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婚姻

作者: 温亚军

好不容易从奢侈品网站退出来,卫立然的脑子还要在名品榜单里停留一阵子。这是她每晚的必修课,哪怕一根针都不买,也要在高端名品店里逛两到三个小时。平时不能穿戴那些名品,是为了注意形象,不给老公添乱,但不等于没有。她时常把自己的库存拿出来,与网上的比对下价码、成色,让自己的优越感飙升到临界点,才意犹未尽地顺便瞄眼时钟:十点十分。哟,到睡觉的点了。早睡不容易衰老,最明显的是没有眼袋。到了她这个年龄,老公仕途正盛,儿子研究生在读,父母健康无忧,唯一让她每天费尽心思的就是自我保养。所以,先从早睡开始。这个点了还没洗漱呢,她丢下手机去开热水器时,关林浩打来电话,开口问她还没睡吧?卫立然不喜欢这种明知故问式的开场白,用沉默作为应答。要放在以前,她肯定会呛老公一鼻子灰,别说这种废话,说重点。老公去掉副字,坐上县长位子已满三年,没有什么动人的业绩,弦绷得很紧,卫立然对自己提出要求,这个时候得收敛一些,与不能穿金戴银一样,该掩藏的还是得藏,说话做事不要直来直去,时刻以关林浩为中心,从大局出发。毕竟,作为县长夫人,她目前主打的是个“贤”字。道理她都懂,可真正做起来,还无法做到得心应手,这跟她性格里长期的强势有关,如同刹车一样,脚下不能踩猛了,急刹不行,得缓缓地踩着脚刹,慢慢让车速减缓下来。可关林浩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官场上的说话程序,或是不太懂得卫立然“删繁就简”的语言模式,仍时不时地自然启动这种废话开场白,这样不走心的话怎么听着都别扭。

“儿子的情况告诉你了吗?”关林浩可能意识到老婆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立马切入了重点。

卫立然把自己的思绪从奢侈品里强行扯回来,声调随即变了:“啊!什么情况?我是说儿子。”

关林浩故意停顿了一小会儿。通常,这是他不满的表现。果然,他的语气上升到县长的身份:“要我怎么说,你才能当回事啊?上午我提醒过你,得盯紧点儿,别让这浑小子搞砸喽。一晚上我陪着——领导,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在等你这边的消息,你倒好,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就不能把我的话当回事?叫我怎么说呢?”

“哦哦!”卫立然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把声调降至正常,嘿嘿笑道,“我这就问儿子。中午我给他叮咛过,让他见面后给我回个电话的。”

关林浩气不打一处来:“等他主动打电话?你就做梦吧。”话临出口时,他拐了个弯,没有指责老婆玩手机逛网站商城误了正事。

卫立然当然明白老公的不满,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彼此之间的说话语气、做事方式早就揣摩透了,他们都是聪明人,早已不直面相互掰扯对错了,那太低级。而且,她为了不让关林浩成为别人的口实,隐藏着自己对奢侈品的强烈欲望,也就说明她是懂得主次和分寸的。卫立然没因关林浩的气急而生气,家庭关系中,她同样分得清孰轻孰重。关掉热水器,立马拨打儿子的手机,直到里面语音提示“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她才摁断,怕老公等得着急,给他发信息,用安慰的口气告知他,儿子没接电话,见面可能还没结束,不方便接电话。关林浩秒回一个模棱两可的符号,卫立然解读不了,不知所以,干脆没回复,起身准备继续去洗漱。

再次打开热水器,燃气发出像蛇吐信子一般的咝咝声,往常她会完全忽略的,这会儿绵密而细长的声音却像预谋好了似的,带着扯锯般的锐利感迅速蹿进耳中,她无来由地打了个寒战,情绪顿时跌入了低谷,没心情洗澡了,关掉电源,从暖壶里倒些热水简单洗把脸算了。在卫生间磨蹭了一会儿,刷牙时听到微信响了一下,她没在意。牙还没刷完,手机又接着连续响了几次,卫立然判定这次肯定是儿子发来的信息,他能把一句话拆成四五句发过来,完全一副靠拼手速霸屏的态度,让一条信息说完一句话,表达完整意思成为绝对不可容忍的事情。关林浩对此深为不满,但他不在儿子跟前说这些事,而是不停在卫立然面前痛斥这种行为,好像卫立然是他在这个家庭里的秘书。卫立然倒也履行着家庭秘书的职责,很郑重其事地跟儿子交涉,试图纠正这种貌似节奏过快却又是断续的、词不达意的语言表达方式。但是没有用,儿子翘着嘴角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盯着她,嘴里嗯嗯答应,下次依然如故,倒显得她的郑重其事有点儿小题大做了。她没办法,索性懒得去管。

嘴里含着牙膏沫,卫立然回客厅抓过手机看儿子的信息,三条信息的字数加在一起只有七个字:“见过。回来了。晚安。”很有连贯性,而且密不透风,想知道的内容,一个字都不透露。卫立然心里不悦,打开另一条信息,是老公的,他也惜字如金:“什么玩意儿!”强烈的情绪明明白白,比儿子的七个字内容丰富多了。卫立然心头掠过一丝不妙,赶紧拨打儿子的电话,依然不接听,她返回微信,拨打语音,这回接通了,儿子在那头显得极不耐烦:

“又怎么啦?不是跟您道过晚安了!”

