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之约

白小芸刚执行完高原上的演习任务回来。说实话，她还没从那个缺氧的战斗场景中切换出来，就回到了现实中。

有氧气真好啊！

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的孕妇，想着前些天迷彩帐篷外的坦克、装甲车和穿陆战靴的战士们，白小芸一声叹息！现在真是太幸福了，有空气，有人气，大胆地奔跑，不用担心会心慌气喘，想喝茶就喝茶，想喝咖啡就泡咖啡，无聊了还可以刷剧。不去高原，不知人间苦啊。

“白小静——”

电子屏幕上显示的名字跳动了半天，人还没见到。

“白小静？白小静来了吗？”

“来了！”孕妇说着“来了”，肚子先进来了。

白小静脸很白，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光从脸上看似乎还不到大肚子的年纪。建档记录里记着她身高一六五，体重80斤，这在大腹便便的孕妇中，简直就是一叶轻舟。

白小芸不由得回忆起上军校时眉清目秀的自己。那会儿又是学习又是训练，还特别能吃，可就是胖不了。是什么时候飙到120斤的？工作后？失恋后？还是前几年的那些坏风气，科室三天两头吃请和请吃。这两年风气变了，工作日不喝酒，医疗行业清理整顿，红包吃请成了绝对不能碰触的底线。再加上大抓军事体能训练后，体重、体能都成了硬杠杠，这两年体重又控制住了，身上的军装也宽松了。

说到军装，那可是白小芸深入骨髓的爱。她可以没有男人，但不能没有军装。这不，每周的三公里，对白小芸这样习惯了好吃不动的宅女来说，简直是严酷的折磨。可为了爱，又能说什么呢？对这身军装的爱，让白小芸慢慢地把多巴胺转化成了内啡肽。现在每周不跑两三个五公里，白小芸就浑身不舒服，她的体重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减下来，这让白小芸找回了多年前的自信。

“小芸护士长，你怎么瘦了那么多，谈恋爱了？”

“小芸姐，你倒是说说，怎么瘦成一道闪电的？节食了还是辟谷了？”

“白小芸，失恋了吗？”

……

什么奇怪的声音都有。难道只有瘦子才配谈恋爱？

白小芸脸上还得堆着笑：“这不执行任务去了吗？”

“哎哟喂，执行个任务掉那么多肉，跟减肥似的。”

减你个大头鬼！白小芸在心里怒怼，她最恨这些平时说风凉话的人。

“白小静，都叫好几遍了，怎么才进来？”看着孕妇自己一个人挪动着小步子楚楚可怜的，白小芸只好上去搭把手。

“你一个人来的？”

“是。”

“你怎么能一个人来呢？已经这么大的肚子！”

说实话，一所医院的妇产科里，光怪陆离的事情最多。在妇产科干了这么多年，白小芸见过的孕妇里，有刚怀孕时自己来的，可都这么大肚子了，没人陪的可不多见。当然，少数也不代表没有。比如夫妻感情不好的，准单亲妈妈的，也有自己来的，一般这样的孕妇脸上都黯淡无光，看上去愁云密布的。

“家国天下，孕育生命是伟大的事业，嘱她们好好保胎安胎，是咱们的义务也是责任。不管什么情况，关乎孕妇和孩子的，咱们都得跟进心理疏导，这是职业习惯，更是人文关怀。”

梁医生又来了，白小芸每次听到她这么说，都会捂着嘴笑。20世纪60年代出生的人，就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

“小芸护士长，你安排个人陪她去抽个血吧，孕妇一个人，检查项目又这么多，我不放心。”

“好的，没问题，梁医生。我陪她去。”

看抽血护士扎了两次都没找到血管，白小芸决定自己上。熟练地扎好止血带，拍了拍那细细的手肘处，拿起采血针的两翼，针头精准地扎进了浅蓝色的血管里，鲜红的液体呼的一下冲进了采血管。随着血液的流速越来越慢，白小芸开始担心这么细的血管，不知道能不能装满那十几个管子。当母亲真不容易，从一个受精卵开始到胎儿分娩，孕妇就像时刻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场场战斗，一次次闯关，每场战斗都是战战兢兢，耗尽全部力气，也不知能不能打赢。

