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航日记

作者: 高密

那年秋天,我带着团队研制的深海目标探测与识别系统来到北部战区海军潜艇部队,跟随潜艇出海做试验。半个多月里,我与潜艇官兵朝夕相处(虽然海面以下并没有日夜之分),让我重新认识了这群特殊的人。其间我断续写了一些日记,部分整理如下。由于具体的航行日期是机密信息无法透露,只能以起航日为D日计。另有部分敏感词以字母代替。

D+1日,水面航行,大雨,西南风7~8级,浪高4米

刚才老纪走的时候说,第一回出海就碰到这样的海况,说明我有闹海之力,连龙王都忌惮三分,将来必成大器。我苦笑,没力气跟他贫。他上次来我住舱是四个小时前,帮我换了干净的垃圾袋。前一个大概盛了个半满,被他拎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后来不知去向。我问他艇上垃圾一般怎么处理,他说干货可以压缩存放,待回港靠码头再扔,这液货就直接跟粪便一起处理了,本质上和粪便并没区别。后面这半句他是打着哈哈说完的,说完还握住门把手笑了好一阵。我刚要骂他无耻,只感觉腹部一紧,脖颈一硬,嗓子眼里一咕噜,赶忙用双手撑开垃圾袋,把头深埋进去才敢张开嘴巴,发出断续三声哕,带出些稀不啦唧的水状物。

基本是三声,我有经验,三声过后才可以把脑袋从垃圾袋里拔出来。仔细回想起来,在第二声结束的时候,胃其实已经舒坦下来,第三声不过是为了确保清空食道。就像潜艇声呐发现未知信号,一般的声呐兵听完那个声波的第二个周期就能判断目标性质,第三个周期只是用来确认自己判断是否正确。据说,如果碰到特别优秀的声呐兵,只需一个周期就能判明。不过我还是得等三声。三声过后,为了减少腐朽之气跑到舱室大气中引得他人不适,头往外拔的过程要用两只手的虎口顺势从左右两侧攥紧袋口,而后把袋子腾挪到一只手里继续紧攥,另一只手方才得空抽纸巾,擦嘴,完工。这是他们,准确说是老纪教给我的标准操作流程。

百人同操一杆枪,潜艇里每个战位都有固定的操作流程,艇员之间默契的配合需要科学严谨的操作流程来打底。潜艇工作的程序化模块化程度越来越高,必然带来操作的精准度和效率提高,这是好事,只不过老纪一板一眼告诉我要把头伸进垃圾袋而不是把垃圾袋往头上套的时候,我真没想到连晕船呕吐也有操作规范。后来想想倒也正常,在我国第一代潜艇上,艇员们解大小便都是要专门教、专门练的,没学会在潜艇上解手的操作流程,断不能跟艇出海。“艇动三分险”,往大里说,一次呕吐产生的污浊空气,几十天在艇内循环,势必对其他艇员的健康造成影响,解手就更直击要害了,单是便后冲水这一个环节,稍有不慎就可能喷一身粪尿。

现在吐完了,虽然肠胃舒畅,心里却堵上一块石头。好歹也是穿了二十年军装的人,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堪一晃。昨天离码头时风平浪静,听到离码头部署的信号我还特意跑到舰桥占了个位置,以潜艇指挥官的第一人称视角全程观摩,心里那种豪迈之情真是无可比拟,谁料刚一出港就架不住涌浪的拍打,艇才刚晃两下,胃里就翻腾得比海水凶。我这副狼狈的样子,让艇政委特意到我住舱来了三次,每半天一次。艇长也来了。艇一出海,他俩肩上的担子最重,还得分心在我身上,真让我感到惭愧。当然,老纪来得更勤,他每回一下更就来,像探视病人,端饭添水送水果扔垃圾,碰到我精神好还会陪着聊聊天。幸好我跟他已有多年交情。这铁罐子里最好的待遇我全享受了。我想。

D+2日,深度80米转100米

今早觉醒,不晃了。神清气爽,第一件事就是去声呐室把数据拷贝出来。再不干活儿,我都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些成袋倒掉的类粪便。在会议室外头的通道里遇到两个列兵艇员,他们侧身靠边给我行注目礼,似乎还在不无神秘地微笑。我面上回笑,心里一阵嘀咕,仿佛听到那两双眼在说,教员今天脸色不错。

我在声呐显控台前坐下之后,老纪才把眼光从屏幕上拔下来。好受了?他明知故问。艇动我不动,艇不动我动。我说完,他冲我翘了下嘴角,很快就转过头去看屏幕。屏幕上什么也没有,那根一圈一圈扫描的绿色光针看起来很平整,这无疑让人心安。我从他手边拿起耳机正要戴,旁边台位上的小赵戴着耳机转头对我说,您要听吗?正好有几只海豚。他的声音大得有些突兀,眼眸子也亮堂得很是喜庆。我顿了一秒钟,摇了摇头,放下耳机,掏出优盘。接下来转头的是老纪。都给你弄好了,他说。

