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作者: 但及1
我的叔叔叫于海,是我爸的第三个弟弟。
大家叫他老于,新塍镇上所有的人都这么叫,连三岁的孩子也叫。他的阿海理发店开在镇西,临河,朝南,晴天粼粼波光泛映在屋子的外墙上。这个店与其他店不一样,里面干净、整洁。剪发的推子、剪刀和刮胡刀,闪着寒光,睡在桌子边缘,又分门别类,整齐得像支小队伍。连台盆、毛巾、围兜都像演出服一样,笔挺,有板有眼。除了理发的客人,店里常有一批老茶友,他免费供应茶叶和热水。有时是一两个,有时是一群,没位置的还得站着。每天都有欢笑声涌出来。
等他们一走,叔叔就拿起了扫帚,芦苇扫把轻轻摩过地面,头发收成了卷。东西一一归位,窗明几净,无声闪光。左侧,有个小院,他植了一圈花圃,月季、牡丹、茶花、三角梅,连矮小的太阳花都沿着墙角转起来,生动着地面和墙面。他时不时会修剪花卉,把花草弄出一枚枚形状来,比如松枝,就让它们弯曲、变异,折腾出好看的造型。叔叔的穿衣也与众不同,一顶有边的小礼帽,一件黑色小马甲,配白衬衫。他出门总是整整齐齐,有板有眼,头发上定型膏,皮鞋上油,上下闪光,照耀地面。这看上去有点奇葩,好在时间会打磨一切,日子久了,大家都习惯了。
叔叔就是这样一个人,人们都说他好,说他慷慨,品行端正,助人为乐。
我们这个镇子,沿河而居,20世纪80年代有过名噪一时的益友冰箱厂,可惜这几年繁华不再,日渐衰落了。叔叔对时事没多少兴趣,茶客们谈论政治、社会现象,某某某贪污了几个亿,拼了十几个情妇,他不吱声,闷声剃头,仿佛塞上了棉球,没有把这些声音放进耳朵。“老于,你怎么没个态度呢?”有人不满。
“跟我有啥关系?鸟个关系也没,我过我的日子就是。”这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处世哲学。
叔叔读书。他的书房在楼上,不轻易示人,像美人一样深藏着。楼梯就是禁地,他在那儿装了道小栅栏,用锁扣扣上。茶客们只能到此,上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我也没有上去过。筑漏翻瓦片的杨立新上去过,像发现个新大陆。“那里像个城堡,有好多书,还有瓶瓶罐罐什么的。”
叔叔一生未婚。这个近六十的老男人,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镇上,还有另一个抓眼球的人。她就是莲花奶奶。奶奶已经一百零一岁了,满脸皱纹,但身子挺拔。她用一根小拐杖,其实没多大用处,更多的时候像是摆设。她每天都来酱鹅店。这个店已经七十多年了,是她创办的,她烧的鹅香而紧致,能撕出道道肉丝来,吃过人的都赞不绝口。现在是她的孙女在掌管,她每天都会来店里。
她坐在收银台,不远处是个煤球炉,壶里沸腾的热气不时飘向空中。塑料椅是她的专用座位。油亮亮的,上面缠着透明胶带。她一坐,就不一样了,四处亮堂,连这个幽暗的屋子也都生出了光。人们说,她是人瑞,人瑞是有光的。
他们两人构成了小镇一道风景。
2
能仁寺,里面有棵老银杏,一千五百多岁了,一到春天,它吐出来的芽苞最翠绿,也最生动。
这是镇上最有历史的地方。每年到能仁寺的信众无数,一到寺庙,必然会来叩拜一旁的大树。大家相信,大树是有灵的。这天,能仁寺的钟声刚落,一群喜鹊欢叫着集聚,它们密实地围在一起,在树枝上玩耍、嬉戏。冰箱厂退休工人应荣用相机记录下了这欢乐之境。拍完照,应荣去喝茶,想拿到理发店去炫耀。
店门口贴着一张纸:“有事,外出几天。”是叔叔的笔迹,没告知原委和来龙去脉。应荣觉得奇怪,看了又看,边上也有人围过来看。
四天后,还是没有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应荣心急火燎地开了电瓶车,来找我。我也不清楚,只能一遍遍打他手机。手机传来,对不起,对方已关机。“这几天都是这样,手机一直关机,奇了怪了。”应荣道。
“真是莫名其妙,去了哪里,也没个关照。再说,手机总应该开着。”我把这告知我爸。我爸摇头:“他这个人固执,有时候一根筋。”
“会不会出问题?”