“疼吗？”

“不。”

声音轻飘飘的，人也柔柔弱弱，怎么看都不像要当母亲了。虽然现在的大学生也可以怀孕生子了，非婚生子的也能上户口了，出生率降低让人们对生孩子这事情越来越宽容，但白小芸还是希望面前这个孕妇是有人疼的。

难道就因为她叫白小静，我叫白小芸吗？白小静呀白小静，又白又干净，你妈真会起名儿。那么蓝的眼白，像个孩童似的清清亮亮，说话偏又文绉绉的，让习惯了大嗓门的白小芸非常羡慕。从护士干到护士长，这十几年过去了，自己咋就没修炼出白大褂一穿，燕尾帽一戴，给人天使一般温柔的感觉呢？

同样都是女人，有的女人能让女人看了都动心，有的却一把年纪了，连个像样的男人都遇不上。

白小芸怪自己怎么又想到男人了。这不是已经跟自己和解了吗，找不到合适的，就不能委屈自己，单着就单着怎么了？时代不同了，中国有一亿多剩女呢，心慌啥？那么多优秀的姑娘都单着呢。再看看眼前的白小静，结了婚又如何？连产检都没人陪，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偏偏肚子还那么大。孤零零的一个人来抽血、做B超……就算她没老公，总有父母吧，难道连亲戚朋友、同学、闺密什么的都没有？

今天这一趟幸好有白小芸陪着，才一路绿灯地回到了梁医生的诊室。

“我说白小静，你怎么能一个人来呢，这一路上多不安全。我跟你讲，下次你来必须有人陪。”

“可我，我……”

“我什么我，不管什么情况，生孩子是大事。从孕育生命那刻起，就要全家上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白小静，你要树立好当母亲的责任感，你得多为孩子考虑，更何况，你这可是双胞胎呢。”

“好的，梁医生。快生的时候，家里人会来的。”

“哪能等到快生的时候呀，让他们立马来！都这会儿了，该麻烦谁就麻烦谁。”

“可梁医生，我现在自己真的能行。您看我们学校就有一个外教从怀到生都是一个人上的医院。”

她说得没错啊。白小芸立刻想起有次学术讲座上，就有一位从美国参观回来的老师也这么说过。听说美国的产妇个个很Man，生孩子前一分钟还在工作，生的时候毫不费力气，孩子出生一两周，立马又出现在办公室，一个月后就开始跑步健身撸铁了。那位老师还说，人家欧美那边一个母亲带仨娃都很正常，从不请保姆。孩子哭了就哭了，当妈的有时间就哄，没时间就撂那儿自己玩儿，所以人家小宝宝的自主性和独立性都很强。

话虽这么说，白小芸可从不敢传播这个观点。别说中国妈妈和婆婆饶不了她，就是梁医生也不允许她这么说。

果然梁医生来气儿：“那土壤基因能一样吗，咱们跟人家有可比性吗？人家从小吃的是牛肉，还不是全熟的，咱们吃的是五谷杂粮。人家生完孩子几天就去游泳，咱们不坐月子可真就落下病了。别听那些人胡咧咧，就听咱们老祖宗的，南橘北枳，咱这体格不能跟人家比。”

“好吧，梁医生，您说的话我记下了。”

这声音轻轻柔柔，听了让人都不忍心责怪。

“小丫头，听人劝吃饱饭。照我这30多年的老大夫的经验看，你算是一个典型的高危孕产妇。看看你这血压，高压都飙到160了，再看看你这血糖。双胞胎两条命呢，啥都别说了，赶紧让你家里人来。我们不是光说说，必须保证孕产妇的安全。”

梁医生边撇着嘴，边让白小芸把检查数据往电脑里输。

“都这时候了，还敢跟外国人比，没轻没重的。”

输着输着，白小芸就看到了白小静的生日。心里登时一惊。我的妈呀！我这还是头一回碰上同年同月生日的，难怪我老心疼她，我俩就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我的而立之年空空如也，而人家双胞胎都怀上了。再看了一眼白小静的出生地：甘肃陇南。还好，谢天谢地，我可不希望这么悲情的事在我身上发生。再说了，人家这么白皙的一个姑娘，我咋能跟人家长得像呢。不过，这姑娘的这股子倔劲儿，倒是像极了西北人。

