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月亮

作者: 杨敏

1

“伢阿盈!伢阿盈!”

阿盈刚走进灶房,就听见有人用傣家话在门口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泡蚕豆的土钵头打翻。

“伢阿盈——”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糯糯的,怯怯的。

阿盈奓着胆子走到大门口,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牵着个穿土黄色短襟衣的女孩子站在门槛外,看样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下寨傣家人。

“你们找谁?我奶奶已经过世了。”阿盈小声说。

“我知道,我们找你妈妈,她在家吗?”傣家人说。

“她帮人家栽秧去了……”阿盈迟疑了一下,指了指小姑娘,“我刚才听她喊‘伢’。”

阿盈能听懂简单的傣家话,伢是奶奶的意思,“伢阿盈”,就是“阿盈奶奶”。大白天里,跑来找死去多年的人,再没比这更吓人的了。

“这是我们傣家的叫法,按辈分,林响叫你妈妈‘奶奶’,她汉话不熟,你不要见怪。”那人解释说。

小姑娘迅速看了阿盈一眼,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误会其实是阿盈自己造成的,对傣家话似懂非懂,才虚惊一场。她的脸有点发烫,慌忙把他们让进家,一面轻声问小女孩:

“你叫林响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波(傣语:爸爸)告诉我的。”小姑娘用汉傣混杂的话回答她。

傣家人让阿盈转告妈妈,他家定在五月十三栽秧,到时请妈妈去帮忙。犹豫了一下,又说,怕阿盈记不住日子,他还是等晚上再来一趟吧。

“怎么记不住?五月十三涨大水!”

“懂得真多!”傣家人扯扯嘴角,第一次露出了点笑容。

“五月十三是我生日。”阿盈把脊背挺得直直的,再过几天,她就又长大一岁啦。

“我该怎么称呼你?”她这才想起问傣家人。

“叫我宰弄就可以!一说,你爸妈就知道。”

“宰弄?哪有那么老的大哥!”阿盈差点笑出声来。

男人把事情交代清楚,就要带着小女孩离开。阿盈按弄溪寨的风俗,礼貌地挽留他们:“你们坐坐,吃过饭再走,宰弄。”

别扭地喊出一声“宰弄”时,她扑哧笑了,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不坐了,要走了。”傣家人说着,回身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小女孩连忙紧走两步,拉住了父亲的手。

“是要赶回去包粽子吗?”阿盈用羡慕的口气问。

“我们家不包粽子!”傣家人的脸一下子黑了。

“反正怎么样,大人们都是对的!”阿盈嘟囔着,指一指小女孩,“哼,不包粽子,不赶花街,她会哭的。”

“我……我不吃粽……粽子。”小女孩脸色一下子变了。

小女孩的眼睛里,泪光一闪一闪的,阿盈以为看错了,再想确认一眼时,傣家人拉着她出门了。

没多久,爸爸就回来了。阿盈把傣家人来过的事告诉他,爸爸想不起这到底是谁。落后等妈妈回来了,才把事情弄清楚。妈妈说,那是下寨的岩能,论起来,他们两家还是老亲,阿盈的老太,也就是爸爸的奶奶,是下寨的傣族,和岩能的老太是两姊妹。

“这么说,在我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的傣族血统?”阿盈捏着手指,在心里默默算了一回,兴奋得跳起来。

妈妈点点头,笑了。

“那么,我也能算半个小普少(傣语:傣家女孩子)?”

“当然!弄溪上下二寨,同吃一沟水,同走一条道,世代下来,免不了沾亲带故。”妈妈说。

2

在阿盈的企盼中,端午终于到来了。

妈妈帮人家栽了半天秧,快中午才回来,换了身干净衣服,开始泡糯米,剥蚕豆,搨豆沙馅,用草果粉腌制五花肉。大铁锅里,开水烧下满满一锅,用来煮上年秋天备下的竹笋叶和新采来的粽叶、棕榈叶。

粽子包三种,尖角豆沙粽、枕头样大肉粽和灰粽。灰粽也是尖角粽,五个结成一串,只放秧草烧成的灰末,吃起来有股草木的清香味。大肉粽包了七八个,单只帮妈妈弄捆粽子的棕榈叶,就要费大半天工夫。阿盈乐意做这个活,她小心地把棕榈叶撕成细丝,一根接一根结起来,绕成皮球大的一个线团子,整个过程,像是做游戏。阿盈长大了,做事情从容了许多,不再像往年,刚把糯米弄撒一地,又一脚踹进装粽叶的大锡盆里。