“应该不会,他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高中那会儿起,就跟别人不一样,变得神经兮兮。”
“高中?”
“是的,我总觉得那会儿他出了点事,到底出什么事,我说不出来。”
一个老男人,总不会像小年轻一样离家出走吧。我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这几年诈骗多,会不会被诈骗了,弄丢了钱?或者干脆被骗到缅北嘎腰子了?……我和应荣一起到了派出所,去备案。所里的人我熟悉,所长说,没事,马上会找到。“现代人怎么会不开手机呢?要付钱,要生活,离不开手机的。”他还安慰我。“别忘了身份证,只要他一用,我们全知道。”
但现实没有验证所长的自信满满,叔叔依然像谜一样荡在空中。几天后,我又跑派出所,他们土着脸,一直摇头,说报上级了,相信会重视的。我顿感紧张,心想,要命啊,极大的可能是去了缅北,如果真是这样,就悲催了。派出所那帮人估计也是这样想的,他们眼光躲闪,一脸无奈。茶客们一脸茫然,他们时不时会聚在店门口,觉得一定出了什么事。谁也没有办法,那块罩在门头的阿海理发店招牌也是一脸无奈。
肯定在缅北无疑了,我夜不能寐。
5月初,雨水来了,密集又凌乱。街道湿漉漉的,潮湿又发黏,人们撑起雨伞,吹着风出门。
那天,一辆绿颜色的出租车驶过坑洼的大街,晃过月波桥头零乱的树丛,在理发店前稳稳地停了下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走下了车,车门轻声掩上,出租车一个急掉头,驶离了。那人开锁,一顶低檐的宽边黑帽盖住了大半个脸孔。此时的院子,失去人的陪伴后显得凌乱,花草直接枯死,剩下残存的枝干在风里挣扎。一只猫在墙头徘徊,拖着一根僵硬的尾巴,阵阵怪叫萦绕屋后。房子灰扑扑的,有一截落水管断了,半吊在空中晃荡。
是我叔叔,不过,又好似不是我叔叔。“怎么成这样了呢?”有人纳闷。
傍晚,得到消息的我赶过去,看到三四个茶友聚集在楼下,不时抬头,在窃窃私语。应荣伸出手,一边拍打着光滑的门板,一边叫着老于老于。好一会儿,我叔叔从窗口探出那张灰白的脸来,他的脸色和腔调把大家吓了一跳,大家以为见到了一个络腮胡子的外国人。
“没事吧?”
“我活着呢,好好的。”他冲大家一笑。这个笑很勉强,很做作。大家让他开门,他说累,累坏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他也看到了我,挥挥手,让我走。我一脸茫然,茶客们只好悻悻地走了。“像刚从墓地里钻出来。”有人当着我的面这样形容。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镇子依然过着自己的日子,节奏平缓得像老时钟,一晃一晃,从太阳东升,直到西方收敛。
叔叔的店铺变得不准时了,开店时间,关店时间,都没了准星。即使开着,他也像个木头人,仿佛得了一次重病。茶客们问他怎么啦,他只说外出,然后便是摇头,不回答问题。他眼睛深陷,软组织泛青,眼圈像打靶场上的靶心,一层密似一层。卫生也不搞了,屋子显得凌乱。于是,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多了起来,以前那个沉稳、耐心、平和的形象坍塌了。
一天,电毛驴车载着我,还有一盒平躺着的车厘子。叔叔的屋子灯亮着,窗帘紧闭,露出一条细缝。我的眼光钻进那条缝隙,只逮住了黑色的理发椅子和小半块的镜子。擂了一会儿门,叔叔才慢声应答,缓缓开门,问我有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只是过来看看。”然后我把车厘子放到了理发椅上。
“这东西金贵。我一个人吃不了,你拿回去。”他态度冰冷,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我不管,拉了条凳子,一屁股坐下。
他从抽屉里掏出一盒利群烟来。这令我惊愕,眼珠子也瞪了出来。“你抽烟了?”我问。“玩玩,只是玩玩。”说完,一根烟被他两根手指夹住,送到鼻子前晃了晃。他给自己点上,一股以前从未有过的怪味弥漫到了我的鼻腔。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浮肿。“去了哪里?”我问。
“做久了,有点闷,出去走走。只是个旅游而已。”
“跑了不少地方吧,那么长时间。”
“是啊,转来转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看个山,看个水嘛,也都差不多。”
“旅游需要关手机吗?”终于,我还是把问题提了出来。
“嘿嘿,少打扰些。”
