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弱的烟(组诗)

作者: 杨键

我在二楼和一个朋友吃饭,

外面下着雨,

可以听到每一辆车的轮子

滚动着,

有很大的声音,

本以为是水,

听久了才知道是天上落下的雨。

向前,向前,

为何不能停一停?

那雨也很累了。

它来到世上,

本无方向,

却跟着那车轮去了。

酝 酿

他听到了青蛙叫,

它是在松林里叫,

还是在假山里叫,

都不像。

它是在小阁楼里叫,

那小阁楼里一个人没有,

连最后的人都走了,

它干吗还在那里叫,

它没在那里。

它叫叫又停了,

一停就是五年,

什么声音都没了。

五年里它去了哪里?

它哪里也没去,

一直在呢,

只是没叫。

黑暗正浓,

它在呢,

时刻都在。

江边记

两个黑衣人,新郎和新娘,

摄影师按下快门,

里面没有人,

是的,没有人。

新娘很艳丽,

新郎怎么看都是一个工作人员。

在我们热爱的江边,

某男蹲着,某女站着,

他们的两个孩子在扔石头,

男的觉得他的一生像大儿子扔进江水的

石头,

女的觉得她的一生像小儿子扔进江水的

石头。

一个声音大,

一个声音小。

在他们身后,

有一家人在火炉上做起晚饭,

他们从锅里捞着黑乎乎的东西,

似乎那就是人的一生。

微弱的烟

我记起早年我在山坡上

看山下烧荒的烟,

火光微弱,

并不影响

天地间灰烬的感觉,

场景转换,不经意间

田野变成你过去上班的工厂,

厂子里一个人没有了,

只剩下过去拆下来的零件,

孤零零散落一地,

桶里的机油早已干了,

那些你从未学会使用的机器,

不再高大,吓人,

只有陌生的亲切,

四处弥漫,

灰灰的,

无声而干净,

你听到了蟋蟀叫,

那些你害怕的重新变回珍贵的,

结着稻穗,

在早年的田野里,

从未改变过。

它的沉默

院子里的柿子树陪伴我至今,

可惜一句话没有说过,

它已经很老了,

身子骨硬朗,四面出枝,

像一朵花,只是四季不凋,

今年结的果子多,明年就会结得少。

它最美的时候在冬天,

树上一片叶子没了,

如果有,

挂着的柿子也不好看。

柿子还不能太多,

十几个正好,

孤零零的,

在一个大雪天里,

可以照着人走很远的夜路。

它沉默了几十年,

就为了这个。

一本书

我想在某一个地方读一本书,

这个地方不具体只是某某地方,

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荒草铺天盖地,

虽然荒草铺天盖地但还没有变成字,

只是快要变成字了,

但不要变成字,

也就在这时我正在读一本书,

这本书讲什么,

我想很快就知道,

这是一本世间最重要的书,

读完它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枝梅

他画了几枝梅,

梅是他院子里种的梅,

墨色很淡,透明,

今天看见烟囱里的烟,

也是透明的,

烟囱是他过去在工厂里

许多人三班倒侍候的烟囱,

现在看着它,

立在半空,

竟然同他院子里种的梅花一样

墨色很淡,透明的。

真的,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看见,

烟囱里的烟是透明的,

里面有光,

松松软软,

云端中不动。

第一次看见,

很淡的墨是透明的,

活泼泼从纸里钻出来,

什么都是第一次,

这是失去自我以后的事实。

四垛草

有人在我们后院的河边割草,

用一面隆隆的电锯,

戴着看不见面孔的帽子,

摇曳多姿的青草纷纷倒地,

只一两个小时河边光秃秃了,

那么多的青草只变成四小垛,

可以闻到草的伤口处流出的香味,

在夜里那香味更大,

但过了今夜香味就没了,

几个太阳晒下来,

四垛草变成一垛草,

还是那个戴帽子点火,

他希望它变成灰,

如果烧完了,

什么也不留下,

那就最好,

可它还是变成了灰,

一阵风过去,

一场雨下来,

什么都没有了。

借 火

我家里没有火了,

我出门借火。

家家户户关了门,

敲也敲不开,

好不容易敲开一家,

还是个残疾,

他自己也没有火,

他很想借的,他说,

许多人家没有火了,

你不要再挨家敲门了,

他的眼睛很有神,

我记住了这眼神。

没有火,

和没有借到火的遗憾,

从冬天开始

一直到今天都没有结束。

结 疤

伤好了,

有一个结疤。

树锯了,

许多天之后,

才长出一个结疤。

一座庙拆了,

在那空荡的基础上,

会长出一个结疤,

只是没有人看见。

菜市场的上空,

总有乌云笼罩,

那是死去的鱼虾结的疤,

更不会有人看见,

很快,下雨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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