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夏天
作者: 樊健军一
这是第十四次了,夏天向我们展示他收藏的火花。这一次仍同第一次一样,他分给我们一些香皂沫,香皂沫是从他爸爸夏海洋沐浴用的香皂上偷偷抠下来的。我们学着他的样,庄严而神圣地在溪水里洗濯双手,甩去水珠,并且在各自的衣服上擦拭干净,直到双手泛红,散发出好闻的香气。
那是春天的某个午后,我,夏天,还有吴黑子,我们三个人呈三角形围坐在小溪边的草地上。草地上开着野花,黄色的,匍匐在地,不远处有株蓟草,它的花正艳,是紫色的。夏天仿佛是另一株蓟草,占据三角形的顶角位置,我和吴黑子分别蹲坐在左右两个底角上。夏天似乎比平时要高大一些,我们看他时不得不抬起头,仰视着他,他可是我们当中个头最矮的,比吴黑子矮了足足半个脑袋。所幸的是我们不必经常盯着他的脸,注意力更多集中在他的手上。他手上的动作总是慢慢吞吞的,好像他的指头被口袋里的什么东西给钳住了,一时挣脱不出来。他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下定决心,掏出一只火柴盒来。好像他要借助这个动作来证明他的慷慨,证明他对我们无与伦比的恩典。
没错,我们的确被火柴盒里的宝贝吊起了胃口,迫切想看到它。那里面都有些什么呀?夏天从火柴盒里拿出来的是一叠齐齐整整的火花,就像一块四四方方的印有斑斓图案的积木。他将火花托在手掌心,一张一张展示给我们看。每看完一张,他就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火柴盒里。火花上的图画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往所见大多是宣传画,那些典型的画面在显眼的墙壁上、宣传栏里、黑板报上,无数次被我们看见。如果说有特别的,无非是一盒十二生肖的火花,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每种生肖形态各异,可是笔画简单粗糙,勾不起我们的兴趣。有几种生肖画得呆头呆脑,显露出一副愚不可及的蠢样子。我和吴黑子的欣喜都是佯装出来的,完全是为了照顾夏天的面子,也担心日后他有什么收藏不肯再拿出来让我们一饱眼福。
第一张火花上的画图是单桅帆船,洁白的帆鼓得满满的,好像正在奋力航行。它让我们产生了某种错觉,夏天的手掌仿佛变成了无垠的大海,那一刻,我们好像站在船上,是我们在操纵着它。我伸出手,想让夏天把火花放到我的掌心,夏天却抽了我一巴掌,把我的手给撂开了。第二张火花是双桅帆船,模样比单桅帆船好看多了,鼓满的风帆呈现出优美的弧线,同单桅帆船一样在乘风破浪。第三张是三桅帆船,明显比前两张气派得多,雄壮得多。那会儿,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海盗,如果知道,一定会以为那就是海盗船。吴黑子探出手,想摩挲一下火花,啪的一声,夏天给了他一击,迫使他讪讪地缩回手去。之后是双桅横帆船,双桅纵帆船,三桅纵帆船,雄伟的大轮船……也有乌篷船,两头翘的打鱼船,端午节划的龙舟,画舫,还有一些小不点儿,小舢板、独木舟、竹排之类的。
夏天将火花收拾整齐,装回火柴盒里,草地上留下我们萎缩的身影。夏天看着我和吴黑子,期待我们说些什么话,而我们都盯着他手中的火柴盒,火柴盒上的火花是单桅帆船,鼓胀的风帆证明它正在飞速前行。夏天以一种百万富翁才有的骄矜表情瞅瞅我,又瞅瞅吴黑子,可我们俩始终缄默不语。漂亮吧?后来,夏天不得不打破沉默,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探询,而更多是嘚瑟。他有这个优势,他爸爸夏海洋在镇上的火柴厂上班,虽然不清楚他爸爸在火柴厂干些什么,但这个事情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夏天的火花必定来源于他。当夏天第一次向我们抖搂收藏的火花时,我们就被惊艳到了,内心涌起难以抑制的嫉妒。那些被我们当成珍宝似的弹弓、木头手枪、纸片、一两颗玻璃弹珠,在夏天的火花跟前算得了什么呢,好比乞丐见了王子,只能自惭形秽。
漂亮。我附和说,其实再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夏天转向吴黑子,吴黑子赤红着脸,嗫嗫嚅嚅说,我没看清,能不能再给我们看一遍?
