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的厨师

作者: 左雯姬

马小立站在银锭桥上,看着荷花摇曳。荷叶敞开墨绿的大圆,丰满而静美。水池里,一群小金鱼和大红鲤鱼游弋,那么自得而无忧。马小立的心情却沉闷得像水底的淤泥,透不过气来。

他垂下的头更低,低到了胸口。双肩不觉微耸,大大的手掌捂着脸。天气酷热难耐,他全身每块肌肉都僵硬如石头,仿佛时间都停滞。

从这里分出两条路,一条路通往距离三百米的大金丝胡同44号,叶梓菲开的“隐海观照小别院”,充满傣族风情的云南菜私家餐馆;另一条路骑车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鲜鱼口后头的胡同,零星几栋五层宿舍楼,其中一栋单元楼的一层就是陈菊花姥爷的家,也是制作酱猪蹄的地方。陈菊花每天都在她姥爷家,帮忙制作酱猪蹄。这片胡同小区乃至整个前门大街都以她姥爷手艺独特的酱猪蹄而闻名。平时,马小立总是站在这座桥上,一边休息,一边寻思一番,决定先去找谁。这一次,他没有犹豫,自然是要先去找陈菊花。陈菊花就是他的“定心丸”。这会儿,马小立站在银锭桥上,喘了一口沉闷的大气,瞄了一眼不远处,他工作的百年老字号——“翰林官府菜”餐厅。

终于,他开始小跑起来。风吹过他的脸庞,汗珠子还是依然故我地冒出来。马小立开始感觉到身体充满了力量,心头的沉重感随着奔跑、随着汗水一同排出。他多么希望能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呀。

半小时前,马小立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考试。他正拼命挣脱这“追命思索”的束缚,但即使狂奔在大道上,也无法摆脱考试的阴影。他眼前浮现出陈菊花那张喜庆的脸,耳畔响起了她那嘎嘣脆的京片儿话,还有她平时胡同大爷式的调侃。就她那自得、优越、闲散的气质,总能让他立马儿将心踏实下来,缓冲了那种难熬的持续紧张感。找陈菊花,就是要听她笑骂,损人的那个得意乐和劲儿。

马小立穿过胡同,走过小街,午后阳光强烈,如同一把利刃。进了陈菊花姥爷家的小后院儿,他已经虚脱得弯腰弓背,像只熟大虾了。

陈菊花正在搭建的简易凉棚里,坐在小马扎上,打开喷枪,专注地烧着一块猪肘子的皮毛。陈菊花戴一副大黑边框眼镜,镜片后边的圆眼睛朝马小立一瞥,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沉稳和洒脱。她微微露出嘴角两边的小酒窝,显得有城府,看透世事的模样。马小立拖着两条腿,仿佛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坚持走到凉棚底下的角落里,也寻了条小马扎,一屁股坐下,四仰八叉,斜靠在墙边,像一只拼盘里的八爪鱼。

马小立一直都视陈菊花为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的亲兄弟。这种兄弟般的感情源于第一次见面时的一场误会。那次的相遇,即定了“乾坤”。

那天清晨,马小立独自走出合租房,开始每天必练的晨跑。他刚走到一个道口,就看见一对老少爷们,像是祖孙俩,正从三轮车上拖下一袋重达百斤的肉猪蹄。见他们费劲的样儿,马小立忍不住跑上去帮忙。他展现出的强大力量,让这祖孙俩感到惊诧不已。他们对马小立啧啧赞叹。在这老北京胡同大爷的声声赞许中,马小立更来劲了。于是,不仅帮人家将所有的肉猪蹄都搬下了车,还一直扛进了人家后院的小仓储间里,码放好。

马小立是河北三线城市的孩子,从小喜欢厨艺,背着父母自作主张来了北京,早早就成为名厨的大弟子。虽然马小立学业不成,但有一技傍身,他的师父又是北京城里老字号“翰林官府菜”第七代传承人,回到老家也够得上光宗耀祖了,家里的父母备感欣慰,总说这孩子别看他一声不吭,心里可有主意啦。父母说这话,面儿上像是埋怨,实则骄傲得很。

师父以一道名菜——扒牛蹄筋,名满北京城的餐饮界。然而,师父在长时间的作业中,落下了“一胳膊”的伤——网球肘、肩周炎、腱鞘炎,从胳臂到手腕再到手指,都遭受劳损之苦,疼痛难忍。师父不到五十岁,就已经需要在做每一道菜之前,叫徒弟给他的胳膊按摩好一阵子,才能抬起手来做菜。而那道扒牛蹄筋,需要徒弟给他做更长时间的按摩。这道名菜对于手的力量,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马小立可不想跟师父一样,到了当打之年,手腕却废了。他常常在后海的一家搏击俱乐部里,进行力量训练。每天早上还要晨跑一个小时。如今,他做起扒牛蹄筋来,毫不费劲。

