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潮永雁
作者: 杜梨或许从晨曦中,你能看见这个城市的全貌,那是还未被烟尘熏染、充满新生希望的城市,没有车辆行驶路过的柏油路蛋糕,味道仿佛永远甘美。这里还是有传说的,在年轻人还以为能攀登云梯、上云霄宝殿摘桃的时候。
巨浪受惊漫过钟鼓楼,直播的屏幕前,每天都在胡同里下棋的大爷脸色铁青,曾在CBD喝下午茶的白领埋下了头,在沙漠里磨着咖啡,半遮半掩地看着那摧枯拉朽的洪流。永雁就这样变成一张隐字纸,未来得及逃走的动物和不能逃走的建筑和植物跌入其内,彻底消亡。恐怕只待潮水退去后,在阳光下完全晒干,方能显出其存在的痕迹。海水撞破钟鼓楼的檐边,古老的砖梁结构自此覆灭。
人们纷纷逃离,回归自己的原属地。往昔说永雁乃美食荒漠的人们,也不由得开始怀念奶酪鱼的滋味,也开始琢磨酸臭的豆汁味道,更怀念烤鸭焦皮蘸白糖的油脂甘香。
此时,永雁已是空城一座。除了那些奉旨留驻的官兵和警察,还有很多走不得的老弱病残,买不到票的打工者,滞留在边缘的流浪者……在大迁徙时,总有些人会被落下。
永雁在鲅鱼半岛以西,在大陆中固若金汤,千年来除夏季暴雨偶然引发的洪流之外,几乎无恙无灾。在事情明朗之前,大家还不知道这次超级海啸会越过鲅鱼半岛,直捣平原。
当时,花繁国政府联合周遭国家展开了多次紧急会议,拟定了特大灾难应急机制,特颁了沿海公民来花繁国暂住条例,放宽海关限制,增发落地签证,加建了许多共济粮仓。有些人来到花繁大陆后,专门往深山老林里扎。迷信诺亚方舟的外国人,纷纷跑到高原去寻求雪山的庇护,为此高原特区不得不出台了严格的管理条例来管控高原的人口流动,开始定向驱逐、疏散人口至西南高原腹地。高原氧气稀薄,还要兼顾维护脆弱的生态环境,实属不易。
半年前,专家们向政府表示,这次板块地震所带来的连环海啸不会波及永雁平原,永雁可以高枕无忧。当时的地震波预测还未出现异样,对于专家们的估测,大数据跑过很多轮,大家都是信服的。
就在沿海地区的人们忙着建设防灾巨堤、疏散人口和转移财产、在山地里建避难方舱、做后备应急工作等防灾措施时,花繁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的地质学博士安非雀发现了数据蛰伏点后的异常:海底地震波会导致火山地震的连锁反应,夹杂着大块岩浆的沸腾海水会越过鲅鱼半岛,直捣永雁平原。
多年的野外经验告诉他,那个反复出现的海底信号并非电磁干扰,也不是系统超负荷运转导致的Bug,而很有可能是逾越半岛的超级海啸。早在大学时期,安非雀就走遍了国内大大小小23条地震带,以永雁地区向外延展探寻,向西至平行山两侧、鲼河谷、泉山到雁山,向东至鲅鱼半岛和沧海湾辐射地带。他热爱这片平原,了解它的味道,还有它曾发怒时的战栗和房屋的陷落。他也曾走过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东南支线的马里亚纳群岛,关岛和雅浦岛,在沿海区域做了不少实地勘察。对比之前同期的海洋数据,和好朋友时维交换了情报后,他觉得必须上报。
他向导师反映情况,向上级专家递交报告,可惜响应者寥寥。大家都以为这不过就是一个系统运转异常的小数点,过几天就会自行恢复。地震的预测很难做到精准,突然扩大范围会造成极大的社会恐慌和巨大的经济损失,无人可以承担此后果。有的老教授批评他唯恐天下不乱,让他盯紧数据,再测再探。上级不断集中各行业专家开会,加紧布置鲅鱼半岛的沿海一线防御工程,几乎无人顾及他的小数点。