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音鸟
作者: 芦芙荭父亲像只灰鼠一样把头从洞里伸出来,有些花白的头发上粘着一片枫树的枯叶,看起来像是落在那里的一只枯蝶。他从洞里爬出来时,伸手在头上抹了一下,那只枯蝶就飞到了他身旁的一棵刺柏上。刺柏是一排,有四五棵,差不多有半米高,它们仿佛是矮小的士兵,列队守在洞口前。再过几年,它们再长高些,就可以开枝散叶,就会像一道屏风一样遮挡住后面的洞口。
父亲伸头往陈小年身后看了一眼,说,小楠没回来?
陈小年不由自主地也回过头往身后看了一眼,好像小楠就跟在他身后似的。
小楠嚷嚷着要回来,我怕他经不起折腾,就没带他。
父亲的神情突然就黯淡了下去。
陈小年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正有一片云飘浮在太阳上面。
那一刻,陈小年脑子恍惚了一下,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记忆中的爷爷,那神态,那表情,还有站立在那里的姿势。
陈小年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爷爷去世已有好多年了。在那一瞬间,他怎的就想起了爷爷。
陈小年掏出烟递给父亲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陈小年本来不会抽烟的,但自从儿子小楠得病后,就开始抽了,先是一天两三支,都是在心烦时抽,现在一天几乎要抽一包烟了,心不烦也抽。
父亲吸了一口烟,蹲下身子在地上坐了下来,陈小年也坐了下来。
陈小年转过头,心里那个念头像一眼泉,差点就冒上来了,却被他强压了回去。他觉得他的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太残忍、太不近人情了,忍了忍,就没说。
眼前这个地方坡势平缓,如果从远处看,像是一把平放着的躺椅。从这里放眼望去,不仅可以看到整个村庄,还能看见村庄前的那条河。河叫乾佑河,从秦岭里流出时是一条涓涓细流,到了这里就汇成了一条浩浩荡荡的大河。村庄像是趴在河边的一只乌龟,正伸着脖子在饮河里的水。
大概是半年前,父亲在电话里给陈小年说,他相中了一块地,想在那里给自己将瞌睡屋修了。
瞌睡屋?
陈小年听到瞌睡屋时愣怔了几秒,父亲大概也听出了他的疑惑,就说,想给自己把墓地修了。
哦,哦。
陈小年这才记起,麻城乡下,人们都把墓地叫瞌睡屋,将棺材叫瞌睡匣子。这叫法有点意思,好像人死了只是瞌睡了,在里面长长地睡上一觉还会醒过来似的。
修就修吧。
当时,陈小年正忙着给儿子小楠四处求医看病,再加之在他的心中父亲并不老,腰不弯背不驼,说话声似洪钟,特别是他的那口好牙,还能吃干饭锅巴。所以他并没怎么在意父亲说的话。在陈小年的老家,好多人活过五十多岁,就开始准备身后的事。他们得趁着自己年富力强时将自己的墓地修好,再将棺材打好,有的人甚至连寿衣都早早准备好。这似乎是从老辈人那里沿用下来的习惯,有的人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却依然旺旺地活在这个世上。
在陈小年的记忆里,面前这块地方原来是一块荒坡,上面长满了茅草荆棘。那时候,家里人多地少,父亲就偷偷地将这地方开挖出来,在上面种洋芋,点南瓜。有时也撒上一些白菜籽或萝卜籽。天旱时,那些刚长出几片叶子的白菜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像是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父亲就从旁边的一条水沟里挑水浇灌这些白菜,父亲挑水,母亲浇水,一瓢水浇下去,这些菜举起绿绿的叶子,一下子又恢复了生机。陈小年记得,那时候,他就坐在地畔数河对面海棠山上的那些馒头似的小山。母亲说,海棠山是头躺着的老母猪,那些小山凸就是老母猪的奶子,总共是九十九个。陈小年就在那里数呀数,却是一次也没有数清过。
父亲之所以选择这块地方修瞌睡屋,除了这个地方地势开阔、向阳,另一个原因还是他对这个地方有感情吧。这块地父亲种了半辈子,养活了一家人,即使后来日子好了,这块地荒废了,父亲有事没事也会到这里转转。
眼前的这个地方完全变了模样。靠近山坡的地方有一个洞口,像一只半寐的眼睛,随时要睁开的样子。顺着洞沿长出的一丛丛杂草好像是那眼睛上的睫毛。
那就是父亲的瞌睡屋。
当他弓着身子跟在父亲的屁股后面准备进瞌睡屋时,心里并没有一点犹豫和恐惧。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父亲修的瞌睡屋和爷爷修的是不是一样?