妈妈在大粽子里放了长条腊肉和五花肉,还撒上许多蚕豆。她利索地一层笋叶、一层粽叶地垫好,铺上糯米和馅料,两头那么一折一裹,再牵着棕榈线球,一道道从一头紧紧地缠绕过去,线球在水桶里骨碌碌滚动。末了,再用一根棕榈绳把两头系好,一个枕头粽就包好了,整个过程,像给刚出生的婴儿裹小抱被。

阿盈把水淋淋的粽子往肩上一挂,像背着个大挎包。

“快放下,衣服弄湿了。”妈妈说她。

“妈妈,妈妈,今年是给哪家送粽子?”阿盈背上去就舍不得摘下来了。

“唉,好人不在世啊!”妈妈停下手,发了一会儿怔。

“我知道,我知道,送冬冬家。”阿盈兴奋地叫起来,“我要背着这个粽子去送给冬冬,他奶奶刚过世,今年他家不能包粽子……”

话没说完,被妈妈喝住了,人过世是件悲伤的事,怎么能用这样的语气来谈论呢?

送人粽子,要送生的,当年有亡人的人家,虽然自家不包粽子,但别人送来的粽子,必须用自家的锅煮熟。这是弄溪寨的风俗,端午这天,每个人家都必须用粽子“压锅”。

粽子包好了,阿盈肩上胸前,挎满了大大小小的粽子,陪着妈妈去冬冬家,她牢记着妈妈的嘱咐,今天是冬冬家的伤心日子,要闭紧嘴巴,不说不笑。

送了粽子回来,妈妈又从大铁锅里捞出几串粽子,一个大粽子、两串尖角粽和两串迷你五彩粽。阿盈见妈妈径直走出家门,连忙问:“你去哪儿?”

妈妈头也不回地说:“送粽子。”

“去哪家?去哪家?我也要去!”阿盈一阵风撵上妈妈,突然又惊叫起来,“还有哪家死了人?我怎么不知道?”

“一天到晚喜鹊一样,安静不得个狗吃早饭的时间。”妈妈任由阿盈拽着袖子,无奈地摇着头说,“跟你说多少次了,这不是什么好玩事。”

“那到底是去哪家嘛!”阿盈小声地嘟囔着。

“下寨。”

一听下寨,阿盈犹豫了。平时爸爸妈妈有事到下寨的时候,十回中有九回她是不敢跟着去的。

上寨和下寨之间,隔着一大片繁密的竹木林,当中有一棵古老的大青树,据说五百年了,七八个人才围抱得来,是傣家的“社树”,树身缠满了棉线,插着竹篾编成的篱笆罩子和五彩小旗。整片林子就叫“社树林”,那里是傣家人最神圣的地方,四面用火山石的乱石堆砌,轻易不允许人踏足,里面竹木疯长藤蔓纠葛,终年枯叶堆垒,阳光不透。

阿盈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撵上了妈妈。到社树林边时,她埋着头只顾跑,不敢抬头向前后左右张望。隧道一样的林间小路真长啊,尽头的微光总是离得那么远。想到妈妈就在身后走着,她心安了一点。终于走到林子边了,她一下子从黑暗中蹿到亮光里,又不住脚地跑了一会儿,离得远远的,站在一座傣家竹楼前等妈妈。妈妈不急不慢地,从林子里从容走来。

穿过竹林边的几条石巷子,她们在一个竹楼前停下了。没有大门,墙坎上嵌着一道栅栏,栏杆是打开的,阿盈跟着妈妈走进去。院子里清凉得很,一个很大的佛手瓜架子,角落里栽着栀子花、缅桂花、杧果树和芭蕉树,栀子花和缅桂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像酒酿一样,仿佛要把人酥倒。

闻声迎出来的人,让阿盈吃了一惊,岩能宰弄!

