眼瞅着古永亮每晚都和他们一样,随熄灯哨声就寝,可是第二天他不管多早起床,都不见古永亮人影。古永亮床铺上的被单倒回回都平平整整,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其二,他每早洗漱时,都能看见副哨长明继松的洗漱用品,而且脸盆里总有半盆冒着淡淡热气的温水,牙刷也挤好牙膏,居中支在接了满杯水的牙缸上。奇怪的是,这时候的明继松尚未起床,他通常是被值班员的哨声叫醒的。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蒋卫林在隔间上大厕,外边上小厕的一个人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这么小的事,我也占不了多大便宜,传出去了,倒像是我耍了多大特权似的。”蒋卫林听得出是明继松的声音。“那个酒也不是啥值钱东西,家里那边的特产,你愿意喝就留着,不爱喝送人也行。那个酒也还行,懂酒的人都认呢。”胡向凯虽然把声音压得很低,蒋卫林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在隔间里收紧了每一个细胞,生怕被外面的两人觉察出来。这时,由远及近又传来脚步声,二人都不说话了,很快,三个脚步声由近及远。蒋卫林又空蹲了很长时间,才做贼一样环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