陈小年记得他还在上小学时,爷爷也给自己修了一个瞌睡屋。那时候,爷爷似乎很老了,瞌睡屋修好后,爷爷没事时常常跑到他的瞌睡屋里去,一待就是半天。母亲对爷爷的这种行为一肚子意见,便对父亲说,你爹是把那里当家了,我看要不是吃饭,你爹就住那里了。
陈小年心里一直好奇,爷爷修的瞌睡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为什么爷爷总喜欢一个人待在那里?陈小年求爷爷也带着他去瞌睡屋看看,可父亲和母亲说什么也不让他去。那不是小孩去的地方,母亲吓唬他说,那里住着孤魂野鬼呢。陈小年说,那不是爷爷给他自己修的瞌睡屋吗,怎么住着孤魂野鬼呢?母亲说,你爷爷不是还没有去住吗,孤魂野鬼就先住着。想着长着长长的獠牙,伸着长长的舌头的野鬼,陈小年就真的害怕了。
倒是父亲搂着陈小年,说,别听你妈瞎扯,那是爷爷将来的家呢。爷爷去那里是给他自己暖床呢。
陈小年不明白,爷爷天天睡在家里,到那地方暖什么床呢?
陈小年第一次去爷爷的瞌睡屋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暑假。
那天中午不知是因什么事,陈小年惹恼了母亲。母亲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他,追得鸡飞狗跳的。眼见着就要追上了,陈小年飞奔着跑出了院子。气急了的母亲站在院门口,指着他的背影说,有本事你就别回来。那天中午的太阳就像是扣在头顶的火球,陈小年跑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下站住了。大槐树的树冠像是一片云,遮住了太阳,陈小年在树荫下坐了下来,几只蚂蚁在地上爬来爬去,百无聊赖中他突然就想起了爷爷的瞌睡屋。
爷爷的瞌睡屋在屋后不远的一个小山坳里,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是个十分安静的地方。那天中午,陈小年走到那里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他站在瞌睡屋外面的阳光下,好长时间都不敢进去。倒是旁边的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上落了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是在为他摇旗呐喊,这才让他恐惧的心得到了稍稍平复。他赶紧跑到洞口,伸头往里面望了一眼。
陈小年吓了一跳,洞里的地上好像躺着一个人。
是谁呢?
就在陈小年转身要逃时,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人呀,那是松软的地上一个人躺过的印痕。那是一个仰躺着的姿势,双腿微微分开,两只胳膊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他的目光正好看着洞顶,一定是爷爷躺在那里留下的。这一下,陈小年反倒一点也不怕了,他从洞口钻了进去,一股凉意一下子从后背开始蔓延开去,那种凉是柔和的,贴着皮肤慢慢洇开,一寸一寸地将身上的燥热赶走。
瞌睡屋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说白了,就是一个土洞。土洞的墙壁上全是铁锹挖的印痕,一锹挨着一锹。像是被板牙咬过的牙印子。洞底的土倒是松软,那个人形的印痕被压得很瓷实。
陈小年也按照那个姿势躺在了那个人形印子的上面。他刚刚躺下,鼻子前就被泥土的清香缠绕住了,一丝一缕,若有若无。身下是暄软的泥土,那种感觉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了爷爷的怀里,他甚至还感到了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他将目光看向洞顶,昏暗的洞顶什么也没有。从洞口泄漏进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一双脚丫子上,有点烫。他轻轻地闭上双眼,听见洞外隐隐传来了蝉的叫声。过了一会儿,那蝉叫声突然停了下来,陈小年竟然隐隐听到了水声,那是乾佑河的河水撞击河岸的声音。
陈小年就这样在哗哗的流水声中睡着了,刚刚受惊的心也很快被抚平。那个午觉睡得真长,长得没边没际。等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他睁开眼,洞里已是漆黑一片,他正准备起身,感觉自己被一双手紧紧抱着。陈小年着实被吓了一跳。很快他的心又平静了下来,这个怀抱,还有那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陈小年太熟悉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那次之后,陈小年对瞌睡屋不再感到害怕了,他也明白老人们为什么把墓地叫瞌睡屋了。爷爷去世后,别人问他,陈小年,你爷爷呢?陈小年总是说,爷爷睡长觉去了。
父亲的瞌睡屋显然和爷爷的不一样。
那天,陈小年一进去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地上跳跃着几束彩色的光柱:圆形的、方形的、三角形的,还有菱形的。那些光是从洞顶照射下来的,像舞台上的射光灯一样,将瞌睡屋的地上照得五彩斑斓。陈小年仰起头,洞顶上竟然被父亲挖出了各种形状的洞孔,洞孔上面盖上了彩色玻璃。父亲也太有想象力了,他把洞顶想象成了天穹,而那些各种形状的洞孔就是天穹上的星星。
瞌睡屋大约有十几平方米,里面桌子凳子等日常生活用具样样俱全。好像真的准备在那里过日子似的。
不过,家里的家具是用木头做的,而瞌睡屋里的东西都是用泥土筑起来的。比如那张桌子,下面是用泥筑起的土台,再在上面放了一块石板,石板被父亲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的花纹像一片大海,坐在那张桌子边似乎都能听见海浪的声音。最让陈小年吃惊的是,靠近洞子的最里面还有一张泥炕,上面还放了一只石枕,陈小年心里暗暗发笑,难道晚上了还要从瞌睡匣子里面爬出来睡在土炕上?
