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乐
作者: 谭岩下午半天没有接到一个单,郭大强望着满眼的雾霾从四面八方压向楼顶上空,如同一床又厚又重的旧棉絮,也压上他的心头。
和大多数外卖同行一样,就是闲着也要守在商圈中心,守在街道两旁都是密密麻麻店铺的城市中心地带,守在那家可以提供免费的座位和茶水的和府捞面店里,等着订单的出现。入冬以来的这个阴天,比往日更加阴冷,满城的雾霾滞重又窒息,出一口气都能感觉到压抑的心跳。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黄色工衣的郭大强,佝偻着僵硬的腰身,双肘撑在快餐店的长条桌上,时而拨弄着手机,时而抬头望一眼窗外,望着如盖着一层旧棉套的满目景象,一脸的心神不宁。
郭大强没有心情和其他同事一样,没有订单干脆就安下心来玩玩游戏,或者去凑凑热闹,看路边大树下几个老人下棋,高架桥下几个等着做零工的围着一个倒扣的破箱子打一块钱两块钱的扑克牌,要不就在这店里,选一个偏僻的座位,脑袋斜靠在座位上发出了呼噜声。他给自己定有一个任务,每天送单量不能少于三十五单,一方面是确保自己的预算收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每月的总单量不下滑。平台是有制度的,每个月完成的总单量不同,同样送一个单,提成会相差好几块钱。今天,他是站点出租屋里出门最早的,骑着电动车上街时,街道两旁的路灯还发着亮光,在寒冷的晨雾中,那一个个路灯似冒着烟气,点燃了一般。他在凛冽的晨气中骑着电动车跑了一个早晨,从巡司河街到中南二路,又从中南二路到司门口小区,两只耳朵冻得又疼又痒,两个膝盖也吹成了两坨冰块,提着一袋餐盒上楼梯时弯不过腿来。这个早高峰比往常都累、都忙,可也只送了五单。指望午高峰多送几单的,没料到刚到下午两点,送了十二单后手机平台里就再也翻不出一条送单信息了。就把希望寄于下午茶。按以往的经验,只要想跑,人勤快,下午总会送上几单的。可是守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接到一个单。外卖订单倒是出现过几次,可他的身手慢了,都被比他眼尖手快的同行抢走了。外卖已成了身手敏捷的年轻人的天下。为了确保自己收入计划的完成,从今年开始,他同时下载了好几个外卖软件。可今天,他在手机荧屏上不停地拨拉,拨拉的速度比川剧变脸都快,可几个外卖平台被他翻了无数次也没有抢到一个单。他放下手机望着窗外的街道,盼望被雾霾包裹的大楼、街道亮起灯光,早点迎来一天中外卖的另一个黄金时间——晚高峰,祈望到了晚上能多送上几单,顺利完成一天的送单量。
窗外的高楼大厦、树木、路灯,从早上到现在都是一成不变,一脸的灰头土脸,无精打采地站在街道的两旁。一辆洒水车喷着水花不紧不慢开了过去,哐啷一声,一辆公交车到了站,开了车门,几个乘客慢条斯理走上车去——疫情过后,公交站人山人海,蜂拥而上的场面再也没有了,乘车的人少了,也像突然变得彬彬有礼了。郭大强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抚了两下胀闷的胸口,端起桌上的那杯免费的茶水朝喉咙倒进去,仿佛要浇灭胸膛里燃烧着的压抑又焦虑的火焰。他自从干上这个外卖的行当,就没有慢条斯理过上一天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匆匆忙忙,匆匆忙忙地取单,匆匆忙忙地送单,匆匆忙忙,提着餐袋,一步并着两步走在楼梯间狂奔,匆匆忙忙,从城市的这一个地方赶到那一个地方,真是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谢谢——不用了!一个服务员提着茶水壶过来,给店里的几个客人续兑茶水,郭大强张开手掌盖住那刚喝了一口就停住的茶杯。
他不是不想喝水,他是恨不得抱着茶壶一解这焦虑之渴,是不敢多喝,担心水喝多了会上厕所,耽误送单时间。以往惨痛的教训不是没有,就因为急着要上一个厕所,超时了一单,扣了十块钱,而那一个单还没挣到十块钱。这冬天,天一冷就格外尿多,喝一杯水进去,至少要屙出三杯水的尿来,午高峰、晚高峰到来之前,即便再渴他也只咂巴两下嘴唇忍着。
焦虑不安地过了不知多久,随着那城市上空的雾霾越堆越厚、越堆越暗时,终于,郭大强看到了曙光。
