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沉如深潭
作者: 海勒根那一
房主精于算计,将几十平方米的住宅用石膏板墙隔开,分租给了他和两个大学生、一对小情侣。属于他的房间只够放一张床和一套桌椅。桌子上,几盒多天前吃剩的方便面散发着酸腐的味道,调料包、卫生纸和灰尘布满台面。墙脚歪倒着一堆啤酒和饮料瓶子,翻着两只拖鞋。他和衣躺在床上,先甩掉一只皮鞋,又甩另一只,却半卡在脚脖子那儿,他懒得再动一下,半穿着鞋子倒在冰凉的脏兮兮的被子里,从衣兜掏出烟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捏扁了烟盒使劲摔到门上。墙上一个廉价的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他摸了手机,屏幕裂成碎玻璃状,手机的声音大得刺耳,他哗哗地刷屏,翻看层出不穷的小视频,那些搞笑的段子没让他有半点儿笑意,反倒觉得无聊透顶。此时,手指上的焦油味儿让他烟瘾发作,俯身搜索烟头,床腿后面有小半截烟幸存着,他捡起来,点燃后几口就吸到了海绵嘴,只好用鼻子反复吸那烟雾。
他再次醒来时,屋内已漆黑一片。他是被隔壁单间里哼哼唧唧的声音弄醒的,他立起耳朵,屏住呼吸,石膏板墙不隔音,那对小情侣一定以为出租房里没人,大学生每天要等到很晚才回来……他的心跳加快,额头渗汗,熟睡后的身体像冬眠过的蛇,欲钻了门缝盘旋寻去……他这才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女人的叫声停止了,接下来是小情侣你一句我一句的嬉闹,他咽了一口唾沫,一时觉得索然无味。对面楼房的微弱灯光从窗外透进来,他望着屋顶想了那么一会儿,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真想就这么睡去,把什么都统统忘掉,可怎么能做到……一年前,女友小美曾劝过他多少次,不要再继续下去,为此还哭了鼻子。如果就此收手,他就没有今天。可他不甘心,他以为还有翻牌的机会,要知道他曾经在平台一晚上就赢个盆满钵满,仅仅是一个晚上,真他妈过瘾……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不可能再去划小船,再去打工赚那几千元的辛苦钱,他根本没有那个耐心。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欺骗没见过几次面的母亲,拿来了她几十年为自己攒下的钱。他指望不上父亲那个酒鬼,拉扯他长大的奶奶刚死,他又卖掉了她六十平方米的老宅。接下来他以做生意为名,借遍了亲友,沾染了各种网贷……也是从那时起,他走起了背运,直到半年前,连他最喜爱的车也被人开走了。接着小美离开了他,临别时只给他留了一条微信:你欠我的我不要了,那是我几年打工赚的辛苦钱,以后你好自为之。而那个平台女,也再不来劝慰他,再不嗲声嗲气地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当然知道他已是被掏空的皮囊,再无任何价值,说话的腔调也变得阴阳怪气,不咸不淡:没钱就不要赌了嘛,做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随即像丢弃一条臭鱼那样拉黑了他。他的手机就是那一刻被他摔碎的,摔到马路中间,好在没有被过往车辆轧坏,十几分钟后又被他捡了回来……这使他想起去换一张手机号卡,否则追债的人会把他的电话打爆。他重租了房,搬到了这个又脏又臭的“狗窝”……曾几何时,他一夜“暴富”,也曾和小美租过豪宅,四处双飞……
隔壁情侣还在打情骂俏,他故意咳嗽,用拳头敲墙板,挪动椅子发出剧烈的响动,他要让那对男女知道,他俩所做的一切都被他听到,而且打扰了他睡觉,让他无端醒来面对这烦恼。一种恶作剧的心理让他只想着发泄,他穿上另一只鞋子,系上裤子,踹开门,隔壁已没有了声息,他朝那间房门使劲唾了一口,弯腰系鞋带的时候,他瞥见了床下的黑袋子,那里装的是几天前买的工具,准备用于疏通单间里那半温不热的暖器,现在,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把它够出来放进挎包,顺便冲着隔壁做了一个猥亵的动作。