更有意思的是,瞌睡屋两边的泥墙上被父亲用刀雕出了好多动物的图案。那些图案线条粗糙、形象模糊,看起来像羊又像牛,似狗又似猪,完全是写意的,说像又不像,说不像却又有些像。只有那头大象和长颈鹿是可以确定的。因为这两个动物一个有着长长的鼻子,一个有着长长的脖子。
在靠东边的墙上,陈小年看见了一只鸟,那只鸟是鸟身人面。
陈小年说,爹,你这鸟弄得有点离谱了,你应该再修整一下,这鸟的脸看起来像是人的脸了,世上哪有这样的鸟?
父亲说,这鸟就是这个样子,是鸟身人面。
陈小年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鸟呢?
父亲说,这鸟是我在一座寺庙里见过的,它就是这个样子。当初,我也不信,问寺庙里的住持,他说,那鸟叫佛音鸟。
那天晚上,陈小年回到城里已经很晚了,城里的夜晚比乡下的白天都要热闹。陈小年开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时,脑子里还是瞌睡屋墙上的那些图案。说实话,从他进到瞌睡屋第一眼看到那些五彩斑斓的光柱时,他就明白父亲的用意了。到后来,当他看到墙壁上那一幅幅刀雕的画时,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回家一直想给父亲说的话,也就不用说了。他没有想到,父亲竟把人的生死看得这么开。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为儿子小楠准备的,但父亲自始至终只是两次问到儿子小楠,一次是他刚回去,他伸过头看了看他身后,问,你一个人回来的?另一次就是他准备回城时,父亲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了一句,把小楠带回来看看吧。看什么呢,显然指的是瞌睡屋了。
这一年多陈小年几乎很少回家。自从儿子小楠得病后,他和妻子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的病上。儿子小楠才五岁多,为了给儿子看病,他们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钱是花光了,可儿子的病却并没有好转,他随时有可能失去这个儿子。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他和妻子都无能为力却又无可奈何。为什么呀,为什么儿子从生到死的距离竟这么短?到后来,他真的有点绝望了。特别是妻子,当得知儿子的病无可挽回时,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就是偶尔睡着了,又会从睡梦中哭醒。儿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才短短的五年多时间,又要离开,离开他们,离开这个他还不曾熟悉的世界是不可改变的了,他和妻子现在必须去接受这个事实,必须去面对。
陈小年回到家里,给妻子发了一条微信:我已回到家,明早再过来。
很快妻子的微信回了过来:儿子今天状态很好,你累了就早点休息。
陈小年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他拿起手机在百度上输入:佛音鸟。竟然没有佛音鸟。但百度词条里却跳出了一个叫妙音鸟的。他赶紧点开。
妙音鸟,又叫作“迦陵频伽”,是传说中一种栖息在雪山或者极乐净土的鸟,在佛教经典中经常以半人半鸟的形象出现。
佛经中记载,迦陵频伽有着一副好嗓子,声音优美的程度仅次于佛祖讲经的声音。听着妙音鸟的声音,从不会生出厌恶之意。所以在佛教中,迦陵频伽成了佛祖讲经法音宣流的具象化形象。
哦豁,看词条上的描述,这妙音鸟应该就是父亲用刀雕的那只佛音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