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爱河
作者: 草白随生死流,入大爱河。
——《华严经》
那天,廖青以为电话里的人是几天前刚刚拜访过的公司客户,越听越觉不对劲,暗沉,沙哑,充满倦意。终于,她想起声音的主人——李凯旋,高中同学,毕业后俩人再没联系过。八年了,这个人约她在一家叫“食悦”的餐厅见面,说有要事相告。她犹豫不定,要不要去?“电话里说不清楚,还是见面聊吧。没准儿,这事儿会让你觉得……震惊。”思忖半天,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震惊”到她。
那天,她到“食悦”后略坐了会儿,李凯旋就来了。几乎没有寒暄和客套,一上来便直奔主题,“你还记得王志吗?他出家了。”“啊,什么?”她惊异的表情恰好印证了此前对方的推测。那一刻,她身体挺得笔直,表情瞬间顿住了。一旁的李凯旋语速飞快,从如何获知此事,如何遍寻不着,又如何找到她的电话赶来相见。
原来,王志老家早已人去楼空,父母亲为了给他们兄弟俩交学费,青年时代起一直在外打工,至今仍居无定所。高中时,王志经常自嘲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留守儿童,天天在家盼过年。但有几年,他的父母亲连过年都没回来,人没来,只寄回钱。当年,她和王志关系不错,对他家中事也略知一二。高三那年春节,南方暴雪,王志的父母没买到火车票,飞机票又贵得离谱,干脆不回了。王志只好留在学校过年,年夜饭还是在班主任家吃的。此刻,往事在廖青脑海里横冲直撞,就像一群深度缺氧的鱼争相浮上水面。
“起先,我还不相信,跑去问他单位里的同事,才知道他早就辞职不干了,可他什么也没和我说啊……”李凯旋和王志不仅是蒙城一中的同学,还是大学校友,一个活跃,一个庄肃,人群中这类人好像天生就该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但廖青知道,俩人之间的情谊来自当年的一段小插曲。某年暑假,地理社的几个男生结伴去天荒坪看流星。那次野外实践中,李凯旋将莽草认作八角带回驻地,差点儿丢了性命,还是瘦小的王志连夜将他背到乡镇卫生院催吐。值班医生说,要是再晚来几个小时,后果不堪设想。后来,李凯旋逢人就说王志是他的救命恩人,要是谁敢欺负王志,那就是和他过不去。高考填志愿时,李凯旋为了与王志入读同一学校,不惜浪费了十几分。
“他具体是做哪一行的?”
“IT业。”
“年薪多少?”
“三四十万吧,或许还不止。”
“谈女朋友了吗?”
“还没吧。”
“买房了吗?”
“还没有。”
“父母亲呢?”
“都还健在。”
“他看佛经吗?”
“不看啊。他都不怎么看书。倒是经常打游戏,熬夜打。”
“他断食吗?”
“吃得比我都多。”
……
她每提出一个可能的缘由,李凯旋都摇头。到后来,无论她说什么,他都摇头。廖青懊恼,想不通,“那他到底为什么出家,你倒说说看啊?”
那晚,李凯旋借酒浇愁,很快就把自己灌迷糊了。喝高了时,他站到椅子上大声宣告,从今往后,俩人要结成牢固同盟,“就算为了王志,我们也应该这么做。”可他们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把那个出家人从佛门净土拉回红尘世界?