二
他来到街上时已人迹寥寥。刚刚是中秋后的晚上八点多,商业街上很多店铺都早早打烊。新闻说,疫情秋后反弹,看来人们都是怕死鬼,他这样想着,一边捂严了口罩。停车场没有几辆车,银行自助厅里空无一人,这年头人们习惯了手机支付,谁还提取什么现金。十字街头,一辆特警车让他心头紧张,挎包里的家什向他暗示,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猫伸出爪子,他按捺着,强作镇定地走过街口,好在几个年轻特警并没有注意到他。
晚上九点半左右,他已经在街上转悠好几圈了,漫无目的。北方小城的秋夜寒气袭人,呼吸也上了白霜,他缩脖竖领,兜紧屁股,仍抵御不住瑟瑟寒冷。整整大半天没吃东西,饥饿感开始向他抗议,可属于他的钱只剩下微信里的十几元,今晚吃掉明天就身无分文,恐怕连一盒方便面也无处可赊……或者像一个诗人说的,“从明天起,喂马劈柴”,找个地方打工去?可那欠下的债何时才能还清,毫无希望,想都别想。如果他是只蚂蚁,头上正顶着天大的石头,不,他绝不会背着这石头过活,绝不……
他转了个弯,路过一家洗浴中心,这个地方他过去经常光顾,他想起刘叔就在这儿做搓澡师傅,那曾是他的救命恩人,此时,他觉得应该和刘叔见上一面。他拐进前厅,问刘师傅当班不?确认后,他换了鞋子拿了手牌进入浴池。
他没有着急去见刘叔,而是先冲了澡。温水池里的水还算清澈,他沉下水去,直到把头脸都淹没水中。他记起那是自己小学五年级的夏天,他和几个伙伴背着大人去城郊的大河游泳。小时候他就爱逞强,与几个伙伴打赌谁敢游到河中心的小岛,伙伴们都把头摇成拨浪鼓,因为那需要游过一段凶险的激流,连水性好的大人都轻易不去冒险。他拍拍胸脯,叫号自己要是游过去怎么办?伙伴们说,要啥给啥。他认真想了一会儿,说他要一瓶冰镇可乐,两根牛肉火腿肠,外加一碗康师傅方便面,谁说话不算数就是小狗。他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接近河中心的时候,明显感到忽然加剧的水流速度,此时脚尖悬空已够不到河底,他探出脑袋看到一段漂浮的树根瞬息卷入漩涡不见了踪影,不由得犹豫了片刻,回望浅滩上那几个伙伴,正在波光中晃动着浮影,冲他喊着:回来吧,快回来!别再往前游啦……可马上就到嘴的冰镇可乐正向他招手,游泳过后一口气灌上半瓶简直爽死人了,于是他狠憋了一口气使出浑身力气又向前游去……一股强大的激流冲击过来,他失去了平衡,像一块乱滚的石块被裹挟到昏暗的水底……后来他是被一个大人的手抓住头发提上岸的,那个人就是刘叔,那天刘叔正在中心岛钓鱼,几个小崽子在河边折腾他早看到了,一直用眼梢瞄着,不想真就出了事。刘叔拎着他的双腿,头朝下控了好半天,才算捡回他的一条小命。
他憋在水里,回想着这一切,直到忍受不住才冒出头来大口呼吸,像鸭子那样摇晃着脑袋。这时他看到了刘叔,有两年多不见头发又花白了许多,背也弯驼着,穿着裤头从卫生间出来。他喊了刘叔一声,刘叔回过头,问他啥时来的,咋没打个招呼?他说刚刚进来,就要到后面找叔叔去。刘叔端详他,说怎么瘦这么多?他看看自己原本鼓囊囊的肚皮确实瘪了不少。刘叔说,过来我给你搓一搓。他说,叔,搓澡就不用了,我还没吃饭呢。
二楼休息大厅有夜宵店。刘叔和他对坐,点了份饺子,要了两碟拌菜,拎了一打啤酒,自己拿了小瓶二锅头。
刘叔问,你这是怎么了?小子,这么没精神。
没有啊,他直了直腰板说,估计是没吃饭的事儿。
饺子上来了,他狼吞虎咽,一边往肚子里灌啤酒。打少年起,奶奶一直带着他看望刘叔这个救命恩人,奶奶说,刘叔就是再造父母,到啥时也不能忘记。刘叔每次都还之以礼,所以一点儿不见外。这几年他借遍了亲友的钱,唯独没向刘叔张口。刘叔负担很重,有个脑瘫的儿子,老两口都做搓澡师傅,勉强维持生计。不过,刘叔却是个心大没愁事的人,天塌下来与他没关系似的,唯一爱好就是钓鱼,只要休班没事干就领着脑瘫儿子来河边消磨时间。
你肯定有啥心事,刘叔一边掏出廉价烟卷,递给他一根,连说烟不太好。
他接过来,如获至宝地点燃了,猛吸了几口。
有啥心里话你和叔说说。
他吞云吐雾了好半天,才抬起头看着刘叔满是皱纹的脸,说,叔,人世间有过不去的坎儿吗?
