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丧
作者: 吴克敬一
决意生办一场社火丧的仇早知,找风先生商量了。
凤栖地长生不老的风先生,经历过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生办社火丧这件事儿,还真是头一次遇到。他听得眼睛睁大了,伸手到仇早知的额头上,轻轻试了一下,没有试出异样来,这就嬉笑着一张脸,说起仇早知了。风先生说你不发烧呀,咋能说给自己生办丧事呢?而且还又选择在元宵节的日子,以耍社火的名义给你办?你听我说,玩笑可以开,但这样的玩笑开不得。
仇早知没有跟风先生开玩笑,他是想了呢,想唯有生办一场丧事,才能化解掉他心头上的块垒,使他好受起来。正因为如此,他抬手拨开风先生伸到他额头上的手,一脸严肃地解释给风先生听。
仇早知说:不可思议是吧?
仇早知说:因为不可思议,所以我才要办。
看着仇早知故作正经的样子,以及解释的话,风先生有点醒悟过来了,知晓仇早知之所以独出心裁,要办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有个很郑重的理由很能说明问题。那就是他的老伴儿温点心倒在了太平洋上的岛国,遭遇疫病不能回家,三年后把她的骨殖盛敛在一个木头匣子里,漂洋过海地抱回凤栖地来,要入土了,他既觉得老伴儿孤单,还觉得自个儿孤单,便心生出个给他生办丧事的打算。
理解仇早知的风先生,不仅点头答应,还说了他郁积在心里的一句话。
风先生说:你儿子仇文举在家里就好了。
风先生说了那句话后,没等仇早知回应,就给他的生办丧事起了个十分响亮的名称——社火丧。
二
社火丧能办的日子,只能是癸卯年后的元宵节了。凤栖地的人,习惯在元宵节时耍社火。
筹办的过程中,风先生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仇早知回凤栖地来的点点滴滴,觉得他于凤栖地而言,绝对是个独一无二的存在。他读的书多,毕业于老牌的凤翔师范专科学校,原本可以逃离家乡,到更理想的地方去,发挥他的才能,但他坚持回到相对偏僻的凤栖地来,担任了小学的语文课老师。他诲人不倦,几年下来,因为备课认真,授课有趣,就被提拔为小学的教导主任。可他仍然坚守教学一线,以身作则,继续他的语文课教学,正因为如此,就又被提拔到凤栖地中学担任起了教导主任。
后来的发展,不是仇早知能够抗拒的,县教育局一纸调令,还把他调去扶风县高级中学,承担起了县城高中教学的责任。
遗传的作用在仇早知的儿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风先生眼见他的独苗儿子,在他的影响下,先从他的身边走开,远离他的视野,去大城市攻读了几年本科,然后又走出国门,去了太平洋深处那个叫新西兰的岛国,进入他们的大学,喝他们的洋墨水去了。对此,别说凤栖地乡亲们眼红他,扶风县城的人也都羡慕着他。当然了,风先生也是羡慕他的一个人,因此就还看见,那些接受过仇早知教育的人,更把他神明一般仰慕着。不过受人敬慕的他,也有年老的一天,年老退休下来,他可以安居县城,颐养天年,如果心存向往,越洋过海,去到儿子定居下来的岛国,在那里享受天伦之乐更是可以的。可他超出了众人的想象,退休下来没几日,就把他县城的房子卖了去,雇了一辆面包车,拉了满车的图书,回凤栖地来了。
凤栖地的东街村,有仇早知祖传的老屋。他的余生,即他满心想的,就是与他的老屋共荣辱了。
搬回凤栖地老屋的仇早知,县城熟悉他的人不能理解,左邻右舍的凤栖地乡亲们也不能理解,还有他的儿子,就更不能理解了。不断地有人问他,言语间不无关切,不无忧心,说他有福不会享,何苦自找罪受?别人这么说他,他会心烦地回㨃人家。关心仇早知的风先生,就真切地领教了一回。
风先生不能忘记,仇早知当时刚从县城坐着他雇用的面包车,风尘仆仆地回凤栖地来,停在他老屋的大门口,与他的老伴儿温点心,还有面包车司机,一起往他的老屋里搬他宝贝似的图书。风先生是热心的,他看见了自然要伸手帮忙的。帮着忙的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随口问了仇早知一句。
风先生说:福把人烧的,搬书回老家弄啥呀?
风先生心有疑惑,因此就说:县城容不下你吗?
