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光
作者: 王清一
关于事故的故事,讲起来有点儿沉重。时间是2023年11月9日早晨。这天,和平常的每一天一样。
我的小身板限定了出行工具的大小——小电马。一路15公里的时速,人和车都有飞的感觉。初冬的风嗖嗖直钻领子。到了一个路口,刹车。我缩了缩脖子,耸了耸肩,脚踏在地上等待绿灯微笑。冷不丁,视线错层,思维没跟上绿灯的反应,后面的小车喇叭刺啦啦响起,顺带骂人声……我使劲瞪了旁车几眼,斜眼一记刀杀,挣扎无力,目标与现实背道而驰,一路上呈现更多错位。我似乎摇晃在车流中,又不在车流中,茫然进入了一个类似独立的时空流。
10分钟的行车心惊而胆战,一到单位,我大脑立马停顿。9个字的标牌,居然,只能看到3个字,其余为空白。迅速,我以股室门牌号为对象,一个个模拟辨认。突然发现,视觉已冰冷无情地抛弃了我,101,成了01,103,变成03……那个领头的1,幻化成了虚妄的白。我陷入恐慌,为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成了白,不是黑?我不是医生,没有基本的医学常识可供解释。我挪移视角,试图让那躲藏的1露个脸,千挪万移,白色依然,干净而纯粹。我的大脑像风雨中撕破的桅帆,在模糊中扫障摸索未知的方向。
冷静,思索,我承认了有高血压的事实,立足前天喝了点儿小酒的诱因,给自己下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定论:颅内出血。没有CT,没有DR,甚至没有一个乡野游医问诊把脉,何以为论?但我就是不管不顾地定论了,决绝不疑,按照一个女人的第六感。我在办公室给单位领导电话请假,一边冷静地讲述表象,一边暗抹眼角蒸腾的雾气。我异于日常的坚强,突然的软弱让大家有些担忧,更多是贴心安慰:要有科学依据,哪里可能是颅内出血?别自己吓自己。
谁送我去医院,自然是至亲之人。女儿,“远水”解不了近渴,给近处的侄女儿打电话当为上策。此刻的我已看不清手机上的按键,只有微信语音。“我在单位,眼睛突然看不清了,怀疑脑出血,你快来送我去医院。”距发现异常已近15分钟,联系完毕,我坐在办公桌前,安静让思维如野草发散。一根壮硕的血管,不断向外浸血的画面一直在大脑中纠缠、冲撞。如果,如果一直如此,我的脑袋瓜是不是成为一盛血的器皿?沉浸式的自我悲哀,让生命的仪式感升腾。我想,趁我清醒的有限时间里,得在微信上告个别,告诉大家,对这个世界我是如此不舍。事故发展到现在,我已然完成了一个剧本,且剧情是如此扑朔。
5分钟后,前往洪雅中医院的路上,我给医院的周同学通了电话,问他挂啥科。周同学说:“我是骨科哇,先给你看了,视情况联系专家医生。”不是病急乱投医,此刻信任与方便更重要。
二
在中医院,我叙述了发病过程,周同学让我使劲握他的手。左手,右手,我的力气如小牛一样强壮。“行动无碍,可能是颈椎压迫引起的短暂视觉模糊,打个颈椎CT。”“不不不,重要是脑部,脑部没事的话,其他的都可慢慢来。”我急切插嘴叨叨。“那就挂急诊打脑部和颈椎CT。”周同学被我强势的要求感染,紧张起来,一路绿色通道,缴费,打CT,5分钟后复回周同学诊室外,放射科医生电话紧急追至:有出血点,家属快来打报告。
一个详尽的报告单让我的怀疑变为现实。这是一个全新的赛道,我必须抢占跑位。我的待遇从直立行走飞升到轮椅代步,从发现异常到成功入院,躺在外二科病房,挂上止血、降颅压药物,仅30分钟。
输液,是我住院时较难熬的时光。
第一次抽个血,进个针,出动了三位护士小妹妹,前两位拍打、寻找血管,所获无几,针离奇地在四个部位进出无果。“你的血管太细了,你的手太冷了……”我没有为针扎的疼痛叫屈,护士却为没有到位的进针找理由了。
幸好,第三个护士一针见了血,所需全部到位。同时到位的还有强烈的痛感。