要我说没有。刘叔用他那双粗大有力的常年被水浸泡泛白的手,从旧钱包里掏出一沓零零碎碎的钱来,推给他:不用瞒我,小子,你一定遇到啥为难的事儿了,把这个拿着。
他望着这沓湿溻溻的钱,那是被刘叔的汗水打透的……眼泪不禁在眼圈里打起转。
……小子,听我说,知道你婶子吗,你有两年没看着她了吧?前年过春节,客人比较多,她连续接待了二十几个顾客,有点儿劳累过度,加上地上湿滑,一不小心跌倒了,硌到了台阶上,把腰椎给摔坏了,现在一直卧床不起。我现在是一个人伺候俩,好在儿子自己找了份工作,在快递公司帮人分拣邮包,计件工资,一个月能挣点儿糊口钱,儿子懂事,还学会了做饭,我当班的时候,就他照顾妈妈。你瞧刘叔我,哪有过不去的坎儿,日子再难再累不是一样活着么。
听到这里,他干了一杯酒,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叔,你真不容易……
要我说,生活就像一条河,它有险滩,也有激流,当然也会有风平浪静,你可以在里边游泳,但也会把你淹到。但不管怎样,到头来,我们还是要吃这河里的水,用这河里的水。
叔,有时我觉得是河流错了,它让我呛了水。
是你先犯的错,河流才给你教训的。
可这回,我真要被河给淹死了。
你小子还有手有脚,河不会淹死你的。你看到我的那个儿子没?手和脚都不听使唤,说话也语不成句的,小时候我就担心英强自卑自闭,可他却乐观得很。他说,爸妈,我可不是“脑瘫”,而是手脚瘫,我的脑子并不比别人笨。事实上,我儿真的很聪明,他从小学到高中,在班级里学习总排前几名。要说英强上学挺不容易的,因为行动不便,他每次赶公交车都要比别的孩子提前好长时间,我和他妈妈各忙各的不能接送他,他就每天自己摇摇晃晃地赶来赶去。夏天倒好说,冬天英强可就遭罪了,一是冰雪路滑让他经常摔倒,再就是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他要在公交站点一站就是几十分钟,甚至个把小时。那时也有很多同学和志愿者帮助他,他摔倒有人搀扶,上公交车好心人给让座,英强就说,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那么多人帮过我,我长大了也要回报他们。
当然了,英强也遇到过常人想不到的困难,也遭受过不少欺辱,可他从不怨天尤人,总能以苦为乐,自己开导自己。后来,我这个当爸爸的没事就带他到大河钓鱼,为的也是调节他的心性。大自然是疗伤最好的良方,他在河边玩耍,学着“狗刨”,没事摸个小鱼小虾,慢慢也锻炼了身体的协调性。他看着河水哗哗地流淌,听着小鸟在柳丛叽叽喳喳叫,天上是白云,水里也是白云,他听听这儿看看那儿,脸上更多了笑容。有一次,几个半大孩子弄残了一只青蛙,丢弃到河岸上。我儿子发现了,把它捧起来,放在河流旁的一片小水洼里。他惦记着这事,过几天又到水洼去看,竟在一片水草里发现了它,这只残疾青蛙居然还活着,而且还学会了用两条前肢游泳。儿子对我说,爸爸,这只青蛙可真坚强啊。我说是啊,这就是求生的欲望,无论遇到什么困境,只要有勇气,就能活下去……
听到这里,不知是什么刺痛了他,忽然间,他愠怒了脸,够了!他打断了刘叔的话,火气像个汽油桶那样砰地点着了,这次他直接干掉了半瓶啤酒,使劲把空瓶撴在桌子上。
刘叔惊愕住了,在此之前这个孩子还从没有对他这么说话。刘叔望着他扭曲的表情,怔怔地问他,怎么了,小子?
别和我说这些,我不是你那个脑瘫的儿子,我是我!我不会给别人搓澡,也不会去分拣什么邮包……他忽地站起身,瞥了一眼那堆零碎钱,说,这点儿钱你老人家还是自己留着吧,看你们活成这样我真替你们犯愁,你以为用你的生活可以教育我吗?记着,叔,我有我的路,有我自己的活法……
他抓起桌子上的半盒烟揣进挎包,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三
从浴池出来,他在街口的路灯杆下摇摇晃晃地撒了一泡尿,才感到自己喝得有点儿晕头。对刚刚无端与刘叔发火感到些许懊悔,可是一个搓澡的,浑身臭汗也来教育我!你救了我一命我就得欠你一生?他往小便里吐了口痰,这么些年来,老家伙总在他面前絮絮叨叨,指手画脚,真让人讨厌,过去他可以装成乖孩子,可以恭恭敬敬,可现在,他是条饥肠辘辘的狼,正满世界觅食,谁也不懂他的饥渴。
在午夜十二点之前,他翻墙越障,逛了两个高档小区,可那些楼道大门紧闭,需要钥匙和电梯卡才能进入,而且家家安有防盗门窗。他悻悻然从那两个鬼地方出来,溜进一处老旧楼区。这里倒是有机会,好几个单元的门锁都年久失修,他随便钻进一个门去,从步梯上行,楼道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就在这时,顶楼上传来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几个男人送客寒暄,谈论着今晚的输赢,脚步咚咚下楼,他无端地紧张起来,好像已做了坏事怕被人发觉。他放慢脚步,几个男人擦肩而过时瞟了他一眼,好在他戴着口罩,不至于被人记住相貌。不过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单元,毕竟有人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