随着手机叮当一响,盯望手机荧屏的眼神也一亮,僵硬佝偻的腰身一下挺直了,面对着手机荧屏的一张黑瘦疲惫的脸,也立刻变得柔和又认真。接到了派单的郭大强变得精神抖擞,与之前萎靡不安的神情判若两人:看完订单信息,等候多时的快递员身子一挺站起来,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黄色头盔,一边往头上扣着,一边大步流星跨出店门;那份迅捷和精神,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听到披挂上阵的号令。
出了店门的郭大强,径直奔向停在店门外空场上,那辆和他身上的头盔和工衣一样色调的黄色电动车。
在他跨上电动车的间歇,眼角的余光扫见和他一样坐在捞面店里等待了大半天的同行——在这高楼林立,一家店铺挨着一家店铺的城市,这家免费提供座位和茶水的地方是外卖骑手们日常的栖息地——也一个个走出店门,走向那一辆辆等待多时的电动车。虽然大家的头盔和工衣颜色不同,蓝色的,绿色的,灰色的,还有做众包、做兼职骑手穿着无标志色、家常衣服的,但和他这个黄衣人一样,都是匆匆出征迎接战斗的高昂神情,如同一群冲锋陷阵衣着杂乱的士兵;电动车的马达一辆接一辆响起来,似战马嘶鸣,呼啸奔腾;又如一窝蜜蜂,呼啦一声飞出了蜂箱,飞向这城市的四面八方。
的确,送快递的骑手,就是这城市的蜜蜂,一天到晚,随处可见一个个骑着电动车的外卖骑手,身着黄、绿、蓝的工衣,戴着黄色、蓝色、白色的头盔,有的头盔上还装点有两只兔耳朵、几只蜻蜓,如同蜜蜂头上的触角,匆忙穿行在车辆、行人、大街、小巷,在这城市高楼间、小区里的每一处角落,如同他的家乡,那些翻飞在田野中的一只只繁忙的蜜蜂。不同的是,家乡的蜜蜂只在白天忙碌,在晴天忙碌,在春天秋天,那些开花的时节忙碌,可是这城市的蜜蜂,却不分白天黑夜,天晴天雨,春夏秋冬;他们不知疲倦,不知停歇,只要有灯亮灯灭,有日出日落,有白天昼夜的轮回,有时间的车轮远去的列车一样呼啸向前,就永远没有可以停下脚步休息的时辰。
望着两个动作更为迅捷的同行,骑着电动车从自己的身后箭一般射向前去,郭大强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谁又不愿意做乡村的蜜蜂,而非来当这城市的蜜蜂,谁又愿意天天如此奔忙,还不都是生计所迫!他手头油门一紧,屁股下那辆沉睡多时的电动车似加了一鞭,一蹿而起,惊醒的马达声高亢刺耳,郭大强坐在电动车上的上半截身子往前一挺,冲进同伴们的战线里。
这个时候,街道两边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但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却早闪烁起霓虹灯光。尤其是那些商场、大楼,那沿着建筑物的边缘牵着的一排霓虹灯,那大白天难以看清的茎藤,这时都一条接一条地亮起来,如同攀爬在高楼大厦上的一条条闪光的龙蛇,忽地从这一边蹿到了那一边;街道两边的门面店铺,也早早亮起了灯光,炫丽的灯光,斑斓的色彩,似在各显神通,迎接夜晚商机的到来。被雾霾包裹了一天的没精打采的城市,这个时候才似睁开昏沉的眼,一身亮丽、风情万种地出现在人们眼前。
郭大强来到这江城生活了几年,突出的感受是城市的生气是在夜晚,夜晚的城市才像城市;城市是在傍晚醒来,开始新的一天,显出生机无限。在夜幕的背景下,这座坐落在江边的城市群星闪耀,星河流淌,一派繁华雍容,充满活力。
这个时候也是外卖骑手们最活跃的时段。取了快递货物的郭大强骑着电动车,骑行在非机动车道上,穿行在刚刚醒来的城市一片嘈杂中,开始了送快递的晚高峰。
这个时候也是下班的高峰。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轿车从各个小巷、路口涌上街道,路上就像爬满了大街的甲壳虫,一条宽阔的公路变得拥挤、堵塞。堵满了车辆的一条公路就像一条受了伤的大蟒蛇,浑身的鳞片发着红光,艰难地蠕动、喘息,而亮着红灯的十字路口,又把这条蟒蛇剁成了两截。这条由车辆组成的蟒蛇边沿,那几片鳞片样的小轿车,为了超车,一有机会就从那条大蟒蛇旁剥离了,方向盘一打,从机动车道驶上了非机动车道,挨挨擦擦,插进这电动车、摩托车、自行车拥挤的队伍里,毫无规矩可言。突然前面出现一段堵塞,停滞不前的队伍响起一片催促、烦躁的喇叭声,郭大强伸头一望,两个人正站在相撞的车辆旁比画着,在喧嚣的车辆行人的旋涡中脸红脖子粗地说理争论。