这可把夏天给气坏了,一下子从草地上蹦了起来,抻直手臂,两根指头直捣吴黑子的双眼,没看清!你的眼珠子呢?让我抠出来看看是不是玻璃珠子?吴黑子惊慌地偏了偏脑袋,用手挡住夏天的手指头,嘟嚷说,你怕有人抢似的,我的眼快也没你的手快啊,谁来得及看啊?阿铁,你说是吧?吴黑子的求援正中我的下怀,我也希望重看一遍,最好是能得到一两张。我违心地应和说,是没怎么看清楚。夏天瞧瞧我,又瞧瞧吴黑子,一脸不信任的表情。但后来,他还是拗不过我们,将火花从火柴盒里重新拿出来,一张张摊开在草地上。日头有点儿偏西了,吴黑子挡住了一部分阳光,夏天挥挥手,让他走开一点儿。吴黑子很不情愿地挪动了一下瘦长的身体,我们三个人的位置变成了锐角三角形。
我们得以重新审视那些单桅帆船、双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我们围起来的那块不规整的阳光好像成了汪洋大海,海面上白帆点点,扯动了我们无尽的遐思。哪儿能看到这样的帆船呢?吴黑子痴痴地问,这也是我想知道的问题。夏天嗤地冷笑了一声,我知道哪儿有。哪儿有?我和吴黑子异口同声向着他。要说远也不远,要说近也不近。夏天卖起了关子,他就这个臭德行。就你知道,就你能!我恨恨地说。
洋湖港呀。夏天抛出了答案。
他的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那些火花像树叶一样被卷了起来。我们慌忙去追逐宛如蝴蝶一般飞到了半空的火花,很不幸的是,有几张火花还是掉到了溪水里。虽然最终把它们都捞了上来,有一张在被卷入激流前被吴黑子一抓,撕开了一道口子,这把夏天的脸都给气绿了。他发誓不再给我们看任何东西,如果违背誓言,他就是狗,是猪,是烂眼胯下的鸟。烂眼是村里的疯子,一双眼睛长期红肿肿的,流着脓水,让人不敢直视。我们问心有愧,被他教训得抬不起头来,完全没有意识到那阵风预言了什么。
二
接下来的日子,我对火花上的那些帆船着了魔,被它们掳走了魂,单桅帆船,双桅帆船,帆船,帆船,无时无刻不浮现在脑子里。有时,它们结伴闯进我的梦里。我站在船头,海风吹拂着我的脸,我像个飞行的侠客一样,衣袂飘飘。有时,我爬到了桅杆的顶端,朝远处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真切,远处一片混沌。后来,我们不止一次央求夏天,让他把那些火花重新拿出来,让我们好好瞧瞧。每当看到帆船的图案时,我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终有一天,我们说服了夏天,让他带我们去洋湖港看看,说不定那里真有帆船呢。我们暗暗筹划起一次目的明确而又充满冒险意味的旅程,只要想到这一点,我的内心就止不住战栗,身体打摆子似的发抖。我们规划好了旅行路线,沿着水门河往下游走,到达水门镇上。我们可以在那里搭乘拖拉机,如果幸运的话,拖拉机是免费的。如果没有拖拉机,我们可以坐给火柴厂拉木头拉火柴的汽车。给他五角钱,司机就会把我们带到洋湖港去。夏天信誓旦旦地说。万一碰到你爸爸咋办?我有些忐忑。傻瓜,我们可以守在镇子的出口处,我爸爸不可能到那里去的。夏天轻蔑地斜睨了我一眼,一脸的不屑。过后,他又想到了对付他爸爸的办法,我们可以先在火柴厂的大门口侦察一番,掌握了夏海洋的动向后再随机应变。我们虽然有些担心,可瞅着夏天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释然了。