“关卫洋,是不是你把事搞砸了?”

儿子在那头高声叫道:“什么叫我把事搞砸?都按你们说的程序做的呀,见面了,吃饭了,一步没落。怎么着,是后面又增加程序了吗?难不成你想让我一步到位,直接把人家给摁倒在床上?”

卫立然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被噎了一下,还没开口,儿子又以隐忍的口气道:“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我跟个提线木偶似的随着你们摆布,还想让我怎么做?”

卫立然缓过神来,抽了一张纸巾,把嘴角残留的牙膏沫擦拭干净,冷笑了一下,对着儿子的语气却变得温和了:“你就不能体谅我这当妈的心?能不能告诉我重点,见了那女孩感觉怎么样?你们吃了什么,谈得投机不?”

关卫洋立马松弛下来,从语音里传来游戏通关的声音:“给我爸已说过了,女孩长相、气质俱佳。去她们学校的西餐厅,吃的是带血牛排。光吃饭了,能聊出什么花样来,现在谁和谁能见面就投机啊。再没什么事就不说了,我要睡觉了,明天的课程安排很紧。”

儿子干脆利落地摁掉语聊。握着手机的手心都潮了,卫立然还是拨通了老公的电话,调整了语气告诉他,儿子说和那女孩一起吃的西餐,说女孩长相、气质俱佳,言语里没有不好的状态,你生的哪门子气?关林浩冷哼了一声:“你真不知道关卫洋干了什么吗?”不到事态严重,关林浩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自己儿子。卫立然告诫自己,如果老公不往明白说,她坚决不问,父子俩两头打哑谜,她又不是神仙,能猜出什么来?她也懒得费那个心思夹在中间猜了这个猜那个的。关林浩见她不接话茬,沉不住气了,怒气冲冲地说:“他是跟人家吃的西餐,吃完后,这兔崽子只付了一半饭钱,还示意人家服务员直接找女孩子要另一半。这叫什么玩意?缺这点儿钱吗?这不是恶心人吗?”

天呐!卫立然在心里叫了一声,这让他们做父母的脸往哪儿搁?尤其是老公这个县长怎么见人?这次的介绍人可是省府办的庞处长啊。她强压住内心的慌乱,用相对比较平静的口气对老公说:“你先别着急,这恐怕不是儿子的意思,人家女孩在美国读过几年书,思维和行为习惯都西化了也说不定。以关卫洋的智商,第一次见面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你说是吧!”

“你倒是挺会替他找理由,人家女孩子要真是习惯AA制,还能等着服务员过来讨餐费?你就护着那个玩意儿吧,迟早得把我这点儿脸面叫他丢光不可。好了,打乱你的养生睡眠了,赶紧睡吧,我还得陪领导。”很明显,关林浩被卫立然的话劝得情绪有了些好转,不然,他在气头上不会说后半截话的。卫立然心里舒坦了一些,至于儿子相亲时饭费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没把握,可事已至此,又不能把事件倒放回去重新来过,堵在心里也于事无补。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毫无悬念地失眠了。第二天担心的不是眼袋,而是黑眼圈,熊猫眼似的。为遮住黑眼圈,卫立然在眼眶周边打了好几层底霜,把半年量的粉全扑上,才让脸上的疲惫感没那么明显。

前几天与老同学燕燕约好,周五下班后一起去天街试吃新开张的那家“北上杭帮菜”,据说味儿很正宗。江浙一带的菜品为养生上品,可到了这种北方三线小城,迅速串味,融入了当地的粗鄙简陋,迎合了当地人的口味,营养功能大打折扣。像卫立然这样的优越女人,要的已经不是口味,而是实用:延缓皮肤衰老。“永葆青春”这样的话说起来总是令人心神愉悦,虽然谁都知道“永葆”不过是一种自欺,但自欺至少也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吧,对于颜容与衰老,女人自然希望能缓一时是一时。卫立然不能明目张胆地以各种奢侈品加持于身,暗戳戳地养个生,总是可以的吧。从周三起,卫立然就考虑穿什么衣服赴这场饭局了,谁知周四晚上在家翻衣柜,对照镜子在身上比画时,关林浩突然回来了。