时间来不及了,永雁以东的海岸线一旦被击垮,海水将裹挟着岩浆碎片、破碎的建筑和垃圾巨兽攻入平原,其势摧枯拉朽,怕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安非雀连轴做了几周的测算,发现数据中的异常波动越来越清晰,他不由得频频恳求领导上报。他还提醒领导,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不可能一直瞒下去,这么大的事闹到网上传播开来,不仅不利于统一规划管理,还容易造成恐慌,后果不堪设想。他也怕是自己精神负荷过大而造成的失误,他还需要有力的支援和论证。因此他以匿名的方式,在国际地震学术交流网上请各国专家反复测算,来排除他数据测算中的疑虑。
千钧一发之际,安非雀得到了海外地震学家的支援。首先是邻国地震研究所的教授提出了异议,其内阁的地震专家委员会也向花繁国发出了警告。随即,越来越多的国际异常检测表明,之前预测有所偏颇,此次海啸影响的范围可能远超鲅鱼半岛,造成多级次生灾害的可能性非常大。综合研判下,安非雀的预警是正确的。
领导把陈情表加急递上去,说一直忙于沿海考察和防治,科学团队捕捉到了那个弹跳的小数点,这才最终把住了脉。上级震怒,顾不上责罚,只得匆匆召开十几次新闻发布会,各个平台轮播预警,终于将这个消息平铺出去,举国震惊,一片哗声。
此时距离超级海啸的到来已经不足三个月,当局不得不开启紧急预案,保证金融信息系统的稳定,连环播放抗震防灾的宣传片,全面开启永雁平原抗灾计划,号召大家有序转移财产,努力向内陆地区迁徙,史称“永雁大撤退”。
不少花繁国富人听闻消息,迅速飞往北欧和加拿大等地以求自保,所去之处房价飞升,奇地可居。跟不上这波浪潮的,则随着大部队沿着西域之路向中东迁移,因语言和宗教冲突遇到很多挑战。
联合国也呼吁各国政府联合起来应对这次超级海啸,本着人道主义精神,以驱空太平洋东海岸沿岸岛屿为原则,最大可能保证人身和财产安全,打击局部恐怖主义,轮流派遣小规模维和部队维护东亚人西迁。建在沿海受灾地区的核设施则成了重点监控目标,预防核污染等次生灾害逐步被提上了议程。
在永雁打拼的外省人纷纷撤离,本地人也都拼命想办法自保,不是飞往人满为患的欧美,就是拖家带口向西南迁徙,甚至有人自驾到沙漠和戈壁安营扎寨。西部荒野从未如此热闹,政府的安置方舱连夜赶工,人们慌乱无措,到处寻找生机。人们这时才参破终南山隐士的秘密:当浪潮来临之际,群山才是我们的庇护。
一时间,永雁楼价和股价呈现断崖式下跌,米面粮油成为奢侈品,金戒指和金珠子成为流通货。上级采用半人工调度,力图保证局面平稳,加大物资生产,维持水电供应,出台无数应急预案。出永雁的高速和国道足足堵到海啸到来前夕,航班、高铁、绿皮火车和大巴甚至摩托车均一票难求。永雁从一个没有黑夜的超级都市瞬间成为荒无人烟的弃城。
为了防止海水倒灌导致下穿路口和房屋地下室进水,上级紧急做了全新的疏通管道,给地下建筑整体重新设计了压力排水,海啸一旦袭来,水泵自动开启,市政雨水管网和污水管网也整修了全新的支线,全力保证污水下排,有了机器人督造,一切刚好来得及。上个世纪所修、能够抗击核打击的人防工程也都派上了用场。战争时期,人们曾挖了一条很长的地道,现有的防空洞、地下室、停车场和采空区都被改造成了留住堡垒。至此,永雁市的海啸避难所正式成立,每户布置手摇通风机和手摇发电机,扩建进水管道半径100米,从上至下集中调配所有资源。
安非雀本是可以离开的,但对预测结果的坚持让他想留下来看看,顺便实时监测这次海啸,记录下相关的宝贵数据,以备日后研究使用。
安非雀跟父母说这是上级安排,实在走不了。爸妈两个面面相觑,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当年你姑姑去支援西部,我们也以为只是几个月,现在她的孩子哪个不是一脸高原红?”