这些鬼话能骗谁,鬼都不会相信。一个孤寡男人突然失踪了四十多天,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对我撒谎时,我心里满是内疚和不安。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我想以后要多关心他,尽可能照顾好他。毕竟我爸年纪大了,这个叔叔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有责任的。“以后出门说一声,免得家里人牵挂。”我口气有点严厉,不友好。
“出去过就行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他哈哈笑了。这一笑,我看到了以前那个叔叔,那个风趣、认真的人。或许是这些天烟抽多了,他的门牙居然有点黑,像染上了什么东西。
他的黑胡子带给我强烈的陌生感和困惑感,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我叔叔。但分明他是,他不可能是别人。即使满脸的胡子,里面还是我家的基因。我坐在那里,屁股生疼,感觉荒谬和不真实。他对我隐瞒,且隐瞒了许多,这是毋庸置疑的。
从叔叔那里出来,夜已深,星星挂在远方的天穹,让我的脚步粘连。经过月波桥头时,风吹来,冷却了我的脸庞。有一点我始终没有明白,叔叔一表人才,这在镇上也是不多见的,但他却独身。我没整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我爸说,即使到了五十多岁,来说媒的人还是排起长队,他都谢绝,连见面也不肯。有人甚至怀疑他身体有毛病,没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有时连我爸也这样觉得。
“他这人怪里怪气,不是缺了根筋,就是多了一根筋。”
3
我是镇上的文书。常常跑区里和市里,跟各个机关、部门打交道。
这天,我来到了市教育局。叔叔是1979年上的高中,嘉兴一中,可惜后面的高考没有通过。连考两次,都铩羽而归。我托人查了他当年的档案,看到了他的学生登记表,一张黑白照片,乌黑的头发,还有那张幼稚的脸。
“有一个叫杨滔天的人,刚从土管局局长岗位上退下来。他们当年同班,有些情况你可以问问他。”教育局的人给了我杨局长的电话。
当天下午,我结识了杨滔天,一个大胖子,秃顶,但说话柔和又亲切。
“于海啊,同班,瘦子,像根麻花。他成绩挺好,一直名列前茅,这让我们都很嫉妒。那时候刚恢复高考,我们都把成绩看得比命还重。”杨滔天坐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身子塌落,精神挺好。“大家都觉得他一定会考上,百分之百,结果没有,连个师范也没有。”
“发生了什么?”自己像个侦探,对于这个新冒出来的角色,我既兴奋,又有些不安。要打探叔叔的隐私,这道德吗?必要吗?我自己也说不清,但又觉得这是应该的。要弄清楚这背后的一切,解开一系列的谜团。
“是啊,就是发生了事情。”杨滔天把目光望向窗外,从他所在的这幢大楼能看到城市的一个角,西边有块蓝光在幽幽地闪烁,那是新挖的秀湖折射出来的光。“你跟他长得有点像,眼睛那一块,眼神还是挺像的。”他给我茶杯里续水,茶叶在杯子里一沉一浮。“恋爱了。其实,也可能不是恋爱。反正那会儿神魂颠倒了。”
“恋爱?”
“是的。和那个喻文清纠缠不清。”
“谁?”我顿觉慌乱,以为耳朵出了差错。是的,我肯定听错了,这怎么可能呢。
“喻文清。”他重复了一句。
“就是……就是……前不久去世的那个越剧明星?”
“没错,就是她。我们都是同一个班的。”
我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喻文清在江浙沪家喻户晓,我不懂越剧,但这个越剧大明星肯定是知道的。她车祸去世,这在越剧界是件地震般的事件。英年早逝,网上一度很热闹,许多喻粉悼念她,设灵堂,追思,开小型座谈会都有。我的叔叔居然恋过她,这于我无疑是晴天霹雳。因为两者相距太大,以致我怀疑其真实性、可靠性。我拎拎自己的耳朵,耳朵在,且很清醒,对当下的每个声音反应灵敏。
“那时喻文清还没有名,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出名是后来的事,出了名的喻文清连我也见不到了,有一年我们搞活动,想专门请她。我给她打电话,打了好几个才打通,结果我一报名字,她竟然想不起我来了。我说我们是同学,同一个班的。她说是吗?让我好好想想,就是这样,她想不起来了。可见我在高中时期是多么平庸,真是不堪回首啊。”他摇着头,想掩饰自己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