怎么说话呢!风先生的关心,反而把仇早知给惹恼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关心,就瞪眼看向他,㨃他说你风先生从时间深处走来,经历广,见识多,其实也不怎么样呀。太俗气、太少品格了不是?如此来㨃风先生的仇早知,很用心地搬他宝贝似的图书,每搬一捆,就都嘬起嘴巴,凑近了图书,噗噗地吹拂图书上的灰尘,吹不干净,不往家里搬。他一边那么做来,一边㨃着风先生,㨃了几句,似觉不能解气,就找补着又㨃他了呢。
仇早知说:啥叫福呢?你听我说,做自己爱做的事就是福。
白发苍苍的风先生涵养不赖,他没有因为仇早知㨃了他而不快,而是与他讨论起了这样一个问题,也就是现在人几乎遗忘了告老还乡。风先生对于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了,从历史深处走来的他,多有那样的见识,并极为赞同那样的行为。风先生怀念曾经的时候,乡里有人读书出息了,走出故土,服务于他乡,甚或是朝堂之上,年老时返回老家来,以自身所有的能力,可以风化一方,造化乡里,那可是最好不过了呢。
回响在风先生记忆里的那些人,仅一个凤栖地,历史上就有许多位。
史称“铁胆御史”的王伦,便是风先生念念不忘的一位。明季之时,王伦官居京城御史,不畏权贵,秉公办了几件影响朝野的大案,深受百姓拥戴,年老离京回了凤栖地,即被故乡百姓公推为了扶风县的城隍神,至今被扶风县的人传说着。可是现在的人,走出故土,就把养育他的家乡丢到了脑后,忘得不回来了。留守在凤栖地的风先生,希望有人告老还乡,仇早知不忘旧传统,不失旧情怀,老了车载着他的图书和老伴儿,一起回凤栖地来,风先生关心他,说了他几句话,被他几句㨃,不仅没有把他㨃恼,反而把他㨃得大为快活。
快活着的风先生,因此回了仇早知一句温暖的话。他说:咱凤栖地的臊子面可是太好吃了!
仇早知听得懂风先生的话,他感动于风先生的善解人意,因之顺着他的话说了呢。他说:老屋老婆老味道,回凤栖地来,我图的就是这三老。
听仇早知这么说来,风先生就更快乐了。快乐地帮助仇早知往屋内抱去了一捆一捆的图书,抱到后来,没有再抱的图书了,这便举目观看仇早知的老屋,蓦然发现他屋内的墙上挂着一面镜框,端端正正地镶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他触景生情,因之又把仇早知说上了。
风先生说:你回老屋来,儿子知道吗?
风先生说:他不想你去他的身边,吃洋饭、喝洋汤吗?
听出风先生好意的仇早知,哈哈两声笑,在与风先生并肩走着来送别给他拉回图书的小面包车司机时,顺手捅了风先生一把,极为机智地回答他了。
仇早知说:凤栖地的老味道,可也是大洋那边人的洋饭、洋汤哩。
三
自从仇早知把身子安顿在凤栖地的老屋里,风先生见天要到仇早知那里走一走。
风先生看见仇早知的老屋,先有请来的匠作,这里改一改,那里改一改,除了上房还做他们老夫老妻的卧房处,东西厢房和门房,都被改造成了书屋,摆上了一排排的书架。风先生后来再来,看见老夫老妻两人,分门别类地往书架上码着图书。这个时候的仇早知,自觉做了他老伴儿温点心的助手,他听从她的指挥,手拿一块干爽的软布头,选择着堆在地上的图书,拂拭去图书上的浮尘,递到温点心的手上,由她往书架子上排列了。
有什么办法呢,温点心原来的职业,可就是扶风高中的图书管理员。
老夫老妻十分专业地忙乱了些日子,就有一块“早知书院”的木牌子,高挂在了他家老屋的门首上。那块牌子是仇早知的手笔,颇具魏碑的神韵,显得十分亮眼。凤栖地的人,特别是年老和年小的那一些,得空儿都会往早知书院跑。风先生是来得最勤快的那一个,他看见年小的人儿,来在这里,会流连于书架之间,选择他喜欢的图书,拿去一个安静的角落,埋头图书,认真阅读;他看见年老的人儿,来在这里也有埋头阅读图书的,还有弈棋、学书学画的……总而言之,凤栖地的人来到这里,身怀什么兴趣爱好,都能得到很好的展现和满足。
那么仇早知和老伴儿温点心在他俩挂出招牌的早知书院里,又能做些什么事情呢?