联系人一栏，从建档开始就是空的。

婚姻状况：已婚。

为什么提到让家里来人，这白小静都对老公只字不提，肯定有什么狗血的故事。

只听梁医生还在不停地嘱咐着白小静。

“这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你必须留一个。你是高危孕产妇，又是双胞胎，无形中风险又增加了不少，你别不当回事儿。”

“可是，我没有……”

“没有什么？怎么还说没有？这么大的北京，总有个熟人吧。”

“父母年纪大了，暂时来不了。爱人……爱人在执行任务，也来不了。”

“把你的‘暂时’收回去，现在天大的事都不如命大。既然有爱人，那就好，哪有老婆生孩子都不打照面的，让我跟你爱人通个话。”

“他接不了电话！真的有任务！”

说着，白小静都要急哭了。

“好了好了。”

梁医生口气缓和了下来。

“哭可解决不了问题。确实不方便，你就留一个能联系上的吧，同事朋友都行，这行不能空着。”

八成是有故事的，不然怎么一说爱人就卡壳了？白小芸站在一旁又开始乱猜了。可有啥问题不能说呢，现在社会这么宽容，什么十七八结婚生子，什么离婚不离家的，而且非婚生子都可以上户口了。白小静你有什么不能讲的，让人跟着干着急？记得去年，一个孕妇也是提到爱人支支吾吾的，最后陪着孕妇来生产的“爱人”竟然是个女的。白小芸也傻眼了，爸爸是女的，妈妈也是女的，这孩子怎么来的？现在科技发达了，伦理问题也更多了。

嗐！扯远了，反正妇产科这地方，奇怪的事情经常有，写本厚厚小说，故事都不会重样的。但不管怎么说，迎接新生命的地方还是充满友爱的。孕妇也好，产妇也罢，能帮她们顺利地把新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就是功德无量。这也是白小芸累成狗，都对这个工作不离不弃的原因。

“后面你到了七八个月的时候，产检就要来得更勤了，差不多得两周一次吧。双胞胎早产概率还是比较高的，而且我看你的指标，还有缺铁性贫血，为了孩子你在吃的方面也要讲究点儿，复合维生素和各种补剂，尤其是钙和铁必须加上，一会儿我都给你仔细写下来。另外，我看你是大学本科学历，职业是助教，知识分子就没问题，多看点儿孕产育儿方面的书吧，都用得上。”

白小静听话地点点头。离开诊室前，她突然转过头来问：“梁医生，既然已经五个多月了，那我能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那你是想要男孩呢，还是女孩？”

想了一会儿，白小静咬咬嘴唇：“我都行，都喜欢。可要是男孩儿，那就更好了。”

“小静，咱们国家有明确规定，禁止非医学需要的胎儿性别鉴定。既然都喜欢，那你就等着开盲盒吧。”

“女儿多好啊。你这么漂亮文静，生个女儿肯定像仙女儿，跟妈妈一样好看。”

想要男孩还不直说，白小芸马上接过梁医生的话。

白小芸话一出口，白小静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来。看来她心口不一，想要男孩还说“都行”。

“也保不齐是龙凤胎呢？一儿一女凑成个‘好’字你就有福了。小静，无论男女，健康第一。孩子既然来了，那是老天爷的恩赐，我们安然接受吧。记得下次产检时要提前打电话哈，月份大了得预约好再来，省得来了等的时间长。小芸护士长，你带她填张问卷就可以回去了。”

“好嘞。”

白小芸就佩服梁医生会说话，总能在关键时候救场。扶着白小静从产检床上下来后，白小芸拿过一张《患者服务满意率的问卷调查表》递给了白小静。

她很快扫了一眼，就迅速在所有标注“满意”的一栏打了对钩，还在“您对哪位医务人员的技术和服务最满意”那栏写下了“梁玉梅医生”和“白小芸护士长”。

看到自己的名字在问卷上，白小芸心里一阵暖洋洋。工作久了，能得到孕妇和家属的肯定，当然是很高兴的事了。

“咱们这个医院真好，梁医生和您都特别细心。咱们的医生护士都是军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