小赵是老纪带的徒弟,刚调下士。老纪带了他两年多,眼看着该出师了,小赵却总说自己还不行。前年冬天我刚认识小赵的时候,他还是潜艇学院声呐专业预选军士班的学兵。我给他上课,《深海声场》,讲完理论课请老纪到实验室传授实战经验,也不知怎么搞的,一堂课下来小赵就被老纪盯上了。这小子,必须分到我们艇上去,老纪课后直接跟我要人。我半开玩笑回他,分配的事我可做不了主。老纪说不管谁做主,要是不把这小子给我,以后别指望我再进你们学院的门。他是真看上小赵这个好苗子了,可当时我并没看出小赵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这次我跟潜艇出海试验,艇长问声呐岗位需要谁来配合,我说肯定要老纪,没承想老纪果然把小赵要到身边来了。

近海航道过往民船多,加之近岸潮流紊乱声线混杂,除少数几个时段外,声呐采集的数据大多对我的试验没啥用。我正发愁,小赵给我送来另一个优盘,里面是他们前几个航次录下来的海洋原声。纪班叫我送来,说您可能用得着,小赵说。他们都用姓氏加职务的一个字简称彼此,老纪不是班长,是声呐技师,但“纪技”这个称呼不好听也不好叫,就沿用他以前当过的声呐班长这个职务。小赵说着,我看着他,他比在学院培训时黑了不少,脸也似乎更有型了,这是走向成熟的标志,只是声音里仍旧透着义务兵的那股子嫩劲儿。他放下优盘要走,我叫住他,端起电脑旁边摞着三串葡萄的不锈钢果盘递过去。他伸手推托说,教员您晕船厉害吃饭少,水果留着多吃点儿才好。我说哪有多厉害,这不都正常了嘛,你拿去跟战友们分一分,顺便帮我把盘子送回去。

他终究拗不过我这个军龄跟他年龄差不多长的老兵。他走之后,可能很难想到这个老兵生了一肚子愤懑。刚出航两天就全艇闻名了,艇员肯定都知道,新来的那个教员,那个穿了二十年军装的老兵,晕船晕得天昏地暗。用他们的话说,那就是个“闷袋子”。这事儿必定是从老纪嘴里出来的。

D+3日,深度100米

昨天晚上开始,我们进入常规深度巡航,在保持隐蔽的前提下向预定海域战术前出。我和老纪开始同步值更。潜艇上各战位的轮流值班,都叫值更,关于为什么叫值更而不叫值班,我问过几个艇员,大家都说不清楚,估计可能是潜艇舱内终年不见阳光全时处于夜晚模式的缘故。声呐战位值守内容比较单一,就是盯梢,盯着屏幕,发现异常马上戴耳机听音分辨噪声的来源出处,或者一直戴耳机收听,一有特殊噪声就报告,从噪声特点判明目标性质和概略方位,进而给指挥员提供决策依据。盯梢也分紧张和松弛两种状态,像老纪这样的老兵,心里有数得很,每回听航海长报完我艇位置和航向航速,他们就知道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有没有的忙活,能不能谈谈天扯扯地了。

我一直没搞清楚老纪当年为什么一眼就能看上小赵,昨晚值更时本想问,可当时正在用静默模式过海峡,警戒级别高,不好闲聊。今天白天帮厨,政委跟我聊起艇上都有哪些人上过我的课,我掰了掰手指头,十好几个呢。后来我们聊到老纪跟小赵,他也印证了此二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各自的上一辈之间也应该不会有交集。可老纪咋就那么笃定小赵是个声呐兵的好苗子?政委说,老纪不但耳朵灵敏,眼光也毒得很。我说这十来年,我过手的声呐专业学兵少说也有四五百了,总想找出好苗子的规律,却苦于自己没有特异功能,不知老纪是靠什么相人的。政委说,谁知道呢,老纪平时哼哼哈哈滑头的时候多,可一旦较真儿起来可不得了,要是早生个三五百年,板上钉钉是个武林豪杰。政委还给我讲了个老纪当“豪杰”的故事。去年小赵签下士,不巧所在部门的下士编制满了,艇领导就开始考虑把他放在哪里合适,有两个选择,要么到动力部门主机班,要么去隔壁艇的声呐班。谁也没想到,小赵自己都还不清楚形势呢,老纪直接进了政委的房门。没编制,就免我的职给他腾岗位。没谈几句,老纪撂下这话就走了,剩政委自己一个人又气又急愁死人。其实我比他更着急,他认可的兵我怎么不想用好?政委说,可他就那德行,较起真儿来不管不顾,全艇都知道。

