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馈赠

作者: 张梦璇

船从大陆最南端航行到南玉岛的路上,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说过的那句话:人和鱼是孪生兄弟,都从海洋来。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与天空近乎同色的大海,一定会生出天然的亲近,如果你停留在这片海上,你会变回一条鱼。

这会儿,刚下过雨的天阴沉沉地坠着,向远处看,未散去的水雾裹着整片海,让原本湛蓝的海面也染上迷蒙的白。白慢慢渗透,在尽头处,竟浮现莹莹的团绿,让我错觉自己其实正陷入一场偷天换日的魔术,即将被挪移到陌生的异世界。直到那团绿越来越近,我才意识到连接异世界的并非魔法,而是密不透风的蓊郁森林。这里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一个未曾被风浪席卷的角落。蜿蜒伸展的枝叶小心包裹着漂浮的岛屿,如同守护一颗被放逐的种子,庄严、安静、坚定。

进入小岛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小路,我把路口歪歪扭扭刻着“南玉岛”的石碑拍下来发给郑言,以示安全抵达。从登岛到现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更别提什么交通工具,只有颜色各异的建筑时不时从浓荫中探出头,观察我这个外来客。直到风里飘来薄荷、九里香和杧果的味道,长途跋涉后的燥热与眩晕才稍有缓解。

手机没有收到消息提醒,我仔细一瞧,才看到“发送失败”四个大字,想是实在地处偏远,网络便近乎无。我只能改发短信,祈祷微弱的电信信号能坚持到它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按照郑言的说法,那个人自十六年前离开,就一路流浪到了这座与星城相隔三千多公里的小岛。可眼下寂静诡异的状况,让我忍不住怀疑他的消息是否可靠。

接到郑言电话的时候正是一天中我最混沌的时候。手机在下巴和肩膀间摇摇欲坠,我努力在咖啡机的磨豆声中捕捉他的句子——伊伊,我可能找到他的线索了。飞速旋转的刀片发出巨大的嗡鸣,一分钟运转时间到了,机器自动停止工作。我不假思索,重新按下开关,嗡鸣声再次盖住了电话那头的喊叫。你听到没有?他说。你爸,你爸可能有线索了。奶白色泡沫像朵厚厚的云盖在杯口,封住了液体的苦涩味道,只留给人香甜回甘的错觉。如果时光也曾像一朵厚重的云,那时至今日,它终于悉数融化在黑棕色的旋涡里,再也盖不住任何秘密。

父亲是一场从童年发射来的梦,梦的尾巴带着尖利的角,将我的生命切成两半。前半段是斑驳的蓝、成堆成堆的画稿、奇幻的漂流瓶和大海。梦醒时,我还没来得及过十二岁生日。父亲留给我的礼物是一张画,正中心有一块湛蓝的水渊,像幽邃跳动的蓝色焰火。

我出生在北方的小县城,一个四季分明、少雨干燥的小地方。自打有记忆起,我就很少能看到母亲。那时候她供职于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大医院,常常忙得昏天黑地,父亲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伴。我没有上过幼儿园,这得益于父亲的那一套自有理论,他说埋头读书的日子以后多的是,七岁前的必修课就是观察世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小孩子是好奇心最旺盛最有天赋的观察家,当他们完全吸纳了未知的环境,讲话、识字、算术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母亲对此当然不赞同,也曾经不止一次要把我送到家附近的幼儿园,最后都因为父亲的推诿和我的哭闹而不了了之。现在想来,母亲的妥协完全是基于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对父亲的微妙态度,她比任何人都了解父亲,也因此比任何人都容易对父亲心软。不过后来,她心软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进化成心如磐石的模样。

每天母亲出门后,父亲便带着我在街头巷尾乱逛,从东西关的二手批发市场到南山门的花鸟鱼虫店,再到立中街的商业广场,小城的每一块黑石砖都印着我们的足迹。父亲像神秘的魔法师,随时随地为我的生活施法。三月,他告诉我路旁那有点臭气,但色泽胜雪的梨花树其实是雪花变成的;五月,他把幽紫的丁香夹在我的练字本里,香气一直蔓延到盛夏;七月,他掏出皱皱巴巴的零钱,让我第一次尝到巧克力冰激凌的味道;九月,我们在秋雨里狂奔,他用落叶和积水伴奏,教我唱《雨中曲》;十二月,我们一起建造了冰雪城堡,在没过腰的雪海里游泳,他说雪海不如大海,小学毕业前一定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很多年以后,当我一个人回到小城,再一次蹲在老旧的便利店门前舔着巧克力冰激凌时,我仿佛被热浪推回某一年的盛夏午后。父亲逆光蹲在一个因炎热、饥饿而耐性全失的小女孩面前,魔法般从身后掏出一支冰激凌,融化的深棕色奶油顺着他的手心滴答滴答往下流,还有几滴溅在他崭新的白布鞋上。那天的阳光毫无怜悯地从人头顶泼洒,他的影子变成黑沉沉的一块,把我的影子完完全全罩在其中。