软磨硬泡一周,安非雀岿然不动,父母只好作罢。临行前,安非雀的父亲把家里的车钥匙留给了他,“用完记得开到西山地下停车场去,还好我托关系弄了张地下停车场的停车证……”
“时间不早了,爸妈你们赶紧走吧。”他看着父母大包小包上了车,他们要坐飞机去北疆。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夜里的飞机,提前一天就得从家门口出发。交接的事情太多,他没法去送。
安非雀想留下这次海啸的数据,完整记录这次灾难。这次超级海啸必定会摧毁大多数建筑,海水自东向西推移,最安全的反而是太空卫星和高空无人机。他想用无人机起飞采拍,但永雁在市区内禁飞无人机,且海啸袭来之际,无人机必然会受到干扰,不好操控,可能会面临炸机。况且,永雁出台了航空管制:在超级海啸期间,除军用、救援和物资运输等飞机外,禁止任何飞行设备在永雁平原上空起飞、经过或降落,怕设备卷入气流或跌落市区造成次生灾害,不利于统一调度和救援。万不得已,他租来一些装有GPS的360度全景摄像,用自驱电池,统一连接北斗地震台网,利用卫星传送数据,送往九个区的标志性建筑上安好。
海啸到达永雁的前一周,安非雀最后一次驱车去看大明宫。早晨起床,他开车从西山地下城出发,沿途经过废弃的煤场红砖楼,红墙与门窗均缠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那过于饱满的绿正大口吞噬着红房,平安街两侧的树依然郁郁葱葱,高兴地在微风中摇摆。
此刻永雁已几近亡灵之都,街上只有慢悠悠的自动化垃圾清扫车和洒水车,它们唱着《欢乐颂》,不知愁之将至。每台广播都在说:近日,永雁市内近2000万人正有序撤离,撤退目标已经完成了70%……一路的红绿灯早已关停,安非雀还是象征性地减速,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必等一两分钟才穿过路口向东走,他尽力维持永雁城曾有的秩序与体面。他在心里嘲笑自己,哼,什么遗老遗少。
时间太过紧迫,没办法保护所有的古建筑,只能先将永雁市内等级最高、历史较为悠久、规模最为宏大、占地100万平方米的皇家宫殿大明宫保护起来。大明宫的外表做了抗震防洪处理,所有藏品均已迁入西北山内地库。工人们先用超级气囊把大明宫里大大小小70多座宫殿都围了起来,到处都是白色、粉色、蓝色和浅黄的防撞气囊,这让整个宫殿看上去像童话世界。人走在里面,仿佛走入九霄云巅。
安置气囊的同时,人们还在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四个方向搭了脚手架,搭建抗撞击隔水建筑,将这片偌大的露天宫殿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各个穹顶处均安装监测撞击指数、湿度和温度的仪器。除此之外,他们又沿着大明宫的四个角楼修建了一圈坚固的混凝土城墙,顺便抽干了护城河的水,拓宽了地下污水管道系统加大排水。大明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保护了起来,遮天蔽日,不见旗帜。
安非雀到了大明宫的东门,已经能看见外层的防水大堤。大堤用朱红色高分子砖砌成,如果水侵宫殿,整个大明宫巨蛋的外围,便是一圈高百尺的红晕,如唐代美人儿抹着半张脸的腮红。今年正好是大明宫殿600年,朱红色的防水大堤颇有挡灾消业的意味。
他把摄像头安在了东部花繁塔视野最广阔的地方,利用卫星信号来操控装置,调取最大视野,如无意外,应该可以看到海啸涌进平安街的全过程。接下来,他又跑了其他的八个区,将摄像头都固定在了房梁或立柱上。
回地下城的路上,他突然瞥见一只已经糊了的动物,一晃过去看不见头,却能看见细细的小肠子。往常高速上不能开回头车,他遇到这种事大多是赶时间,没法走回头路。这次路上没了车,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倒行。他倒车,拿出路障摆好,从后备厢里翻出了小铲子、旧报纸和塑料袋,将小动物的皮肉清理干净,裹进报纸,放进塑料袋系好。开车直奔西山,找了棵槐树给埋了,看颜色是只三花猫,可能是从收容车上掉下来的。
安非雀在地下城大门口停车,摇下窗,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还是很蓝,静得连鸟声都听不见。鸟儿们都去哪儿了?平时这里有很多喜鹊和灰喜鹊,它们在枝头焦急地号啕,呼朋引伴。现在,竟然连麻雀的声音都听不到了。鸟类可能躲进更深的山里去了。他想。
大门闭合,一个念头掠过他的心上,这可能是最后的永雁了,如此平静明媚的永雁,完美得如同一个圆环的切面。过去,永雁曾经是一片汪洋,由于气候变化、地貌抬升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它才有了今天的复杂丰饶的模样。如果推翻这一切,重来一回又怎样呢?
他看了看表,下午六点零八分。
安非雀把车停好,走进地下机械电梯,电梯是几十年前的矿井老式电梯改造的。人走进去,还能闻到煤灰和火石的气味,墙上斑驳的黑雾都是当时工人留下的痕迹。周遭被清洁工阿姨打扫得很干净,没有居民楼电梯的汗臭、烟味和腐烂的食物气息。电梯里严禁抽烟,怕引起火灾和爆炸。虽然空间狭小,楼层低矮,他置身于此,却并不觉得讨厌。他们搞地质,长年包裹在草木砂石里,导致安非雀对于气味异常敏感,他喜欢纯净的、有些许清香的空气。他很少抽烟,不喜欢过重的焦油味儿,那总让他想起沙漠和戈壁滩上唇齿焦干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