我们的旅行要付诸实施尚差关键的一步,必须筹到钱。夏天给我和吴黑子的任务是,每人拿一元钱。你们每人拿一元,我就能拿两元。这是夏天的优势,谁叫他有个在火柴厂拿工资的爸爸呢。对我来说,一元钱不是个小数目,对吴黑子同样如此。果然,当夏天将一张面值两元的纸币亮出来时,我和吴黑子的钱凑到一起也不过三四角钱。你们得加快点儿,不然……就看不到帆船了。夏天教给我们许多向爸妈讨要钱的招式,可没一招是管用的,因为他们本身就缺钱。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绞尽脑汁去搞钱,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我太想有一次像样的旅行了,长这么大,我只去过一趟镇上,还是赶集的日子,爸爸要我跟着他扛一捆竹扫帚到集市上去卖。
一次冒险的旅行之所以让我们如此兴奋,还有另外一种原因,我们受到了太多拘束,我们的每一天好像都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绑缚着,完全听命于它的摆布,它让我们往东,我们就得往东,它叫我们往西,我们就得往西。你们要是不好好读书,将来哪儿也去不了,一辈子就捆死在这块土地上。我记得班主任谢宝珠老师这么教训我们,他说话时总是拉长着一张马脸,绷得紧紧的,仿佛随便用力一掰,他的脸就会碎成好几块。那时,我们没有地理课,谢宝珠老师也没告诉我们该去哪里,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大。校园像座封闭的城堡,被一人多高的砖墙包围着,进了城堡,哪儿都别想去。在我们看来,谢宝珠老师也像我们一样,被那间并不宽敞的教室,被三尺讲台逼仄坏了,脾气染上了狗屎臭,很不近人情。
我们计划在六月第一个星期五的早上出发,选择这个日子,是考虑到当天没法赶回来,有可能要在洋湖港住一晚。我们约好在村前的老石桥下碰面。夏天最为狡猾,头天就伪装肚子疼,下午没来上课。我和吴黑子找不到请假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逃学。我们把书包藏在土地庙的神龛下,那里很安全,不会有人留意,即便下雨,书包也不会淋湿。藏好书包后,我们迅速下到河道里,沿着河滩奔跑起来。我们怕被干活的大人们发现,不得不躲躲藏藏。当我们气喘吁吁赶到集合地点时,迎接我们的是夏天鄙夷的目光,瞧你们这副德行!我们也看出了他的紧张,此地不宜久留,得继续往河的下游奔跑。
我们的旅行从一开始便演变成了逃亡。我们不知道后面有谁在追赶,也许压根儿没有人,追赶者纯粹是我们臆想出来的。我们跑出了水门村界,脚步才慢下来,一个叫松源街的地方近在眼前。这儿有供销社、粮食收购站、榨油坊、药店,还驻扎着一支不知从哪里开来的地质队。我们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有一回,供销社的柜台外放着一大包白砂糖,本来袋子上只有针鼻大的小孔,硬生生被我们给撕开了。那是个午后,我们的肚子里装满了白砂糖,后来好长时间都不敢去松源街。虽说这儿不是目的地,我们还是忍不住跑去观看地质队的钻井塔。钻井塔被帆布蒙着,比附近的房屋不知高出去多少,它的尖顶仿佛要把天给刺穿了。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帆布被卷到了钻井塔的腰上,这让我联想到了单桅帆船,钻井塔就是一艘形状怪异的帆船。
小鬼!一个男人趴在钻井台的栏杆上抽烟,用侉腔叫喊,并朝我们招手,上来!