晚上下班前,主治医生接见了我,“你运气真好,一是出血点完美。”我的思维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出血点完美?还有这样的说法?我不得不承认,医生的观念和态度与病人的想法,差距竟然如此之大。医生的话,显着人生启发的善意,我得坚信无疑了。主治医生最终解释:右后脑两个出血点位,仅影响视觉神经,不影响运动、语言表达,目前不会影响生活。再则,发现及时,出血量仅10毫升,基本不会形成血块,输液降血肿,自行吸收即可。当然,颅内状态得监测,明天复查才可更进一步判断。医生为了让我进一步释怀,又补充了一个案例,说他之前有个病人,42岁,出血量比我多了一倍,去了华西诊治,不需要手术,3天就出院,现仅视力有重影,不能开车。医生是真诚的,包括他们的学问、态度。病情分析,心理疏导,这都是他们与患者交流的正确方式。他转身欲走,忽然又停,声音略扬:“你真是周老师的同学?”“对,高中同学。”“早上,他说你是他同学,我就照着他的样子找你了,果然……”说罢,留下一串蜿蜒的脚步,消失在走道深处。那一刻,我眼里的温暖和清澈,超过任何一个上午……
我就是那个“正常”的“病人”,看不出病的病人,正在等待医生,等待护士,等待周同学,等待各种拥抱的病人……
“你的自救意识很强,我们不可能有你这么迅速的反应。”发病到入院,我叙事口齿伶俐,讲着发病过程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来看望的朋友戏谑:听这个病,浑身发紧。一看你样,啥事没有。
三
2023年,又一次入院。只是每一场均雷声大,雨点小,着实一场又一场明目张胆的虚张声势,仿佛不如此摆谱,都历不过这人世的半生劫。
毫无新意的入院半月,直到2023年11月23日。视力恢复九成,体质恢复六成。我的主治,姓文的医生,他的话,再次延续了温暖:“你是内伤,得慢慢养……”
躺在病床上的时光,慢成了积攒元气的温养。而如此摆谱,事故也慢慢演变成了故事,演变成了我50岁冒头的一个生命大事记。
为什么能反应快,为什么能自救,得反复总结找一些优点来撑堂子了。
85岁的父亲,每天早上必来医院守护50岁的我,做着提放药水的简单事。他眼中的我,可能与50年前的新生女婴有点儿重合,那时的父亲35岁,终得一儿一女,把人生凑成了个“好”字。
50岁的我又蜷缩在床,再次像一个婴儿,累了马上闭眼,醒着立马鲜活。我自然地与生物钟交融相生。
要来一场人生的涅槃吗?
鬓角的霜花,让我陷入思考。半个世纪的光阴,将曾经的青丝变成针针银毫,一根根顶着尖儿的银丝,在提醒我如何走过的11月9日。在我慢慢长大,在我觉得哥哥像母亲一样笨憨,在父亲慢慢退出家长话语权,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理服人的时候,我似乎一夜长大成人,有了独立的思维,自我的人生,自成一体的处事规则。在这个成长系统中,是父母亲人的陪伴与退让,让我练就了坚强的铠甲,长出了有力的翅膀。
窗外冬意正浓,室内繁花正盛。人生时时兼可程,若我回归大地,我想,覆盖我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夜长大,是父亲母亲一样的满头银发,那是我呼啦啦迎风猎猎的旌旗。
四
到了这里,我写作的初衷——为“可能发生的病友提个如何自救的醒”已然实现,文案似乎该画个句号了。可站在命运的视角,它用两个出血点打开了我生命的故事之门,编了一个有趣的话本子,就此打住好像过于草草收场,了然无趣。如何让这个故事继续酝酿、发展、发酵,如潘多拉魔盒一样迷幻,吸人眼球,它用了一些小心机。
在医院,病房的床位,从来不会是某一个人的专属,它包容接纳着每一个需要它的病患。每一个病患每一种生活,它见证,它聆听,这里道不尽的春秋故事。
我入院的病床号——住院部11楼18号。11月10日,来了右邻床17号,她头部缝了20多针,碰掉了一小块头盖骨,下巴缝了8针,躺在病床上的她不时地呕吐,头部被纱布、固定头套全副武装。照顾她的两个小女子,一个卷头发,瘦削瓜子脸,一个青春靓丽,呼17号为舅母。一天之后,关于17号的故事,在探病亲属的对话中,我了解了大概。肇事者母舅用电三轮载她去镇上为婆母买想吃的猪蹄,天湿路滑,启动车的那一刻就成了事故现场的那一刻。17号和所有的探视亲属都说:母舅年纪大了,多半在家里愁得很,大家都不要提这个事,要宽他的心。17号的老公和儿子都在广州打工(具体打工地不同),微信视频给卷发女子,想见见病床上的亲人,视频通了,卷发女子仅将镜头对着自己,说想看可以,回洪雅看。每一个要求视频看病人的都被她以此回绝。我在旁惊讶无比,卷发女子到底是谁,如此霸道?