给来这里的小人儿、老人儿服务是第一位的,家里的灶台上,任何时候都有烧得噗噗冒着热气的开水,供应大家饮用了。当然,整理图书,收拾书院里的卫生,也非常重要。除此之外,仇早知不会荒废了他的爱好,喜欢弈棋的他,很多时候就都陪在书院天井的那块石质方桌边,与三两棋友,拱卒架炮、走马上车、列士支相,默不作声地搏杀一盘,一盘过后,时间允许,就再续杀一场……颇富水墨修养的老伴儿温点心,也受用她的能耐,她在管理好满架图书的同时,无分春夏,不论秋冬,还踞守在宽宽展展的屋檐下,面对着院子里的那棵蜡梅花树,或是石榴树,泼墨写意一番。
风先生看得明白,仇早知的老伴儿温点心泼墨写意时,涂抹好了石榴树的枝股,描写的却不是石榴果儿,反而是鲜艳的梅花朵儿。
如此巧构,仇早知的老伴儿是要发扬光大的,唰唰几笔梅花树的枝股,她又会画出石榴的果子来,沉甸甸地咧嘴乐在梅花树的枝头上,吸引来喳喳啸叫的两只喜鹊……见多识广的风先生,惊叹仇早知老伴儿的心思,常要凑到她的跟前去,用他好奇的眼睛,触摸宣纸上彩飞霞舞的梅花和石榴果,以及飞禽走兽,认为她绝妙的画技,已然渐入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妙境。风先生意识里的温点心,泼墨在纸上的梅花,吐露着梅花的芳香;泼墨在纸上的石榴果,泛滥着石榴果的甜香;泼墨在纸上的飞禽和走兽,栩栩如生,如是飞禽即能展翅飞翔,如是走兽亦然腾空飞跃。
来在书院的人儿,无论年老年小,有喜欢绘画的主儿,温点心也乐意教导他们来做。
书香满园、墨香满堂的早知书院,很快成了凤栖地的一处地标性存在。三六九逢集的日子,四邻八社撵来赶集的人们,也都向往仇早知和他老伴儿温点心操办的早知书院,时间充足不充足,都要挤出时间进出这里“打卡”一番。“打卡”了的他们,有好阅读的人,就潜心下来翻一翻书,有好弈棋的人,就静下心来试一试手气,有好弄墨的人,就围向仇早知的老伴,随她笔墨的走势开一开眼光……总之来者各得其所,各有各的感受,各有各的收成。时间久了,自有弈棋的爱好者自发建议仇早知,办了几场民间弈棋大赛;更有弄墨能耐的人自觉建议温点心,办了几届乡村书画大展。还别说,这样的大赛和大展,办得都甚为出彩,办着办着,就还有人登门来,建议仇早知和他的老伴儿温点心,举办乡土手工艺展览了呢!
建议者自告奋勇,做着仇早知和他老伴儿的帮手,于书院门口张榜发出征集告示,不几日就有刺绣、剪纸、木版画等流行乡里的民间艺术品,被人陆续送了来。
早知书院里的空闲地方,全都塞进了各姿各雅的参展作品。风先生事后评价说了,办在书院里的大赛和大展,从参加的人数和参展的规模上来看,民间艺术品展览是最受欢迎的一次,展期内的早知书院,人声鼎沸,熙来攘往,把别的活动都压制下去了,即便这样,还有欲望参展的人,把他们的展品往书院里送。风先生看得清楚,最后送来的展品,多是农家节庆时在自家锅灶上制作来的馍花,既有动物,还有神话故事,品类之繁多,琳琅满目,使人目不暇接。风先生看到的就有结婚花馍、生日花馍、过寿花馍、工艺花馍等,更有嫦娥奔月、五龙碑雕、八仙过海等,令人叹为观止。
风先生流连其中,看着那浮雕式、微雕式、吊线式、仿效式的种种手段,恨不能自己动手做一件那样的作品,做给观展人的眼睛看。
琳琅满目的花馍,都有非常好的寓意和象征,“巧饽饽”是制作给乞巧节还未出嫁女儿用的;“老虎头”是制作给出嫁女儿用的;“蛇盘盘”是制作给寒食节上坟祭祖用的;“龙凤呈祥”是制作给婴儿满月用的;“寿桃插花”是制作给老人祝寿用的……琳琅满目的工艺花馍,使得早知书院满堂生光,满园生辉。
就在乡土手工艺品的展览如火如荼地展出时,仇早知留学定居在太平洋岛国的儿子仇文举,带着他的洋媳妇儿回凤栖地来了。
四
仇早知、温点心留学太平洋岛国的儿子叫仇文举,与他的媳妇儿不期而然地回归故里,当即轰动了凤栖地,满镇子的人都往早知书院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