回到家,廖青找出尘封已久的毕业照,还有当年同学外出游玩时的合影,其中就有王志的身影。略显矮瘦的身材,娃娃脸,显得稚气未脱。不怎么看镜头,好像被人临时拉到合影里凑数,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同时,似乎又知晓自己被很多目光注视着,享受被簇拥的感觉。——此刻躲在某寺庙里的王志是不是也在暗暗得意,知道自己被人惦记着、关注着,却不必亲自出面澄清。廖青无从猜测王志的内心,他们实在太久没有推心置腹地谈过了。
自餐馆见面后,李凯旋时不时电话联系她,且三句不离王志。“王志说给你点过生日歌,但没告诉你。你知道这事吗?”她心头一怔,想起一件露淹尘封的往事。彼时,她已念大一,某天有同学忽然跑来告诉她,有人在电台里为她点孙悦的《祝你平安》。当时,她还兴奋地猜来猜去,还以为是哪个暗恋对象所为。
“大学里,王志一个女朋友都没谈过。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吐出你的名字,又说你们之间其实也没啥,就是好朋友关系。我当然不信了。为好朋友点歌,天经地义,为什么要偷偷摸摸不告诉呢……”李凯旋的语气让她很不舒服,好像某件只在头脑里发生过一秒钟的事居然成了呈堂证供。
“依你这么说,他是为了我才出家,那我怎么不知道呢……”她莫名地有些生气,却没有足够的理由发作。
电话那头,李凯旋好久没吭声,似乎在猜测她的话中到底有几分真意。
她不得不大声叫嚷道:“我说没关系就是没关系,你爱信不信。”那次,还是她主动结束通话,说炉子上的水开了,她要去拔电线插座。
之后一个多月里,李凯旋没打电话来。有几次,她想发信息过去询问,最终还是作罢。每次看见王志那张稚气未脱的脸穿越时空来到眼前,她本能地感到慌乱,好像自己要对他如今的状况负责。当然,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的。
一天午后,她从客户办公室出来,路过一个新修的公园,被门口的大型雕塑群吸引——抽象的人体造型,既瘦且长,宛如奔跑的幽灵。她想起贾科梅蒂的作品。犹豫间,她不觉抬脚走了进去,没想到里面藏着一个大湖。微风吹拂,水波潋滟,掀起一阵阵微小难以察觉的风浪。她站到离湖最近的地方,感到它似在扩大,水汽随之漫溢而出,又被什么东西挡了回去。当年,他们就读的高中附近也有一个湖泊。体育课上,老师会指挥队伍跑出操场,跑到湖边,绕着湖面跑三圈。跑完了才允许自由活动,看风景。王志体弱,混在人群中偷懒,没少挨体育老师的骂。
多年后,他还会说:“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啊。人为什么要靠跑步来证明自己身体好呢。我就想跑慢一点儿,边跑边看风景,多好啊。什么也不耽误。”他总是“歪理”一大堆,津津乐道,但根本没人听他的。他本人也毫不在意,照样我行我素,高考填志愿也是如此。当年,很多男生都报传统工科,机械、土木、电气什么的,只有他未卜先知填了计算机,还说什么以后这个专业最赚钱。等赚到钱,他就歇几年。人们上班的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不再上班吗?
难道,他的“出家”就是所谓的“不再上班”?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浑身一激灵。其实,在李凯旋找来之前,王志曾在QQ上给她留过言。那会儿,他大概还过着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虽说心有不满和荒寂,但还没有完全放手。
王志的留言还在,没有任何看破红尘的端倪。她的回复也在,无非是叫他务实一点儿,多和人群接触,别七想八想。当初,他也是满口答应的。倒是他写在QQ空间里那些类似呓语的话,让她心有戚戚。某种意义上,他们是同类人。
“公司对面有片废弃的野地,我常去那里玩,甚至上班时间也偷偷溜出来过,好几次他们都找不到我,还以为我去哪里了呢。哈哈哈。我在里面看他们钓鱼、下棋,还有人弯腰掘地、种菜,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根本没时间理会别人的意见。这些人都没有上班啊,可都活得挺好的,也没见谁饿死啊。当初选择读大学、上班这条路,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呢,错得离谱。谁能告诉我!”
“今天,有女孩没来上班。昨天,她也没来。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她猝死在出租房里,听说做项目做到凌晨,最后一条微信通话还是关于工作的。她是十三楼的,我没见过她,也有可能在电梯里碰见过。我问隔壁工位的同事那女孩长什么样?同事丢给我一个白眼,气呼呼地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想了一整天,也没想明白。”
“终于等来周末了,本以为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没想到被小区里的装修声吵醒了。在大街上走了一整天,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城市之大,无人认识,无处可去。很想拦住迎面走来的人,问问他们,你们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吗?”