上小学前,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父亲不像母亲、邻居叔叔一样每天上班,直到有一天,班上同学聊天的话题从昨晚热播的动画片变成了父母的工作,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对于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或许父亲“培养观察家”的计划并不那么成功,和班里唱英文歌、做奥数题的同学相比,我薄弱的基础、内向的性格和吊车尾的成绩简直是被孤立的最佳理由,如今这理由又多了一个——我是无业游民的孩子。

坦白地讲,母亲梳妆台里那块颇有年头、印着“星城市青年画家新锐奖——伊君”的奖牌并不能让我理解“自由画家”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职业。我知道父亲喜欢画画,他没有朋友,除了带我出门就再没有社交,画画是他空闲时唯一会做的事情。家里不足三平方米的阳台挤满了他堆到房顶的画稿、混色的颜料和洗不干净的画笔,还有灰突突的油彩和铅笔芯屑,一层叠着一层,几乎盖住了地砖原本的颜色。

父亲的画分成两种,一种是中规中矩的写实油画,也是维持他生计的主要来源。早些年赶上下海潮,不少捞金归来的大老板都愿意买些字画装点门面。父亲那时刚从星城美院毕业,颇得导师欣赏,便顺理成章地被介绍给几个老板。第二种,按照他的说法,是真正属于他艺术生命的作品。这些画父亲从不售卖,也不参加展览,即便是生活最困窘的时候,也被他压在床板下不见天日。父亲说,那些人不能听到画里的声音,卖给他们就是践踏了自己的心血。但近些年,父亲越来越不喜欢画第一种画,再加上性格木讷,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消耗一空,客户也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父亲从来没有向我提及过这段历史,直到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哭诉自己是无业游民的孩子,她才把这些讲给我听。不过我始终觉得,我对于父亲职业认知的模糊和母亲当时的态度不无关系。说起这些时,她语速很快,神色淡然无波,仿佛在转述一个索然无味的陌生人故事。

画画时的父亲与平日任何时候的他都不同,站在画布面前,他弯曲的脊背才终于有笔直的线条。记忆中,父亲最喜欢画大海,那是属于他的第二种画。画海时,他从不用笔,只用手。普蓝、群青、湖蓝、钴蓝、云尼拿、春日青、钛白,厚重黏腻如花生酱般的颜料被一股脑挤在画布上,他虔诚而专注地让颜色引导手指,留下游鱼般流畅大胆的线条,仿佛正通过某种神秘仪式,将自己献祭给大海。一层堆叠结束,等待晾干,再来一层。一个下午、一个通宵,父亲常常这样度过。每当这时,我都觉得父亲其实是一条成精的鱼,只是出于一些缘故不得不留在人间,只有当厚腻纯重的颜料变成汹涌的大海,凹凸不平的涂层凝固成明暗跃动的沟槽,他才能真正回到大海。他的每根手指都被海风、海水腌过,那浸透盐渍的咸涩与粗糙,是他与大海间仅剩的牵连。

不出门的日子,父亲便会从餐厅多搬一把椅子,让我坐在一旁看他作画。小孩子通常是没有什么耐性的,为了让我安静下来,他总是边画边给我讲故事。虽然我一直很困惑,他是怎么做到一心二用的。有一天,父亲说,大海的深处其实另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和我们生活的世界没什么两样,只不过里面的生物不是人,而是鱼。有大鱼,有小鱼,有常见的鱼,也有只出现在传说里的鱼,比如长得像喜鹊的鳛鳛鱼,一首十身的何罗鱼,叫声像婴儿啼哭、长四足的人鱼,和能在死水里存活的寐鱼,等等。

那时我以为大海是通往神奇国度的大门,就像迪士尼的城堡,住着会讲话的动物。但他说,海水不是屏障,而是一面镜子。人和鱼是孪生兄弟,都从海洋来。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与天空近乎同色的大海,一定会生出天然的亲近,如果你停留在这片海上,你会变回一条鱼。

其实我从没见过海,在深居内陆的北方小镇,方圆几百里都找不到一条像样的河。但父亲的话却让我眼前出现了一帧奇妙的景象,我看到世界变成倒转的水晶球,海水倒灌,激涌的浪花亮片般从天而降,海与天在发白的泡沫中搅成一团。于是所有鱼都变成了人,人都变成了鱼。