我们仰头看着他,他朝我们喷了一个不断旋转的烟圈,他的眼睛居然是红色的。他侮辱性的叫喊让夏天听了很是不爽,他蹦起来回敬说,你才是鬼!老鬼!大头鬼!男人可能是郁闷得无聊,嘻嘻笑着,又喊了一声小鬼,声音比之前还要高。这可把夏天给激怒了,他拾起一块土坷垃朝钻井台掷去,没砸到抽烟的男人,土坷垃撞在铁栏杆上,乓的一声,碎土落了男人一头。你们等着。男人抹了一下头,作势要从钻井台上跳下来。来呀,有种来追我们呀。瞧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我们呵呵笑着逃走了。那男人并没有来追我们,我们跑得也很从容。吴黑子说,他长了一双兔子眼,你们发没发现?他的话招来夏天的侧目,咋不早说?你当时就该骂他兔子眼!
我们花三角钱买了六只糖包子,离开了松源街。
我们沿着河岸继续往下游走。天气善解人意,阳光明媚,视野无遮无拦,房屋树木庄稼,一目了然。河岸边的植物绿意盎然,河流过了松源街,河面变得开阔一些,田野上有人劳作,但什么也不值得惧怕,没有人认识我们,真是爽极了。我们像小鹿一样蹦跳着。河流拐弯处有个水潭,水面上上百只鸭子在呱呱叫着,扇着翅膀,水花泼溅。夏天第一个冲下了河岸,我和吴黑子紧随其后。水潭边有块沙滩,沙滩上长了浅草,夏天在水边停住脚步,学着鸭子的样朝水潭呱呱叫着。我们也跟着呱啦呱啦叫起来,可是,我们的声音盖不住鸭子的叫声,可能是因为我们助阵,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挑衅,鸭子的叫声更加欢快了。这让夏天很没面子,很是恼怒,他捡起一块石头朝鸭群丢去,没打中鸭子,石头咚的一声落进了水里。我和吴黑子效仿夏天,也捡起石头朝鸭群投去,鸭子受了惊吓,纷纷逃到了水潭的另一边。正当我们为胜利而扬扬得意时,不提防一个戴着破草帽、肩扛细长竹竿的瘦小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过来。
哪里来的野孩子?你们要干什么?他的嗓音尖厉,仿佛要扎穿我们的耳膜,你们撵我的鸭子干吗?它们吃了你们的吗?祸害了你们的吗?
我们干了亏心事,被他吓住了,站在原地没敢动。要是打伤了我的鸭子,你们就得赔。放鸭人骂骂咧咧的,朝水潭边打量了好一会儿,没发现有鸭子受伤,这才回过头来盯住我们。夏天已经迈开脚步了,我们也跟着想溜。站住,不许走!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捡了我的鸭蛋。放鸭人朝我们呵斥。他肯定发现我们的口袋鼓鼓的,那是糖包子呀,他误以为是鸭蛋了。是你们主动拿出来呢,还是我来搜身?他用一双三角眼盯着我们,声音变得低沉了。我们没有动,他便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抱腿呀。夏天突然说。我和吴黑子趁放鸭人没来得及反应,扑上前去,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双腿,夏天一头撞在了放鸭人身上,放鸭人四仰八叉跌倒在地。这是我们对付强大敌人的绝招,几乎屡试不爽。趁放鸭人没爬起来,我们赶紧跑开了。但他铁定不打算放过我们,爬起来后扬起竹竿舍命追赶,边追边骂,你们这伙小强盗,贼崽子,看我不逮住你们!剥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我们在咒骂声的欢送下落荒而逃。
三
我们将放鸭人远远甩在了身后,我们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我们飞快地朝镇子行进,当火柴厂那幢四层高的办公楼遥遥在望时,我们忽然变得胆怯起来,收敛了歌声,脚步也放慢了。夏天比我和吴黑子更熟悉镇上,他带领我们抄小路进入了镇子。但很快发觉在镇上我们几乎无处容身,不管走在哪儿,人们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夏海洋派来的监视者。我们专往犄角旮旯钻,撞见的人就少了,偶然撞见一个,看待我们的眼神更为警惕,我们走出去老远,还能感觉到他们的目光像钉子一样扎在我们的背上噗噗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