这会儿帮这对祖孙俩搬运猪蹄,马小立自然就不在话下了。祖孙俩为了感谢他,非请他进家里坐坐。他们给马小立沏好了茉莉花茶,端上了老北京的早餐——面茶汤和香喷喷的驴肉火烧。他们边吃,边聊得欢实。

老爷子听说马小立是翰林官府菜的厨师,点点头,眼里全是钦佩。不久,老爷子起身要去干活了,顺便说道,他是50年代,在“天福楼”学的酱货手艺。马小立忙竖起大拇哥儿。老爷子的孙子倒是直来直去,说:“那还是没法儿跟您比。不过我们的菜品不一样,咱们做的是平民美食。贵的贱的,人民群众都需要嘛。所以咱们不攀比,做好自己就行嘞。”马小立觉得这人说话有股爽利劲儿,很是投缘。一直拘谨的他,内心慢慢打开,笑着说:“小老弟,您说得对!”

“小老弟”不满地撇了下嘴,口气也有点厉害:“您啥眼神哪,我是女的。”于是她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果然是个很女人的名字。马小立强忍着没笑。“陈菊花”,这名字还真有趣呢。陈菊花后来告诉他,这名字是她姥爷给起的。在他们这个大家庭里,所有人都相当敬重这位“英明神武”的老爷子,他说一不二,板上钉钉。

“取我名儿的时候,”陈菊花说,“我姥爷可是有道理的,您听他一掰扯,就得服他。我是秋天生的,老爷子初次见我,我刚出生第二天吧,他就给我相面了。看出来我是个大器晚成的人。我又是个女孩儿嘛,他就觉得我就像那百花中的菊花,晚开,晚谢,但是耐生存,皮实。现在看来,果真是这样儿,哈哈。”陈菊花笑起来特别爽,马小立感觉这人可交。陈菊花说话可是有水平的,人家可是正经的大学毕业,学校、专业可都不赖。为啥毕了业,不从事自己的专业——建筑方面的工作,而跟着姥爷做起酱货来呢?

看着陈菊花总是那娃娃般可爱而无邪的乐和,似乎这样的问题不必多问。眼镜片后边,那双眯眼儿,有些诡秘,有些揶揄,有些不怀好意,还有些优越感十足的冷骄傲。但马小立对这些都统统“笑纳”了。这就像那糖醋鱼,甜里的微酸,正好解腻。马小立跟陈菊花越来越聊得来,真不像身边那些师兄弟,相处越久越没话说,都暗中较劲,感觉还很别扭。师兄弟们无论从学识、视界和胸襟,都无法跟局气又有文化、眼界开阔的陈菊花相比。陈菊花说话中听、在理儿,细品还挺高妙,让马小立从中受益匪浅,经常能从中顿悟。马小立在陈菊花面前无须拘着,心会在她乐呵呵、骂咧咧的京片儿话里打开,甚至思绪都能随之“轻盈放飞”。马小立每次跟陈菊花聊完,就像喝了一瓶“元气”饮料一样,将所有的不快卸下,浑身带劲。

陈菊花清理完一只猪肘子,才对马小立说:“喂,翰林官府菜第八代传承人,就这么躺平啦!”马小立气儿还没喘匀,忙摇头摆手。他嗓子发干,都发不出声儿来了。陈菊花说:“进屋里自己先倒杯水喝吧,我这儿腾不出手来。你怎么,跑来的?真有你的啊,不怕中暑?有把子力气,到我这儿来使使不行吗?我这儿一堆活儿呢。”马小立吞咽了几下口水,算润了嗓子。陈菊花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她又打开喷枪,开始烧另一只猪肘子。过了一阵,马小立才说:“这是第三次了,事不过三。”“你说啥?传承人考核?……对自己没信心?”“这跟信心有什么关系?这回又没通过……我看我不适合当厨师了,我干不了这行。”马小立的手肘用力压在自己的大腿上,手掌抵着自己的脑门,一副哀苦的模样。只听陈菊花问:“这次没通过……要是真的没通过,会有多惨呀?”“唉!”

这第三次考核——十分隆重。感觉就要成了。在北京的师伯、师叔们都特地赶来了,几个早已离开师父出去单干,在各大餐馆成为主厨的师兄们也纷纷到场。

马小立那么努力,十六岁就跟着师父了,现在都快三十了。师父的徒弟无数,成为大厨师的也不少,但传承人只有一个。传承人将是这家百年老店的总店掌门人。马小立一开始就被寄予厚望,几乎是在众师兄弟的“聚光灯”下,煎熬了十几年。每天,马小立每时每刻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师父对马小立前两次的考核,就像内部的常规测试,也是“鸡蛋里挑骨头”呢。众师兄弟静静地围观着马小立,拧开灶火,火苗悠悠蹿起。马小立左右两手大翻勺。牛蹄筋在锅底平铺、翻转,抛起,火焰冲天。他冷静、沉稳,有节有度地将大铁锅时而放在火的根部,时而又放在中火处。他将锅一扬,大翻小颠,锅底又悠悠到了火苗尖儿上。锅内的牛蹄筋像果冻般,颤颠颠地铺在瓷盘子上。