17号儿子工地忙,仅小包工头老公往回赶,最初订的动车票当晚到,他听说没生命危险,立马改乘长途客车,第二天下午2点多到。回到洪雅,他打电话给靓丽女子说,因为一天多没有吃饭,得吃了羊肉再到医院。病室小基本没有秘密,我窃听了这番对话,直接被“雷”翻:一天多没吃东西?我仿佛看到他的胃挣扎着奔向羊肉汤。下午约3点,我终于见到17号老公。五十来岁,个儿不高,人瘦黑,眼睛贼亮,眼神笃定又活泛。一见17号,他咧开嘴乐了:“我从小‘千翻’,骨头磕断得多,现在你少了一小块头骨,我们的骨头终于揉搓一起了。”17号露出了羞涩,视线一直黏着他。
卷发女子“呯呯”爆着炒豆子一样的牢骚,怪家中奶奶各种花样各种作,导致婆婆受伤。他打断了她:“幺闺,你也累了,你和丽闺(靓丽女子)一起回去歇一哈嘛。”原来卷发女子是他家儿媳妇,家中之事,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也难怪。等17号病床只剩下他们两口子。“当时听到你脑壳伤了,我也慌,但听说不要命,我就不怕了,只要你有一口气,我就把你医得好。”“你也不要怪妈,她都80多岁了,性格就那样子,我去广州的时候她还在镇上住院,一想到她在家为你发愁,我就心里发酸。”17号打了个眯笑说晓得,立刻追问:“咋个一天多没吃东西?”这也是我的疑问,我尖起了耳朵。“舍不得。客车只进高速上的服务区,里面的东西贵得很。这次架模,一个月挣了9000多,要给你医病哒。”又听他电话安慰母舅,“你是为了帮我媳妇才动车的,我们的伤自己医,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医生说了,她养几天就好了。”
躺在病床上的我,被这一通声音震撼了。它不仅穿透了我的耳朵,更穿进了我的心脏,穿进了我的人生。我和17号比较,她拥有的我或者不曾拥有,而我经历的或者她不曾经历。人,生于世,有的善,有的爱,有的孝,有的执着……一直都在生活中,从不曾走远,如何经营和守护,开出绚烂的花,那就考量个人修为了。选择从来都是一个人的自由,谁也奈何不了谁。
细想我走过的50岁。最大的爱好:麻将。知道这个爱好登不上大雅之堂,但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啊。曾经绑着动态血压监测仪依然酣畅快意奋战;周末必打两场,如有时间耽搁没达目标,晚上必约同道友人补个缺。不觉,我的脸涌起了红潮。
生活与工作,一路挣扎一路前行,自我保护的铠甲一层一层强化,蹉跎着的日子悲喜无形,哭泣的能力似已莫名丢掉。遇见17号,忽感,如果以追求幸福为人生的终极目标,那许多的悲苦可以释然了。
五
祸福相依是老祖宗总结的人生至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前只以为是书上的故事,是理想给予的慰藉,是悲情递出的糖果。如今,一天的变故,病室的遇见,与死亡擦肩的“福”,让我对生命有了新的思考:往后余生,小酒不沾,小牌不打,精修生活的减法,做一个简单纯粹的人。
出院三天后,最大的惊喜降临——我的大脑仿佛“进化”。说到这里,除了奇迹,我找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虽然医生淡定地说你这不是先例,但他盯着我的目光带着探究:“别人脑部出个血基本变闷,你这走的什么运?记忆力回到18岁。”有朋友听说我这奇异之事后,更是小结:脑出血不是来“收”你的,你那天稀里哗啦的泪水,白流了。它主要是给你敲个警钟,吓呆你,再来个血脉觉醒……
强悍的记忆力,让我的大脑成为一块海绵、一个硬盘,吸收,吸收,再吸收。我沉浸在恢复青春记忆的魔幻中。若实在须以量衡,最好如修仙小说里的能量积攒模式,能量弱时是一小汪水,能力一点点。修炼得越多,水域变广,“认知”噌噌直上,能力非常人所及。一想着,我兴奋了,心跳也“怦怦”加速。“淡定、淡定,脑出血患者不宜激动,不宜激动。”瞬间,我抹去得意,变成了沉默。
不经意间,沉睡的文字记忆,突然附体。于文字我是喜悦的。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