老纪干这种较真儿的事,我也有切身体会。前些年我读博时有一个课题鉴定,“海洋声场环境对潜艇声呐的影响研究”,导师请他来当评委。一个士兵,虽然当时他已经套五期了,给博士课题鉴定当评委,搁谁不诧异?导师说可别小瞧他,能耐着呢。果不其然,其他教授问的问题我都对答如流,到老纪这儿把我问住了,连我导师都没敢吱声,眼瞅着鉴定结论被他打成了普通级别。那是我第一次和他打交道,后来混熟了他告诉我,当时若不是看我导师的面子,他下手会更狠,倒没什么别的,就因为实验得出的部分结论和深海环境的实际体验差得远。这些以前跟老纪打交道的事,我没跟政委说,说了他一定会跟其他人提起。那些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光鲜的经历。但老纪当时对我说的话我一直记着,一方面是警醒,另一方面也是一份鞭策。这次出海也是我第一次跟随潜艇出海,试验内容恰巧也接续了我读博期间的研究课题,我点名要老纪一起,心里想的就是让他这个评委继续给我审一审。

小赵后来怎么留下的?我问。政委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说了吧。政委是我在潜艇学院读本科的师兄,比我高两级,在校就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如今不满四十已调上校三年,都算得上老政委了,只不过头发也一年比一年白得厉害,而且白得很有章法,那些银丝从两鬓到四周向头顶围攻,硕大个头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地中海”了。要是在岸上,他这时肯定要点上一支烟,把眼光从那缕青烟中射出来,然后低下头去继续思考。这几年常听说调个兵比调个干部还难,我估计他为小赵的事没少费工夫。突然有些心疼这个白头政委了。唉,老纪啊老纪。

D+5日,深度100米

声呐室很小,一面门框,三面舱壁,一个台子,三把凳子,坐在最里面的人要出来,先得把外面两把凳子上的屁股请走。第三把凳子是给我加的,我每次坐下都尽可能往外挪,不挤占老纪他们的空间。一个更次四小时,书桌大的声呐室里本就难容外人,更何况信息战场方寸之间定胜负,从任何方面来说,我的试验任务事小,他们的任务事大。即便他们对自己的任务都绝口不提,似乎这趟水下长航就是他们的日常,从客厅到阳台踱个步一样。这种闷在狭小空间里的存在也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了吧。饭前饭中,他们偶尔有人张嘴扯扯清风,也都只是些单位的陈年趣事,或者水下生活中的新近杂谈。我看着他们轻松地吃饭,紧张地值守,严肃地操作,感觉自己一点点融进了这种从人间消失一般的纯粹的世界。

可能是我这些年一直研究海洋声场对潜艇声呐影响机理的缘故,老纪比较喜欢跟我聊专业上的事情。一问一答,拿不准的就从理论开始分析推理,提出合理的假设,再用数据去验证,实验室常用的科学研究方法同样适用于这个水下百米的龙宫。如果我们的讨论是在八点到十八点这个时段,通常小赵会坐在备份台子面前,主要是听,偶尔会记。有一次我故意问小赵,如果出现会聚区,最典型的声呐信号变化是什么?他张口就答,还顺便谈了谈会聚区对声呐的影响因素。这小子,果然一直跟在我们讨论的思路上!

小赵是个好苗子。小赵起身去端饭菜,老纪开始自言自语。转而,又朝我笃定地说,至少比我当年强。我说,你这是表扬自己当年出类拔萃还是炫耀自己的眼光独到?他想了想,笑了。老纪是典型的北方农村国字脸,小耳朵胆怯地藏在发间,满脸的沟壑,笑起来眼睛却是汪汪的,像在幽蓝的深海里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这水汪汪的眼,是他们潜艇兵都有的特征,眼珠子比常人的亮得多——明明就是装着一片百米深的海。

我问老纪,小赵为什么总说自己学艺不精还不能出师?老纪看了眼屏幕上平缓扫描的光针,似乎是在思忖,又像压根儿没听到我的疑问。我正要换个角度再问,他很沉稳也很诚恳地说,他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老兵看新兵,不都能看到当初稚嫩的自己吗?我心里这样想,但没有说出口,老纪说的这个理由是无懈可击的。

今天拷了两次数据。第一次拷出来分析,发现有个信号在数据库里没有能匹配的样本,显然是第一次捕捉到。强度这么弱,难怪值更时没注意到,老纪用手握着耳机说。他和小赵两人反复听了若干次,小赵说这应该是军用舰船,而且很可能是G国刚服役不久的新型驱逐舰。老纪说这是艘驱逐舰没跑儿,但肯定不是那个新型号。我也觉得不是,G国的新型驱逐舰服役才刚一个月时间,怎能不经磨合训练就大老远跑到这地方来?更何况,茫茫大海哪能那么巧正好遇上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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