……
最后一条日志上,倒只有短短几行字:我触及什么,什么就破碎。
搞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
她上网搜了搜,这是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的话。
她试着给王志留言,询问他现在的情况,为什么躲着他们?自然没收到任何回复。她第一次感悟到“人间蒸发”这词的确切含义。现在,王志是彻底地人间蒸发了。如果不是李凯旋时不时地提醒她这个人的存在,她怀疑自己迟早会忘了他,就像忘记另一个自己。毕业后这几年,她忙得晕头转向,也不知为何而忙。
常常是酒后微醺之际,李凯旋的电话便如约而至。电话中,他的话音有些结巴,还有些夸张。好像只要喝点儿酒,王志就会从他的酒杯里跳出来,扰乱他的心智。李凯旋的口头禅总是,“让我们来聊聊王志吧。我敢说,他是我们同学中最古怪、最有胆量的一个”。
于是,王志的陈年旧事被一件件翻拣出来,历久弥新。
比如,当年的教学楼后面有条臭水沟,每到夏天,学生们不得不捂着鼻子上课。王志去各个班级游说,希望每个人都参与进来——捐钱的捐钱,出力的出力,撒小苏打粉和白醋以除臭和杀菌;待水质干净后,养鱼提高沟水含氧量,杜绝臭味再次漫溢。方案切实可行,但没有人听他的。他并不气馁,自己花钱买了小苏打粉和白醋,尽管最终被校方叫停。
在李凯旋的追溯中,王志的形象变得从未有过地高大。“这么多同学中,也只有王志会这么做。他的脑袋瓜总是和别人的不太一样。”
“如果是你,如果有一天也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我说的是如果,你也会这么做吗?”她说的是出家,问李凯旋会不会像王志那样选择出家。
“如果我知道王志为什么这么做,或许我也会。”李凯旋毫不犹豫地说。
可这相当于废话,因为他们对王志的情况实在一无所知,甚至比一无所知还要糟糕。要是真的一无所知,也就不必去操心这些了。
即使木已成舟,她还是无法想象王志剃着光头、穿着袈裟、成日敲木鱼、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的场景,好像换了一身衣服便相当于换了一个世界;那可不是一般的衣服,那是袈裟啊,是为求解脱之人准备的法衣。
时隔八年,当廖青重新回忆往事——因袈裟的出现,过往一切好似凭空具备了某种预示意味。比如说,学生时代的王志从不吃肉,连肉包子里的肉都要吐掉,连芹菜炒肉丝里的那点儿肉都无法容忍,这大概让他更容易适应寺庙生活吧,简直是如鱼得水。
可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王志和寺庙有什么关系。有一年,学校组织去国清寺春游,别的同学除了拜文殊菩萨,还把大殿里的观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释迦牟尼佛等统统拜了个遍,只有王志一直站在那棵隋梅下举着同学借给他的傻瓜相机拍个不停。
“可能,这事并没我们想象中那么复杂。当年,李叔同就因为接触了一本讲绝食的书才变成弘一法师……”她试探地说。
“我倒觉得此事一点儿也不简单。”李凯旋的语气异常笃定,“我还在做深入调查,一定要把它搞清楚。如果你想到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她还能想到什么呢,又不可能把QQ空间里那些没来由的话当作证据,来证明他厌世已久,出家之心昭然若揭。那种牢骚话,哪个人没发过啊。不同的是,王志在步入社会多年后,还在寻找所谓生活的意义,实在是幼稚得可笑。
那天午后,她在拜访完客户结束,带着低落和沮丧的心情再次拐进那个带湖的公园。踏进公园大门不久,李凯旋的电话就来了,“我终于搞清楚王志为什么出家了”,他的语气像是哥伦布又发现了某块漂移大陆。廖青以为他在哪个深山古寺里找到王志本人,一番调查记者的深入采访后才获知实情。
“是他母亲告诉我的。”李凯旋的声音中混杂着山间的风声,“我找到他父母现在住的地方。他母亲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我。”
“你在哪里?”
“在一个山里,老人家在这里帮人种葡萄。”
“那他为啥出家呢?”廖青的心瞬间被拎起来,好似下一刻便有惊天大秘密在耳畔炸响。
“这个嘛。”李凯旋顿了顿,才笑着说,“你说得没错,原因真没那么复杂,他从小就有个梦想,工作后把父母花在他身上的钱全都还掉,然后再了无牵挂地出家。”
“这就是全部原因,没有别的?”
“对。他母亲这么告诉我的。”
“小时候说过的话,谁会当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