这个时候的郭大强分外小心。他骑着电动车,被裹在电动车、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的队伍里,既要控制着车速,防止自己撞上别人,又要注意左右前后,怕别人撞上自己。突然从身后蹿上一辆电动车,郭大强慌得摇晃了一下车龙头,差点躲闪不及。那个为赶时间的外卖同行,将电动车驶上了人行道。郭大强时而望一眼安插在电动车龙头前,开着导航的手机显示的时间,心里想着能不能按时送达,时而望着这拥挤的街道,接下来跑哪条路,走哪条道可减少堵塞。不超时,赶时间,和安全相比,郭大强觉得哪样都重要,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安全第一。把别人撞了,别人把自己撞了,都不好说,若只是车辆相擦,最多是钱的问题,是几天的送单打水漂的问题;如果把人伤了,伤了自己,伤了别人,就不光是钱的问题了。一路上,好几个外卖骑手都心急火燎,骑着电动车不分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人行道跑着,前面哪里有空朝哪里钻,可郭大强心里再急,骑着电动车也是淡定从容的样子,骑得规规矩矩,只在自己的非机动车道上行驶。
他不是天生就这样淡定,这样守规矩,他从和那几个年轻的同行一样的冒冒失失变成今天的这份稳沉,也是用血的教训换来的。那个时候,他和眼前骑着电动车的同行一样,脑子中根本没有骑车行驶的规和矩。有一次,为赶送单时间,他也是这样心急火燎骑着电动车,不分机动车道、非机动车道、人行道地跑着,前面哪里有空朝哪里钻,从人行道飞下非机动车道时,刚好一个小嫂子骑着辆红色的电动车向前驶来,他急忙扭了一下车龙头,但前轮还是碰到了红色电动车的后轮上,他一个急刹车双脚撑地,总算握住了车龙头没有倒下,但那辆红色电动车却没刹住,向前一滑,连人带车倒在了隔离带的草丛旁。
你没事吧?郭大强忙下车,慌乱的眼光在地上扫着,一边赶紧把人和车扶起来。见那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似在众人面前丢了丑的小嫂子,不知是紧张还是不好意思地涨红着脸,紧皱眉头,逃避尴尬似的摇了摇头,地上也没见血迹,郭大强松了一口气。眼看要送的快递单即将超时了,他把那倒在地上的红色电动车扶正了,自己就骑上车走了。没想到到了第二天,他就被警察拦住了,他这才知道,虽然没见血痕,可把人家的脚伤了,崴了,肿了,上不成班了。伤者的丈夫告他肇事逃逸,交警们从无处不在的监控中也查出他多次不按道行驶、逆向行驶的违规事实。那次的教训不仅赔了人家好几千块钱的误工费、医疗费,还被带到派出所拘留了几天,学习交通规则。那次事故以后,出现在街道上的这位电动车骑手就再也不敢目中无人地横冲直撞了。
望着那几个在行人车辆的缝隙中扭去钻来,把一辆电动车骑得飘逸飞快,如同玩着什么杂技的同行,郭大强在心里叹了一口。干什么事儿也得有个好运气,运气好吧,就不会出什么事儿,运气不好,干什么事儿都不顺,喝口凉水都会噎着。这段时间,他就恨不得天天骂娘。
外卖骑手的行当越来越难做了。疫情过后,关了的店铺至今没有开门,有的开了门,可开着开着就关了。做生意的少了,外卖骑手却在成倍增加。他所在的黄鹤楼外卖站点,以前只有十来个人,不到一年,增加到了三十三人,三十几人挤在一个不到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四居室,上下铺,除了那间卫生间,都是二层一人多高的架子床,进门都得侧着身子走,上初中时住学生宿舍都没这么拥挤过。真的像一窝蜂子,被装在一箱蜂窝里。一进出租屋,汗臭味儿、脚臭味儿、衣服的汗馊味儿混合的气息令人作呕,好在他睡的上铺对着窗户,无论冬夏他都把那窗户推开一道缝。入夜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响亮。除非你比别人更累更疲惫,倒床就能发出更响的鼾声,否则一夜难眠。每天早晨醒来,都不是闹钟闹醒的,某个同伴突然的一声高亢的鼾声,大大超过闹钟的声响。
他也曾和几个熟识的老同事商量过,合伙去另外租一间出租屋,商量好大家各自准备一些炊具、食材,休息时自己开开火,做一些家乡味道的餐食,有两个同事甚至已经看好了备选之地,可是越来越少的订单和越来越难挣的钱,让他和伙计们不得不放弃这个充满诱惑的奢侈打算。
郭大强长期驻扎的站点,也算是闹市的南二环商圈,他们计算过,一天的单量也就在三千个左右,这三千个单要被美团、饿了么、闪送、丰鸟等固定的近百个专职外卖员瓜分,有时还有临时做兼职外卖的掺和进来,一天能跑到三十个单就已经很不错了。郭大强要完成每天不少于三十五单的目标,他就得比别人早出晚归,拼更多的时间。他几乎每天早晨都是那出租屋第一个出门,晚上也是最后一个进门,最近他发现,再怎么拼时间,自己定的一个目标越来越难以完成,每天都在一单一单地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