不到周末,按关林浩的说法,离开县里就是脱离岗位,万一给市里查到,要通报的。当然,特殊情况除外。至于什么情况才能够特殊,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好歹一县之长呢,找个特殊借口很容易。这次,是老婆卫立然病了,作为丈夫,关林浩得回来看看。

“你就咒我吧。”卫立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老公找这个借口,总比编别的瞎话强吧,再说了,他肯定有什么事,不然以他谨小慎微的性子,又是敏感时期,他哪会这么随意地起这个念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可是,她不主动问他是什么事,自从老公去掉副字,坐正了县长位置,她便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对他场面上的事装作不感兴趣,让波涛在内心深处汹涌。所以,她看了老公一眼,扯起一件真丝套裙搭在身上,在镜子前转过来扭过去,“老公,你看我穿上这套裙子怎么样?”

“好看。”关林浩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自己去倒了杯凉开水,边喝边说,“恐怕,你这个周末的饭局得另改时间了。”

卫立然扯着衣服的手停了下来:“为什么?你知道的,我与燕燕一周前就约好的。”上个周末,关林浩说要迎接省里主要领导做准备,没有时间回市里,他们通电话时,卫立然顺口把约饭的事说了,当时关林浩还赞赏她多与老同学聚会,走动交流散心对身体有好处,别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看那些刻意而为的小视频,还动不动就产生共情,伤春悲秋的,影响情绪不说,连着颈椎、眼睛、思维都在消耗损毁,生活毫无规律可言。卫立然觉得老公说得夸张了点儿,不过她也觉得整天沉浸在手机里,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内在损耗。

“你别着急,饭哪天吃都不迟。”关林浩在床上坐下,随即又弹起来。他进门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外衣上有没有灰尘倒在其次,关键是老婆反感穿着外衣上床,坐也不行。他把老婆扯到客厅坐下,“现在有这么个情况,省领导这次专门强调了,一定要想法把高铁站的项目拿到手,这关系到我们清宁县的长远发展,情况你是知道的,目前的软肋还是武原的开发工程迟迟上不了马……”

卫立然决然打断道:“你说的事大,也很重要,可这与我周末出去吃饭挨不上边呀!”她本来想说难不成她周末不吃这顿饭,他就可以拿下高铁站的项目,武原的开发工程就能上马?她忍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具有这种能量了。

关林浩不恼,继续微笑着,抓起老婆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摩挲着说:“与你关系大着呢。是这样,省府办的庞处长给咱儿子介绍对象,是不是为咱好?眼下只见了一面,吃顿饭还给AA了,到底是不是关卫洋这玩意儿整的糗事,暂且搁下,吃饭AA制当然也不是不能接受,但咱们这又不是不停地去相亲,怎么能用普通的相亲行为来对待呢?就是从传统的观念来打量这事,你是不是觉得这相亲吃饭应该是男方掏钱更合适?何况这次怎么说也是领导给牵的线,咱不该郑重其事些!所以得想法子补救。我考虑了很久,想让你周五晚上去趟北京,给儿子做工作,让他无论如何要与这个女孩搞好关系,不能半途而废。你可是不知道,这个省府办的庞处长很关键,他负责开发项目的考察论证,说白了,就是我们开发项目的生杀大权在他手里握着,如果把他惹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当然这些你心里清楚就行,不要给关卫洋说,免得他胡思乱想。”

卫立然从老公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知如何应答,心里明明有些失落,却一点儿不怪关林浩,人到了这个位子,就开始如履薄冰了,要考虑和顾忌的东西多了起来,就比如她,说话行事反而不如此前那般随性,该藏的得藏着,该收的得收着,该奉迎的还得奉迎着,要不怎么办呢?哪个层级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不融进这种生态里,不迎合某种光,前程怎么被扼杀的都不知道。这些年来,她越来越理解老公,以前任副县长时,上面有县长顶着,他分管着文旅和教育,县里的大盘轮不到他出面、操心,虽然也会受到排挤、倾轧,可只要分管的行业不出意外事故,谁拿他也没办法。如今不同以往,成了一县之长,就像是一棵拔了尖的大树,风吹雨打都得顶着,有了高度就有了更多的责任与担当,得想着法子为县里的经济发展倾心倾力,为老百姓谋利益。这样的话关林浩不会在卫立然跟前说,是卫立然心里给老公设计的词,虽然这样的说辞如同一顶帽子,在什么位置上稍加调整谁都可以戴的。其实,卫立然明白,武原的开发项目不是关林浩给自己升迁铺路搞政绩,而是上一任开发实施的,拖至他的任上,是职责所在,躲避不了的。本来与儿子相亲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就因为介绍人敏感的身份和地位,倒让这件纯私人的事扯到工作上,卫立然心里不悦,又清楚一旦扯上关林浩的工作,那都无关她的情绪,行动上必须配合。她按捺住心里的不快,把脸别开,轻声说道:“好吧,我去北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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