父亲似乎看懂了我的惊诧与期待,那天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顶贵的海鲜餐厅。碍于小城尴尬的地理位置,餐厅空有“海鲜餐厅”的名头,实则是河鲜居多。父亲并不在意,神态自若地站在陈列柜前指指点点,仿佛一位要出征打仗的良将。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他对鱼如此熟悉又情有独钟,不仅能准确叫出微型游泳池般的鱼缸里每一种生物的名字,甚至还颇为老到地叮嘱服务员每道菜的做法,这简直与平日被母亲嫌弃厨艺不精、缺乏生活常识的样子判若两人。

一瓶啤酒下肚,父亲的面色泛起微微的潮红,有一瞬间,他的身体小幅度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是被猛然扭开了深藏体内的记忆开关。他避开鱼刺为我夹了一筷子红烧带鱼,嘴里念叨着出门前没讲完的故事:带鱼好,带鱼的肚子最好,鱼肉软嫩,入口即化,是最美味的脂肪;鳙鱼,这个字你不认识,就是胖头鱼,适合做鱼头,剁椒鱼头,有点辣,你要再大一点才能吃;翡翠斑鱼的名字很好听,不过吃斑鱼要吃鱼尾,动起来的肉才最紧实;还有鳝鱼你知道吗,有点像泥鳅,以前在电视上你说像蛇还被吓到,它的脊背肉最好,叫软兜。

我看着他开合不停的嘴,有一瞬间感觉自己也变成了一条在游泳池样的鱼缸里摆着尾、泛着绿光的小鱼。水波悠悠,星光灿灿,我循着水流的涌动扇动片尾,用力将嘴巴撑成饱满的圆,大口大口不加咀嚼地吞掉眼前的食物。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神情越来越兴奋,他说鱼,说江河湖海,说珊瑚,说海草,说所有的海洋生物,说大海是空间的极限,进一步是人类世界,退一步就成了黑洞。我不懂什么是黑洞,却始终记得这话。直到上了高中,我从书中读到黑洞是“神秘而不可见的宇宙吞噬者”,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一晚他猩红着双眼告诉我,带鱼要吃鱼肚、珊瑚不是植物而是动物、以后要带我去海边过生日的样子。那一刻,他似乎将整个海洋世界都捧到了我的面前。

离开餐厅已经是深夜,漆黑的天幕静谧而肃穆,星斗与月亮都清晰可见。父亲没有再讲话,似乎是耗光了能量,又或许是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紧紧牵着我的手,在幢幢树影、飒飒风声中带我回家。

进门时地板水痕未干,晒干的衣服被分门别类地叠放在沙发上。母亲正蹲在地上,小心地把掉落的发丝、杂屑堆成一团,她的手指用力一拢,杂物就被灰黑的抹布团团包住,坠入垃圾桶中。我无须探头扫视便知道,餐桌、厨房也一定恢复了整洁的模样,堆在水槽中的碗碟、没来得及丢的快餐打包盒,通通都去到了该去的地方。母亲幽利的目光扫过只穿着一件皱巴巴T恤的父亲,他的不翼而飞的拖鞋、发灰起球的白袜、散落的裤子绑带似乎都暗示了某种混乱的狼狈,父亲以一种蜷缩的姿态站在玄关,仿佛马上就要融化。在长久而尴尬的沉默中,母亲终于朝我抬了抬下巴,我很快接收到信号,以最快的速度躲回房间。房门之内,我能清楚地听到父亲在来回踱步,以及没出息、颓废、不上进这样尖厉的字眼,正从母亲混着盐粒的声音里传出,它们听起来比往日更加酸涩、沙哑。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半年多了。父亲卖出去的画越来越少,母亲只能更努力地加班,护士长的名额依然没有落到她头上。或许母亲曾寄希望于我能给她重新扬眉吐气的机会,遗憾的是,我却和父亲一样辜负了她,不仅没有变得成熟懂事,反而如出一辙地木讷、胆小,不被她喜欢。父亲一声不吭,任凭母亲数落,也许是母亲眼里血淋淋的恨意让他无法辩白,他只能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不让自己被母亲的后悔、不甘一次次击穿。

前一天夜里下了雨,床单有股吹不透的阴霉味,熏得人发慌。但我却病态般地痴迷,放任自己陷入其中。深吸一口气,这味道越来越阴冷,像是不见天日的海底,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顺着鼻腔流入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淌过渐渐微弱的争吵声、哭声,哄着我入睡。

上三年级时,最后一个还在父亲手里买画的顾客也消失了,听说是投资失败,这意味着父亲也彻底失业了。一开始,他还会在母亲的要求下,到小城的各个画廊里推销自己。但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把所有的魔幻词汇都消耗在给我讲故事上了,站在画廊经纪人面前,他显得笨拙而沉默。艺术是善变的小姑娘,父亲的画被灰突突的牛皮纸包着扔在画廊的角落,有几幅包装不佳甚至破了口,如同一张张扭曲的嘴,以略显狰狞的姿态宣判着某些时代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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