接下来,马小立调汁儿,动作洋洋洒洒,汁儿的香味层层叠叠,让人赏心悦目。待师父无声也无表情地尝完第一口,余下的,弟子们纷纷过来品尝,个个情不自禁,被口中的美味所感染,洋溢出满足的神情。师父却淡淡地说了些问题。极细微之处,都成了马小立的“泰山压顶”。

第三次,他知道即将面临更大的考验,但他信心满满。他已经将师父传授的每一个要点牢记到了骨子里。他每个动作规范,取材用材、火候把控和手法运用,都成了他的肌肉记忆。他仿佛能感到,这一切并不是他完成的,而是几百年来的掌勺大厨,这家老字号的灵魂,在做着这一切——哪怕是毫发之处,也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然而,光明之后迎来的却是迷茫和暗沉。一切开始变得不对劲了。旁观的师兄弟们似乎都串通好了,带着师父一样的表情——肃然而无声。马小立事后反复回想那一刻,他在操作上并没有犯一点错误啊,他已经在无数次练习中,攻克了所有细密而复杂的难关。应该——果然,师父没话说了……静默中,暗流涌动。

隆重的宣告,期待已久的那句话——再次落空。师父轻声而缓慢低沉地说:“你现在做得,跟我一样了——但,还不够。”在场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马小立急需有人来帮他分析一下。他将这一切告诉了陈菊花,但陈菊花还是保持不以为然的神情,像是见怪不怪。她只问:“你师父后来还说什么了吗?”“没有了啊。”马小立几乎虚脱地回答。“那些师伯、师叔呢?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师父叫我离开了,他们后来谈了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怎么这么老实?”马小立似乎是不可思议地看着陈菊花,心想,她真不知道我们老字号里的规矩有多严吗?马小立又说:“……回来的那些师兄以前也跟我说过,这回可能也是拿这话安慰我,但我觉得他们——是在看热闹呢,也巴不得我……说我这种情况,以前在其他师兄身上也有过。原先定好的,临时又取消了。师父是个很认真的人。他快六十了,越来越抡不起那大铁锅了,但他也绝不会因为这个就退而求其次的。找继承人,就像续他的命根子一样,来不得半点含糊……对了,我想起来了。”

马小立回想起,当他准备离开店休息时,路过师父的休息室,听到师父正在和几位师伯、师叔交谈。师父说:“技术全面是一码事,现在时代变了,全面继承当然好,但可能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技术全面反而阻碍了创造力。看人的脑子灵不灵,还是要看他能不能拿出自己的东西来,征服食客……”接着,师父又碎碎念似的说:“人聪明有想法,是第一位的。技术不够全面,或许还能补救。以前我们太注意传承到不到位,技术是不是全面,功夫是不是扎实……但是如果这孩子没有新的想法,那怎么也做不到上乘啊。我们的第八代传承人,又岂止是上乘?不能愧对祖先,一定要达到极致。”马小立听到这番话,心像被咬了一下,疼得差点昏过去。

陈菊花还没心没肺地笑,朗朗的笑声似乎都能把整条胡同乐开了花。她站起身来,捧着一大盆猪肘子,准备放到四五口半人高的大铁锅里,跟猪蹄一起炖煮。猪肘子是配料,把猪蹄卖光,剩下的猪肘子就是他们全家人吃的主菜了。陈菊花在去厨房之前,抛了一句:“既然知道问题了,那还不赶紧解决问题?你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个屁用?”“你说得轻巧啊,怎么解决啊,这可是个大问题,我,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也对,你呀,就是那亦步亦趋的人。当年你师父做得就不对,偏看中你呀,培养你。你们老字号的那些菜,规矩大、讲究多,环节烦琐,从小被这些规矩训练着,跟祖上几百年的做法必须一模一样。临了,叫你们改变一下——创新,唉,那不把人逼疯嘛。”“那你说,我是没戏啦?”陈菊花不想搭理他,端起大盆猪肘子起身进屋。马小立赖上了,撒娇地说:“不成,给我想个辙……你这么聪明。”陈菊花回头看马小立,想起了什么,话锋一转:“噢,对了,你到现在也还没搞定那位叶总吧……”马小立要说话,陈菊花紧抛出一句:“知道你。搞什么都搞不定,你能搞定一样再说。”

马小立跟在陈菊花后头,说:“这不是有先有后的吗,我得先拿到‘传承人’,才好跟人家表白嘛。”陈菊花这回头也不回了,只把厨房门一关。老规矩,里边有秘方的,外人不能进。她隔着门把话传出来,说:“你是说让‘传承人’跟叶梓菲谈恋爱呗。对,你马小立哪有资格呢。哼,我看哪,人家也未必就看得上你那百年老字号的‘传承人’,歇菜吧啊您嘞。”“喂,不带你这么打击人的啊,我可是你亲哥。”“你这做菜不成,恋爱又不会的,没资格当我亲哥。你还是离我远点。别抵着门,净来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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