今天见到的岩能,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很多,那拧紧的眉心,努力牵引着的嘴角,都显示出,这个人正被一种巨大的悲痛压覆着。

受汉人影响,下寨傣家人的竹楼,也设了堂屋和廊阴,单独在左右两边起了两个厢房,专门用来做灶房和圈养牲口。牲口房用竹栏杆围着,灶房以竹篾编织的花篱笆为壁,里面设了火塘,也有一个嵌着铁锅的小灶台,后面散落着乱柴火,是那种干枯的树杈枝丫。

阿盈见锅里堆满了粽子,看上去冷火秋烟的,她悄悄把手伸进去试了试,水是凉的。

“岩能,怎么还不烧火煮起来?”妈妈温和地问。

“煮它做什么,大家硬要送来,推不掉么,随它放在那里是了。”岩能神情漠漠地说,带着傣家人讲汉话时,那种独特的夹舌音。

“煮粽子压锅,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风俗,悖逆了,对家里不好。”妈妈说着,转到灶后头去,理出几根细柴塞进灶眼,引燃一段松明子,用火钳夹着,小心地送进灶眼里。

青烟从灶眼里涌出来,不一会儿,连铁锅缝里也丝丝缕缕地冒起青烟。看火燃起来了,妈妈又问岩能,家里的大蒜在哪里,有没有鸡蛋鸭蛋,拿来一起煮上。

“阿拜,不怕你笑话,我日子真不想过了。”岩能凄然地笑了一下。

“瞎说!”妈妈轻轻喝了一声,“林响还那么小,你们更要好好过下去。”

阿盈在旁边看着,觉得又害怕又难过。她想:“他们家是出了什么事吗?到底是谁不在了?”

在妈妈的催促下,岩能到堂屋找来一把风干的大蒜,又搜出十几个鸡蛋,妈妈把它们清洗了一下,放进粽子锅里,一边放一边念叨:粽子锅里煮鸡蛋,煮鸭蛋,让岩能和林响吃了么,一年到头清清吉吉,不生疮,不头痛。

阿盈心里有许多疑惑,张了几次口,都被妈妈用眼神制止了。妈妈这会儿又给了阿盈一个警告的眼神,转头问岩能:“小林响去哪里了?”

岩能说了一声在呢,走到灶房门口,对着院子喊了一声傣家话,见没有回应,他又呜呜啦啦说了一串,其中夹杂着几个字,是那天吓阿盈一跳的“伢阿盈”。她好奇地跟着走到灶房门口,顺着岩能的视线望过去,那边杧果树上,一阵枝叶乱颤乱响,林响从树上梭了下来。

她很不情愿地走过来,阿盈热切地叫了一声:“林响。”虽然只见过一次,她觉得她们已经是朋友了。林响不答应,咬着嘴唇默默走进灶房。

“叫人啊!”她爸爸说。

“伢阿盈——”林响轻轻叫了一声。

“她怕见人,尤其今天,来一个人,就难过一次。小娃娃家,受不了,躲到树上去了。”岩能解释说,把林响拉到身边,把她头发上的树叶和蜘蛛网摘下来。

在林响身上发生的悲伤事情,阿盈似乎想到了。她站在林响的角度想了一下,确实每来一个送粽子的人,就会提醒林响,人家是为什么来的,假如对方再对她说点同情的话语,就像妈妈现在宽慰岩能宰弄那样,那确实是让人难以接受。

阿盈不怪林响冷淡,取下自己胸前的小五彩粽,走过去说:“我妈妈包的,系了庙里求来的五色线,可以辟邪消灾,保佑你平安。”

林响的眼睛亮了一亮,她犹豫了一下,接过去轻轻地说:“谢谢你!”

“等煮熟了再戴。”阿盈说。

林响点点头。

阿盈问林响,明天去不去赶花街。弄溪寨的端午,就是两件事,赶花街和包粽子。今天晚上,妈妈会给阿盈做小艾叶荷包,逛花街的时候戴,她想送给林响一个。

林响看看她爸爸,摇了摇头。

“去嘛,去嘛,我们一起,我和妈妈明天来叫你。”阿盈拉着林响的手说,不知怎么的,她希望能和林响成为好朋友。

“花街她就不去了,街上人挤得很,要把人挤丢的。”岩能拒绝道。

又来几个送粽子的女人,年长的戴着深色高包头,年轻的,发髻上插着栀子花,身上穿着鲜亮的短襟衣和长筒裙,每个人手里提着大串小串的绿色粽子,没进门就“林响林响”地喊开了。

3

雨水顺着瓦沟淌下来,在檐前形成一道清亮的帘子。阿盈坐在廊阴上,透过雨帘望着迷蒙的天空发呆。

已经过了晌午,她放学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跑进灶房看看,锅里空荡荡的,没有给她炖下的饭菜。灶房里的几根梁柱上,高低错落地敲着些钉子,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粽子。她心里犹豫着,是蒸小粽子吃,还是直接拆一个大粽子,切下几片煎熟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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